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衣青箬
尤其是夏夜,总会有不知从哪里飞来的蚊虫,在耳畔嗡嗡喧闹,吵得人心浮气躁,再加上天气燠热,着实难耐。便是最喜欢的看书作文,在这时候,也救不了他。
但今夜,柳宗元忘了蚊虫、忘了湿热、忘了心烦、忘了身处斗室,甚至忘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手中的文章上。
大抵这些文章就是写来给人看的,前因后果说得十分明白。而作诗文的人,或典雅、或恣肆、或犀利、或平易,手笔皆非同俗流,虽然用的是笔名,但柳宗元也认出了其中两三个。
想到自己所知道的那些不世之才正参与到这样一件大事之中,柳宗元一时心驰魂荡、神往不已,一时又反思己身、心绪低落。
但总的来说,还是激动大过失落的。
柳宗元很早就在他的《送宁国范明府诗序》中提出过“夫为吏者,人役也。役于人而食其力,可无报耶”这样的观点,到永州之后,接触了更多的民生疾苦,对此体悟更深。
百姓对于种种苛政并非没有怨言,之所以不敢表现出来,那是因为官府势大。可是官府以势压人,早晚将成祸患。
现在看到天兵以更胜于藩镇的势力压服藩镇,却又愿意体恤小民,正与自己的理念暗合,柳宗元怎么可能不高兴?哪怕这事跟自己没有关系,参与这件事的人没有自己,他也仍觉振奋。
这世上终究有同道者。
将这些文章反复吟诵多次,柳宗元才渐渐从那种沉浸的状态之中抽离出来。
这一刻,他仍然身处斗室之中,身体因为长时间伏案而变得僵硬,身上更是不知何时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大包,又痛又痒,可是他的心灵却是舒展的、自由的,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酣畅。
将手中的纸页放下,他才想起来程异的信。
虽然看文章时,就已经对此时的天下大势有了一些判断,但程异的信里讲得更详细,补充了很多柳宗元不知道的事。
比如这份针对魏博和幽州的传单送到扬州时,同来的还有天兵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荡平河北、俘虏幽州节度使刘济的消息。
信件的末尾,程异用一种且喜且忧的口吻,提起了自己的烦恼。
有了河北先例,其他地方的税都不好征了,幸而今年的夏税已经征完,但是秋税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程异被启用,就是因为皇帝看中了他理财的能力,若是办不好这件事,恐怕前路也十分渺茫。
柳宗元看到这里,一面为自己的好友感到忧心,一面却又忍不住替江淮的百姓觉得高兴。
虽然天兵如今的势力只在河北,并不能干涉其他地方的内政,但到底还是带来了一些变化的。
哪怕不能像是河北那样尽免杂税,只减少一两项,日子说不定就能过下去了。
又看了一遍,柳宗元才提笔回信。
只是越写,他就越感觉自己那些安慰的句子是如此苍白无力,又是如此虚伪矫饰。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搜掠剥削之风,本来就是从皇帝开始的。程异不过是皇帝和朝廷剥削百姓的工具,做的是会被万人唾骂的坏事,他要是做得好了,节节高升,那这个世道、这个朝廷才是真的没救了。
尤其是想到刚刚看过的那些闪烁着辉光的文章,想到如“号为羡余物,随月献至尊”这样直指皇帝的诗句,他的心里就更不能平静。
但这封信终究写完了。
柳宗元将信封好,自嘲一笑。
伪饰,是他被贬官之后、不,是他进入官场之后学会的第一件事。
在这样的官场之中,想要求直求真、求勇于任事、求廉政爱民,有可能吗?
柳宗元在灯下枯坐良久,终于深吸一口气,重新磨了墨、铺了纸,提笔开始写信。
“安西大使郭常侍雁来足下:
元和四年七月二十日,守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柳宗元,再拜顿首座前,谨致书以白……”
……
柳宗元睡了来到永州之后第一个好觉。
没有梦,没有焦虑,安然恬淡,无拘无束,一觉睡到第二天的下午。他是被热醒的,睁开眼睛,就见太阳的光越过窗户洒在床铺上,将这间斗室照得亮堂堂的。
柳宗元之所以总是出游,就是因为住的地方太过狭窄,常常让他觉得它更像是一间囚室,待在里面总有种肢体都无法伸展的憋屈感。
但现在,那种感觉消失了。
虽然仍旧是一间狭窄的斗室,但它与外间的世界是连通的。
柳宗元下了床,将窗户完全推开,凭窗而立,游目四顾,只觉得天地开阔、视野开阔、心胸开阔,就连眼前早已司空见惯的景象,似乎也都显出了一种别样的可爱。
旁边忽然冒出来一颗可爱的小脑袋,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狡黠地闪着,朝这这边看了过来,正对上柳宗元的视线,吓了一跳,又猛地缩了回去。
柳宗元脸上不自觉地挂上了笑意,“和娘!”
小脑袋又探了出来,似乎是在观察他的情绪,而后才束手束脚地走了过来,行了个标标准准的礼,“阿爷。”
九岁的小姑娘已经很懂事了,知道家里出了事,知道阿爷的心情不好,所以在他面前总是十分乖巧。
柳宗元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愧疚。
这几年他只顾着自怨自艾,却让家人们也跟着忧心忡忡,连这么小的孩子都懂得察言观色了。
他摸了摸和娘的脑袋,柔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和娘睁大了眼睛,微微仰头看他,老老实实答道,“十叔让我来看看阿爷起了没有。”
“咳……”耳畔传来一声不自在的清咳,柳宗直也从旁边走了出来,柳宗元忽然注意到,他此刻那种束手束脚的姿态,简直跟和娘一模一样,于是脸上笑意更甚。
柳宗直小心留意着,见他面上带笑,这才松了一口气,用控诉的口吻说,“八兄昨晚又是半夜才睡。”
“忘了时辰,下次不会了。”柳宗元连忙道。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在外做官时带上几位家中子弟在身边,既有人帮忙做事,也可以让他们提前历练一番,增加对官场的了解。柳宗直也是因此跟在柳宗元身边,可惜他不久就遭贬黜,非但未能在仕途上有任何助益,反而连累宗直登第后也不得授官。
但柳宗直还是跟着他来了永州,这几年柳宗元的生活和杂事,都是他在打理。
若不然,柳宗元哪得能日日寄情山水之间?
之前茫然不觉,这会儿柳宗元心澈神明,只觉得贬谪以来种种真如身在梦中,至此方醒。
柳宗直确定了他是真的心情好,就问,“昨日大兄收到的信,莫非有好消息?”
柳宗元给京中的故旧写信,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他——那信还是他去驿站寄的呢。
闻言,柳宗元微微迟疑,还是摇了摇头,“没有。只是看了几篇文章,揣摩良久。”说着转身走到书桌边,将那份传单取来,递给柳宗直,“你也看看。”
柳宗直拿了文章在手中阅览,和娘也凑到他身边要看,柳宗直干脆蹲下来,叔侄两个头碰着头,看得十分认真。
柳宗元会心一笑,收回视线,继续远眺。
等柳宗直读完了文章,抬起头来,准备跟自家八兄讨论一番时,却忽听柳宗元道,“对面那座山叫什么?”
柳宗直顺着看过去,道,“好像就叫西山。”
“这西山我们似乎还未去过。”
柳宗直已经习惯了他对山水的热爱,便道,“那明日就去游览。”
“不必明日,现在就去吧。”柳宗元说。
柳宗直有些惊讶,但今天八兄似乎格外高兴,他也不愿扫兴,就笑道,“那就现在去。”
两人即刻招呼仆人出门。
和娘将他们送到门口,正眼巴巴地看着,柳宗元忽然回头看向她,道,“和娘也来。”
小姑娘惊喜地睁大了眼睛,立刻兴奋地跟了上去。
下山时柳宗元还顺便去驿站寄了信。
说来很怪,之前寄了信,他总是坐立不安、望眼欲穿地等待回信,盼着有好消息来。但现在信寄出去,柳宗元只觉得一身轻松,哪怕想到可能没有回信,或者回信是坏消息,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柳宗元的痛苦,有一半来自于从高位骤然跌下的落差,另一半则来自志向不舒的苦闷。
但之前,这二者并没有太大的分别。
他明知道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明知道如今的朝廷弊病无数,甚至明知道该如何去改革,却因为人远位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无力地看着这一切。
但是现在,柳宗元忽然将它们分开了。
知道这世上有人正在做那些他认为是正确的事,就算自己真的无法参与,那也只是他个人的荣辱,或许会不甘心,却不会再有无力感,更不会因此而愤懑不平。
他只会认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尽力去设法弥补。
这样想着,他大步走回弟弟和女儿身边,朝他们笑道,“走吧。”
阳光灿烂,前路平坦。
虽然这四五年间,已经几乎游遍了永州的山山水水,但柳宗元却有一种感觉,真正的游览,好像从此刻才开始。
……
成都。
高泠船都订好了,才突然接到任务说让玩家帮忙搜集散落民间的诗歌,送回洛阳去校订编集。
做这个任务,她显然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
毕竟蜀中并未被安史之乱波及,虽然后续也有过一些乱子,但波及的范围都不算大,而且很快就被平定,保存下来的文稿自然更多。
另外,很多著名的大唐诗人如卢照邻、骆宾王、李白、杜甫、岑参等都来过蜀中,或是游历、或是做官,当地自然也传唱着很多他们的作品,外间不一定有。
何况也不只是蜀中,很快她就会乘船顺着长江南下,这一路上经过的地方,都可以搜集一番。
最重要的是,在这里的玩家只有她一个,不用跟其他人分享奖励。
高泠难得对任务升起了热情。
更幸运的是她还遇到了一个最好的帮手,薛涛得知她要搜集诗歌,立刻表示自己可以帮忙。
她本人的藏书其实就不少,剩下的也知道大概藏在谁家,还可以用自己的人脉写信去借,给高泠省了不知多少事。
毕竟薛涛也是一时名士,大部分人都会给这个面子,不然就算是玩家,上来就要看别人家私藏的图书,多半会被拒绝。
知识,在这个时代依旧是十分贵重、不能轻易示人的东西。
只是如此一来,行程就被耽误了。
借的书肯定不能直接带走,只能找人抄写,不仅耽误时间,还费了不少钱——这些钱都是薛涛垫付的,毕竟高泠来的时候也不知道还有这种任务,不可能带太多钱财在身上。
薛涛倒是不以为意,听她说要还钱,便笑道,“不必还,就当是我也出一份力了。”
但凡是个读书人,又有谁能拒绝这种修书的诱惑呢?
“你要出力,到洛阳再说吧。”高泠说,“我听说他们现在到处拉人加入,姐姐也当有一份请柬。”
薛涛眸光明亮地看着她,“休要胡说,我可是会当真的。”
高泠笑道,“要是没有,我就去请雁帅亲自给姐姐写一份。”
薛涛本来觉得自己身为女子,恐怕很难参与这种事,但想到那位雁帅也是女子,又相信高泠不是在说笑了。
很快她就展现出了比之前更强烈的热情。
毕竟之前是帮别人做的事,现在却是帮自己,不可同日而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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