作者:衣青箬
先试试看,万一能交上来,那就说明百姓家里还是有余粮的嘛,这三成税就可以加。要是实在交不上,那再比量着交上来的分量,劝王承宗往下减一减。
到时候有了实证,王承宗那里也会好说话一些。
应该说,这位长史已经考虑得十分周全,但他唯一没有料到的是……时代已经变了。
……
“章哥,好消息!”严小乙兴冲冲地从门外跑进来,大声喊道,“刚才县里的胥吏来了村里,通知说要加税!”
章立早一惊,站起来问,“怎么会现在突然加税?”
“不知道。”严小乙脸上的兴奋丝毫不减,“我带了村正过来,章哥你问他。”
章立早点点头,正准备出门,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严小乙一眼,很不顺眼地问,“官府要加税是什么好事吗,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这……”严小乙脸上的笑容一僵,但还是道,“章哥,这可是个好机会啊!你不是一直说,我们要搞事情得等合适的机会,不能平白无故折腾百姓。现在官府要加税,我看村正都快哭了,应该是加得有点狠,这总不是我们瞎折腾了吧?”
“你也知道村正快哭了,你还当着人家的面笑?”
严小乙连忙抬手搓了搓脸,将笑脸搓掉,老实低头认错。
但这事真不能怪他不能共情,实在是这两个月受的折磨太多了!
原以为送完了西域百姓,就能直接回去了,结果又说要在河北搞事情。搞事情玩家喜欢,问题是又说要等机会……结果除了一开始登记信息,后面就一直在河北帮忙种地!
其实回西域也是种地,毕竟春耕还是要赶一赶的。
但是怎么说呢?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在西域种地,所有人一起出动,说说笑笑闹闹,不知不觉一天时间就过去了。在河北种地,就只剩下辛苦了。
而且不是劳作辛苦,而是劳作之外的。
上中学的时候,严小乙学《种树郭橐驼传》,柳宗元写胥吏天天都来催逼,“官命促尔耕,勖尔植,督尔获,早缫而绪,早织而缕,字而幼孩,遂而鸡豚。”他还以为是一种修辞手法,毕竟哪有官家管这么多的?
现在却是真正体验到了。
官府就是会管这么多,作为小民百姓,连地里种什么都是没有资格自己决定的。
穿越种田文骗我!
在古代这种体制之下,想要靠种田发家致富,做梦呢?只有家里人考中了科举,混成士绅,有免税的资格,再兼并大量土地,雇佣佃农来给自己种地,才能真正富裕起来。
无怪两千多年来,所有人都打破脑袋想往这条路上钻。
但最让严小乙无法接受的,还不是胥吏管头管脚的众多要求,而是他们只要一进村子,那就必定会鸡犬不宁。
——是真的鸡犬不宁,因为官长来了村里,是一定要杀鸡具黍招待的,走的时候也不能让人空着手。
这日子百姓能忍,严小乙忍不了,他最近做梦都是在磨刀。
现在官府又要加税,眼看百姓已经不堪重负,章哥总不能再让他们忍忍了吧?
章立早也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尤其是从村正口中问出加税的原因之后。
王承宗给皇帝送了一万金的消息早就传遍长安城了,听说还有玩家想组队进宫去偷金子,可惜失败了。
章立早之前没有多想,现在才意识到,这笔钱最终还是要让成德的百姓来承担。但他也不会因此自责,认为是玩家给百姓带来了这种负担。毕竟打仗也一样要钱,没有玩家,成德跟朝廷打起来,百姓也还是一样要受苦。
还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啊……
送走了村正,章立早第一时间联系了胡某人。这回对方也没说“再等等”的话,而是很干脆地答应会帮他们去雁来那里触发任务,又给了几条很有用的建议。
……
按照两税法的规定,每年的税收分两次缴纳,夏税无过六月,秋税无过十一月。
没错,朝廷搜刮百姓甚至都不过年的,一年要刮两次!
之所以这么规定,自然是因为有了冬小麦,即便北方地区一年也可以种上两季作物了,一季种小麦,一季种粟、黍、豆等杂粮。
主打一个绝对不让百姓闲着,更不会少收一粒粮食的税。
百姓只会觉得自己更忙了、更累了,却并没有变得更富裕,不会知道,这种制度的设计,本就是为了让他们永远都贡献出绝大多数的血液,自己只能贫瘠而困窘地维持着生存。
所以白居易写“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对于农民来说,收获的喜悦是没有的,只有加倍的忙碌,他们忙着抢收,忙着抢种,还要抢着纳税——一旦超过规定的纳税期限,那不仅要加征,还要受刑。
不过今年的情况有些不一样。
有了自带干粮上门帮忙的玩家,农活虽然依旧繁重,但是百姓们多少可以喘上一口气了。
更重要的是,玩家主动承担了运粮交粮的工作,不仅给他们省了事,还让他们心里有了底气。
那么多的玩家在河北地界上晃悠,官府却从来都只当作看不见,偶尔不得不跟玩家交流了,也都是客客气气的。百姓有眼睛,这些都能看得见,自然也知道天兵都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有他们在,至少不用在交粮的时候被挑剔分量不足、品相不好,然后加征。
但眼看着已经到了五月底,交税的期限马上就要过去,天兵却还没有任何行动,村正终于忍不住,来找了章立早。
要知道,他肩上也是担着干系的,这税交不上去,第一个要找的就是他。
少说也是一顿鞭刑,多就不好说了。
然而章立早却是一句话将他打蒙了,“这税我们本就没打算交。”
见村正慌得话都不利索了,章立早连忙拉着他坐下,开解道,“不交税,这么多的粮食就能留在自己家里,不好吗?”
村正浑身都在无法自控地颤抖,“你,你这是要我们所有人的命啊!”
“有我们在,谁能要你们的命?”章立早反问。
村正一愣。
他怔怔地看了章立早许久,身上那种因为无法言说的恐惧而产生的颤抖渐渐平复了下来。
这话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但是村正相信章立早能说到做到。
这种相信,不是因为天兵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恰恰是因为他们这两个月里,一直在不辞辛劳地帮着村里人干活。
虽然不知道这些天兵到底是怎么想的,又为什么要来帮他们,但是在长期的接触中,村正确实也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帮忙,甚至产生了“没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的认知。
每年收上来的粮食其实不少,但是交完了税,剩下的就只能勉强糊口了。将所有的粮食留下,让大家都吃得上饱饭,这诱惑力不可谓不大。只是靠他们自己,这种事想都不敢想,而现在有天兵帮忙……
“实话跟你说吧。”章立早又往他已经摇摇欲坠的坚持上加了一根稻草,“那三成的加税,不是今年临时加的,以后每年都是如此。”
村正猛地睁大了眼睛,“当真?”
“这种事,我骗你也没有意义。你有心的话,肯定有办法打听到的吧?”章立早说,“加税的原因是节度使王承宗承诺以后每年都会给皇帝送两千金的孝敬,这孝敬一年不停,你们的税就一年不会少。”
村正沉默了,这个理由太合理,不用打听他就信了。
而且,这位章郎君实在把人心想得太好,就算王承宗的孝敬停了,这已经加上去的税也不会少一分的,还能指望上面的人把已经吃下去的好处吐出来吗?
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问,“有诸位天兵在,这事自然是万无一失,但以后你们不在了,又当如何?”
章立早笑了。
这是一个非常浅显直白的试探,村正想要的实际上是一个承诺。
而他也明确地给出了这个承诺,“要是我们成功了,以后到这里来的天兵只会更多,多到你想象不到。”
要是游戏能公测,玩家人数说不定很快就能超过大唐人口了。
这一次,村正沉默的时间更久。
然后章立早听到他小心翼翼地问,“等天兵占了这块地盘,你们会收多少税?”
第169章 “带上三万大军,即便是天兵,又能奈我何?”
章立早并不算一个很感性的人,但年轻、热血,就更见不得这些。
听到这句话,他眼泪都快下来了。
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者说,不知道该怎么让对方相信。
在这样的时候,语言显得太轻了。
村正能成为村正,不仅是因为他有人脉、有能力,更是因为他有足够多的阅历,以及由此而生的智慧。
从安史之乱开始,河北就没怎么太平过,能够活到今天的老人,见过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吃过的亏、掉过的坑自然也难以计数,自然建立起了自己的一套处世准则。
他相信天兵的好意,但不相信这好意是没有条件的,更不相信这好意能够永远存在。
不敢相信。
可是心里又不免存着几分期望。
明明已经吃过那么多亏,掉过那么多坑,下一次却还是有可能会上当,不是因为他们傻,只是日子太苦,太需要这一点希望了。
人想要活着,想要活得稍微好一点,甚至都不指望有尊严地活着,只要能吃饱就行,有什么问题?
但即便是这么简单的心愿,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贪心妄想。
用现代的话来说,底层百姓身上有一种“低配得感”,不敢相信任何好事会落到自己身上,干脆彻底杜绝了这样的念想,于是连做梦都不敢梦得太夸张。
就像此刻,明明村正自己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但注意到章立早因那一句话而生出的无措与伤感,村正又立刻像是做错了什么事似的,连忙道,“老汉没什么见识,胡言乱语,章哥儿千万别往心里去,我就是……随口问一句。”
章立早摇了摇头,也收敛起情绪,笑道,“这个我也不清楚,但总不会比现在更重了。”
再多的解释也是苍白的,他说了人家也不会轻易相信,那就不必多说,让他们以后自己去体会便是。
这话听起来很虚,但确实有效,村正的心一下子安定了下来。
是啊,总不会比现在更坏,那就足够了。章立早要是真说安西军不收税,他还不敢相信呢——虽然安西军是真的不收。
想明白之后,村正也立刻有了决断,“老汉这就将村中的青壮聚集起来,听候章哥儿你吩咐。”他说着站起身,郑重地朝着章立早一拜,“我们一村人的性命,就都交到章哥儿你手里了。”
章立早直接从凳子上跳起来,避到一边,连声道,“您别这样,您是长辈,我哪能受这种礼。村正请放心,我们既然要干,就肯定会把事情干得漂漂亮亮的。也不用村里出人,尽管交给我们便是!”
村正却坚持道,“这是要守自己的家,怎么能都交给你们?就让他们去吧,哪怕是做些跑腿的活儿也好。”
贵人之力,可借而不可恃。
这个很多聪明人都不懂得的道理,老人家却深有体会。
不能因为天兵人好,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他们。何况老话也说“升米恩,斗米仇”,天兵做得太多,说不定反而要受埋怨。
日子终究是要自己过的。
章立早想得或许没那么深,但他是从小受着“自己的事自己做”的教育长大的,听村正这么说,也无从反驳,便点头道,“也好,那就劳烦您老人家把人聚集起来,安排些巡逻警戒、后勤保障之类的工作。”
……
并没有留给玩家们更多准备的时间。
本来税收前后,胥吏们都是要频繁下乡的。只不过今年有玩家在,他们不敢像以前那样放肆,所以才一直等到现在。但眼看着税期将过,他们也等不下去了。
高适写过“公门百事皆有期”,这一点,对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胥吏催逼百姓时的嘴脸固然可恶,但若是耽误了期限,他们自己回县里也是要受罚的。而县里的官员们,也同样要受长官的催逼。
上一篇:全家偷听我心声杀疯了,我负责吃奶
下一篇: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