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御风流
等着接见完匈奴使者,令人去询问那个使者:“你今天见到魏王了,觉得魏王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匈奴使者回答道:“魏王儒雅的气质是常人难以赶上的,但侍立在旁边的那个佩刀之人,才是真英雄啊。”
曾巩自然是知道这个典故的,也能看得出赵昕身上与环境微妙的割裂感。
打扮行动的确与寻常仆从无异,但别说是老实拘谨,距离肆无忌惮也不过也一步之遥。
哪个知礼的大家族仆从会在随主人赴宴时对主人家用上审视的目光啊!
但他也好,晏几道也罢,都只是当臣子的。殿下一意孤行,他们也只能去承受权力小小的任性。
不过赵昕也不是故意的,实在是这场文会的布置超过他的预期了。
文人好风雅,欲要效仿孔子“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意境他可以理解,整出一个曲水流觞也在接受范围内,但张载如今无官无职,是从哪里弄来尚属战略储备物资之列的水泥在一旁流觞池两边塑景的?
就是这回无良爹要封禅,他也只批了够修二十里路的用量而已。相较于最初一百里的申请,是照着脚后跟砍了啊。
他都抠抠搜搜用着,结果有人在这造“奇观”?
而且用水泥塑景绝非一日之功,皇城司居然没给他报上来。
是疏忽了?与贪墨之人沆瀣一气了?还是如唐彬贪墨一事,下面的人还没想好该不该上报?
赵昕很快放弃思考了这个问题,因为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被他抓了个正着,就得有人出来承担责任。
当务之急是随大流入座,好好扮演哑巴侍卫。
因曾巩与晏几道有着官身,即便是赵昕所处的仆从位置,也能看清坐在主位的张载是何模样。
三缕长髯,面容清矍,气质温和坚定,配上不疾不徐的动作,的确是一派名士大儒的风范。
如果没有那两个水泥造景在那杵着,赵昕对他的印象分少说还能加个十分。
但赵昕很快就顾不上记小本本了。
因为随着诸人落座完毕,张载开始介绍与会者。
程颢程颐相貌十分相似,均是清瘦的斯文青年模样,只是程颢眼睛要大些,程颐瞧着体型更单薄些。
苏洵嘴角的笑容和脸上的自得似乎有些压不住,苏轼果然是大逆潮流的跳脱,东张西望没一刻消停,与规矩的苏辙形成了绝佳对照组。
章衡看上去好像有些不高兴,欲言又止的模样。而章惇一直是万事不入心的懒洋洋模样,只是后头好像多看了苏轼与曾布两眼,尤其是对张扬的苏轼,就差翻个白眼出来了。
至于曾布,得亏是有曾巩在旁边撑着,不然赵昕觉得他能把自己缩成一团。
当张载介绍到最后,也是离他位置最近的人时,一个既没有出现在皇城司上呈情报,也不在赵昕预料范围中的名字出现了。
“在下孔宗愿,今日借横渠先生之文会,得见我朝未来栋梁之才,真是不胜欣喜啊。”
听到这人自报家门,一直安安静静的士子们立时议论纷纷:“孔姓,莫非是文宣王之后?”
文宣王,即孔子。
孔宗愿素来为自己这个身份骄傲,双手抬起下压,待到议论止息才带着矜持说道:“在下正是文宣王第四十五代孙,今日冒昧到此,还望诸位勿怪。”
儒学上千年的正统地位,历代帝王对孔子的追谥加封,令孔宗愿在表明身份后身上似乎就多了一层不容侵犯的金光。
很快就有人扬声道:“岂敢岂敢,文宣王之后到此,平添三分文气,是我等的荣幸才是。”
“是啊是啊,我等求之不得。”
而晏几道强行抑制住了扭头去看自家殿下的冲动。
自幼相伴,他很清楚他家殿下对这些文宣王之后不大感兴趣。
而此次官家封禅,有太常寺官员建议召孔家后裔齐往,最好是封个官,做到名正言顺。
官家欣然应允,甚至当天就拟好了衍圣公这个三字爵名。
然后就在殿下这卡住了。
任官家好说歹说,想求一个圆满,殿下就是卡着不放。
宁可给封禅大典加预算,都不肯给孔家人加官。
没想到这孔宗愿居然有本事钻营到横渠先生的文会上来了。
但同时也撞到了殿下面前。
都不知该说他幸运还是不幸。
如果晏几道刚刚控制不住回头,那么他此时就会“跑肚拉稀”迅速快撤退了。
因为凭借相伴经验,他能轻易观察出赵昕起了杀心是什么模样。
但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孔宗愿结结实实享受了一把众星捧月的感觉,并且很有眼力见地举手中止,把主导权交还给了张载,避免这场由张载举办的文会变成他的夸夸会。
“铛——”张载敲了一声磬,不紧不慢说道:“今日入席者,无一不是天下州郡翘楚,曲水流觞古已有之,想必众位都清楚其中规则,如此便不赘述。
“因这一届恩科革除旧习,轻诗文而重策论,所以咱们今日也换个玩法,不做诗词,而行策论。
“今日的题目是:指出本朝你所见所闻所感一弊,并试言解决之法,与众共讨。自觉不如者,满饮一杯。”
听到这赵昕就能肯定范家兄弟给张载透题了。
这就是他在军中推行的集思广益,头脑风暴之法的变异版嘛。
在这方面范纯祐抄得极佳,硬是靠着整理出流程图,挨个进行细化,把粮食损耗降了两成还多。
因为见过了范纯祐的操作,张载的行为落在赵昕眼里就极具原始野蛮的美感了。
但有着名气加持,张载这个“新颖”的方式还是被大家迅速的接受。
空酒杯被放置在流水中晃晃悠悠游动,最终停在了章衡面前。
章惇比他自己得了空酒杯还要高兴,欢喜道:“子平,子平,头彩诶,快说快说!”
章衡呆住了,似乎不敢相信酒杯居然会真的停在自己面前。好半天才拿起小巧的酒杯,而一切犹豫也在此时消退,接下来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若论国当前之弊,当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亡无立锥之地。
“至于解决之法,只需似孔家这样的豪强大户少拿少占,莫要再做那禁猎禁渔的不义之举。”
前一息还在乐悠悠看戏吃点心的孔宗愿:???!!!
不是,一个人怎么能勇成这个样子的?你看不出我是特意被请来的贵客吗!
第141章 敲飞了
章衡这番牢牢占据着道德制高点的发言应者寥寥。
甚至可以说只有章惇这个族叔在卖力地为他捧场,在衬托之下莫名有一股悲壮感。
尽管大家都不是聋的,在来奉符后多少听说了些本府第一豪强孔家的事迹,包括但不限于仙源县(今山东曲阜)田地、山泽、河川大半归于孔家,并被视为私产,使草木虽密而斧斤不能入山林,鱼鳖虽多而网钩不得入河泽。
至于与本地官吏勾结,上下其手,偷税漏税,转移徭役,中饱私囊这些事也必定是一个不落。
毕竟每个豪族大姓都是这么做的,不然那些土地田庄,金银细软,万贯家私可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面朝黄土背朝天,一颗汗掉地上摔八瓣一年到头攒下来,也不及放一次印子钱来得快。
无非是现如今有了太子殿下不定期派出御史巡查,行为收敛许多,行事更加隐蔽,没法像从前那样把事情摆到台面上光明正大商议瓜分罢了。
但想要禁绝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光明必定伴随黑暗,秩序与混乱共生。
但文宣王之后毕竟是文宣王之后。若用狂妄的言辞来形容便是他们该吃的苦,早在千年前就被文宣王吃干净了。
今时之世,若无文宣王之学说,何以治国?何以教化万民?何以凝聚人心?
因为儒学不可撼动的治国学说地位,所以无论谁人坐了天下,都有着厚待他们这些文宣王之后借以彰显自家正统性的需要。
所以作为文宣王的后人,自然可以依仗祖上留下的丰厚遗产获得特殊的地位与待遇,做到呼喝县令如奴仆,被紫袍高官待之如上宾。
即便如今已经有不少聪明人能够看出将要继位的太子殿下对这些文宣王后人不太感冒,可一个皇帝能坐多久龙椅啊,撑死了六十年。
而自打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学已经传承千载,其中经历的风雨还少了吗?
况且昔年三武一宗灭佛搞得轰轰烈烈又如何,如今各地寺庙不还是层出不穷。
不过是暂时沉寂,自我改革,适应环境,尤其是握着刀子的皇帝圈定的环境罢了。
只要儒学作为治国思想的地位未被撼动,这些文宣王之后就能居于这棵大树下,静候一位需要他们当做牌坊的皇帝。
哪怕三位衍圣公同存于世,哪怕欲奉西夷为主,为倭寇张目。
主打一个出来混就是为了荣华富贵嘛,趁着老祖宗的面子还能卖出去,那当然是狠狠的卖啦,不寒碜。
但旁人可无赵昕这般洞穿历史的眼光,绝大部分人只知道如今正值封禅,官家有意效仿先帝,再度为这些文宣王之后换个头衔,好彰显天下正朔,求个帝业圆满。
所以即便是张载,也没有拒绝孔宗愿目的性很强的“文会赞助”。
毕竟此人乃当代文宣公,官家若是施恩加封,必定是此人获益最大,更不好得罪了天下读书人。
有名如张载,都不愿直接得罪孔宗愿,给其人开了一个口子钻营,遑论文会上其余前程无着的普通士子。
更何况这里是京东西路,是孔家的主场,多少人平常想巴结上文宣公还没那门子呢。
而且维护孔家就是维护自己嘛,不然照章衡的说法,他们还真自断财路,把家业分给那些泥腿子不成?
于是短暂的寂静之后,很快有人站起身来戟指喝骂章衡:“好个狂生,你才到此几天,见过多少百姓,知道多少世情,竟然在横渠先生面前放此缪言。
“怎得我家世代居于此地,并不闻孔府有何欺压良善,为非作歹之举,反倒是赈济孤寡,修路铺桥,造福乡梓,不堕文宣王之风的善事充盈于耳呢!”
眼见有人出头,附和声立时四起。
毕竟充人头成本与风险双低。
但率先开炮的章衡此时却没有还嘴,只是如泥胎木塑一般静静坐着。
一人之力难撼山,他也知道如今无官无爵的自己是绝不可能用三言两语就把孔家给拉下来的。
他只是想看一看,等一等,看一看这场说不定可以名传青史的文会中有多少志同道合之人,自己又能不能等到他们公开站队。
至于得罪孔家有可能遭到舆论攻击,甚至打击报复,还真不在他考虑范围内。
大丈夫立世,无愧于心即可。
但章衡沉得住气,辈分高却年纪小的章惇可忍不了。
他素来心高气傲,还是在见了章楶夤夜奉召领兵平乱后才逐渐把一笔写不出两个章字这句话给记在了心里。
他心里觉得章衡张口就对着孔家不合时宜与见着旁人斥章衡为狂生是两码事。
读书读腐了的东西,居然也敢吠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