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阿淼
还好还好,她是不怎么信康熙会为了她做到她希望的程度,但她相信,康熙为了自己,一定会做得更多。
发现方荷‘偷偷’打量他片刻,身子瞬间软了下来,康熙心里有些哭笑不得。
看样子,这混账还是不信他对她的恩宠比其他人更甚,但他相信,只要他实现自己的承诺,这带刺的小刺猬,早晚会变成家猫。
两个人心里各自转着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心思,气氛却一改方才的紧绷,脸上各自都露出一抹浅笑。
接着,方荷柔柔起身,在康熙诧异的目光中,退后几步,利落跪地。
“嫔妾相信皇上金口玉言,刚才并非开玩笑。”
她坦然抬头看着康熙,“嫔妾今日去御前,就是拿到了德妃两番借刀杀人,事后又杀人灭口的证据,请万岁爷为嫔妾做主。”
康熙心窝子里浮现出一股子格外微妙的古怪情绪。
不算太意外,却又有些着恼,还掺杂着几分无奈和好奇。
所有情绪纠结在一起,都叫康熙藏进了眸底深处。
他面上没了表情,淡淡道:“你果然有事情瞒着朕,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方荷轻描淡写扔下一个炸弹,为自己找补。
“嫔妾先前也不确认,更甚者还发现……德妃竟在御前安插眼线的蛛丝马迹,就更不敢随意乱说。”
康熙眼神倏然一缩,御前安排眼线……他的丘壑比方荷深得多,立刻抓住了最关键的灵光。
“你是说秦新荣?”
方荷轻轻点头,“德妃在嫔妾二十六年回宫之前,就知道嫔妾体弱,春来亲耳听到的。”
“可此事只有您和梁九功、春来知道,连翠微和魏珠都不知道,嫔妾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却不敢凭着一星半点的怀疑就乱说话。”
“后来在乾清宫那次也是,惠妃和荣妃都不知道嫔妾的酒量,能知道的只有御前随行江南的人。”
“嫔妾思来想去,还是不愿意咽下这个哑巴亏,一时心血来潮,请乔副侍查了敬事房的记档,查出了随行江南的人,还有与秦新荣有来往的宫人,一对比……”
她从袖口掏出一半的交叉图纸来,奉在眉心呈送给康熙。
康熙打开看了眼,发现每一张都是两排人名。
通过他记得的人就知道,左列是御前伺候的奴才名录,右列怕就是与秦新荣有来往的奴才了。
两列都有人名被圈出来,标注着是随行江南的人,还有很多交叉线条。
交叉的人名后,有的画了颗星星,示意是江南随行能接触到秦新荣的人,或者在御前能接触到秦新荣的人。
有的是画了两颗星星,示意不管在御前还是江南,都与秦新荣有所接触的人。
两颗星星的,御膳房里有三人,浆洗上两人,洒扫上三人……
康熙越看脸色越黑,如若这真是德妃安插的钉子,那乌雅氏还真是看重他这个皇帝!
但同时,他也为方荷这份略有些古怪的本事和敏锐直觉心惊。
他沉声问:“即便能证明这些人与秦新荣勾结,你又有何证据能证明此事与乌雅氏有关?”
方荷心想,啥我都证明了,要你何用!
她只做出迟疑模样,咬咬牙将乔诚给她的证据也拿出来一部分。
“嫔妾先前是没有证据,所以恳请万岁爷放过贵妃,就是觉得贵妃下力气查,如若是德妃所为,她定会灭口,只是嫔妾没想到……没想到……”
后面的话她像是不敢说了似的,只低着头将几张纸举过头顶。
康熙紧紧攥了下扳指,才紧着后槽牙接了过来,只打眼粗看了几行字,他呼吸就粗众了起来。
乌雅氏的额其克(叔叔),在几日内接连去了掌管着内务府京城铺面的刘佳府,还有负责掌礼司外事的马佳府,并掌管营造司为宫中采买物什的乌雅氏分支府邸。
过后,广储司主事刘弘量家中,死了一个与药铺掌柜来往甚密的管事。
掌礼司负责遴选太监入宫的笔帖式马佳泰宁,暴毙家中。
而乌雅氏分支的乌雅赖旗,只是营造司的一个小小书吏,家中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可赖旗家的管事却赶去了乡下,看望一个农人家里的孩子。
这纸上写着:“管事离后三个时辰,农人之妻病逝,掘坟以辨之,为赖旗庶六女,早年应嫁与直隶一小吏,不知缘何在农家。”
“复归农家拷问,其子铁柱非亲生,观之与秦新荣五分相似,年七岁,犹记本名秦子承,言其父为秦,额娘乌雅六妞。”
康熙越看越心惊,心下一转,复看回那些宫人和太监名录,
他不像方荷,对那些复杂的姓氏和人名,还得反复询问翠微和魏珠,画个图头疼到恨不能脑子都要揪掉。
以他的掌控欲,满汉八旗尤其是朝中大臣和内务府有头有脸的奴才家里,各种盘根错节的关系,他都了然于胸。
太监尚不得知,宫人细细算下来,却都跟刘佳、马佳、乌雅三支有关系。
如若曹家不是被他指派去了江南,估摸着曹家也免不了……康熙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一向为自己对朝堂和宫中的掌控自傲。
因天生精力比寻常男子充沛得多,又精于御下,早在平三藩后,他就自信,已将宫里宫外的各派关系都掌控在自己手里。
如今经过郭琇一案后,连朝堂上都没人再敢轻易触他霉头,更叫他意气风发。
他也是近两年,才渐渐有了掌控天下的满足感。
可这轻飘飘的几张纸,活像一巴掌把他从云端扇到地底。
如果证据都是真的,那他的自得就是个笑话!
他这是叫身边伺候的奴才欺上瞒下,跟个傻子一样糊弄……
他蓦地站起身,深深看垂着脑袋安静跪在地上的方荷一眼,不发一言地铁青着脸转身,大跨步离开了云崖馆。
等他出了门,过了好一会儿,方荷仿佛大梦初醒,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她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湿透了,被汗浸得难受。
以前康熙震怒,大发雷霆,挥刀砍狼……煞气十足的模样方荷都见过,她以为自己应该已经能免疫了。
可这会子她才发现,一旦康熙成为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上,面对可能看他笑话的人,那种隐而不发的杀意和气势十足的压迫感,叫人连喘气都难。
“主子,您……没事儿吧?”春来进门将方荷扶起来,担忧问道。
刚才皇上离开时,那隐藏着杀意的气势,叫昕珂她们几个这会子都还腿软呢。
方荷踉跄着坐回软榻,表情很平静,“应该没事。”
如果有事,就是要命的大事了。
她知道自己此举有些冒险,相比起来,孝庄才是更好的人选。
因为孝庄只会看结果是不是对皇家有利,而不会在意自己的威严是不是被冒犯。
这位历经三朝的老太太,早过了用鲜血铸就高台,抬起威严的时候。
可她不能这么做,如果孝庄的病情有个万一……她必死无疑。
所以她只能信康熙一次。
不是信他会不会为自己做主,处置德妃,而是信他,不会用她的血肉来彻底铸就自己的皇威。
但她也不会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康熙身上,所以这信任从春晖堂回来后,就打了折扣。
她借口要午歇,叫春来在外头守着门,把没拿出来的几张纸反复看过,牢牢记在心里,用火折子点燃了,扔进痰盂里。
一盏温茶,换来几缕青烟,朦胧了方荷娇俏却分外冷静的面容。
康熙这边回到春晖堂后,直接进了东暖阁的书房。
还不等梁九功开口询问,他倏然扫落一案几的物什,噼里啪啦的碎响,吓得梁九功和李德全等人瞬间跪地,再不敢吭声。
这动静也如同一个个巴掌碎裂在康熙脸上,被怒火烤炙的心肠和指背的疼叫他冷静下来。
“梁九功,你出宫一趟,以商讨北蒙战事的理由,传福全立刻进宫!”
“李德全,你去后宫传朕口谕,还有一个多月就是皇玛嬷的千秋节了,叫所有妃嫔每日去佛堂祈福一个时辰,其他时候提前为皇玛嬷抄写长寿经。”
等两人都出去后,康熙对着空荡荡的暖阁冷声吩咐:“叫赵昌立刻滚到朕面前来!”
角落的屋脊处传来表示着遵旨的几声轻响,再不闻任何声音。
春晖堂的动静,随着康熙在畅春园的日子渐多,各处禁卫和内监的巡逻也愈发严厉,早就传不到后头去了。
除了方荷,再没人为去桃花堤旁边的大佛堂祈福和抄经一事有所怀疑。
她们反倒疑惑方荷这阵子为何如此老实。
直到隐约听闻康熙从云崖馆怒气冲冲离开,再也没召幸过方荷,妃嫔们才隐隐明白过来。
哦,这位宠妃终于失宠了!!
端嫔和僖嫔她们几个知道后,差点没在大佛堂笑出声儿来,可算是叫她们等到了!
在佛堂里不好不庄重,等出来后,风言风语是少不了的。
尤其是挨过巴掌的僖嫔。
这日等祈福结束后,从大佛堂出来往外走,她倒是不往方荷跟前凑了,只跟端嫔窃窃私语。
可那声音却大到所有来祈福的妃嫔都能听到。
“哎呀,万岁爷还是英明,知道有些人就只是绣花枕头面子光,总算是不受这份罪咯。”
端嫔笑着附和:“可不说呢,要我说,还是德妃娘娘有福气,听闻万岁爷前儿个还去万芳斋用膳了呢。”
僖嫔冷哼,“别说用膳了,人家通嫔侍过寝,不还是安安分分过来祈福,也从来不做那闹妖的事儿。”
“宫里没来就不该有这风气,要是我,早没脸出来走动了,该躲着的时候,倒是知道蹦跶出来了。”端嫔轻笑。
“莫不是还打着能偶遇万岁爷的心思呢?”
听两个人又是咯咯一阵笑,宜妃听得不耐烦,想转头骂几句。
有本事怎么不在昭嫔受宠的时候说呢!
这会子倒跟长舌妇一样,每天都要来这么一场,连着三日了,烦不烦!
但一转头,就见德妃无奈叹了口气,冲她微微摇头。
这还没出佛堂呢,要是闹将起来,传出去,可是不孝的罪过。
“只是不疼不痒说几句罢了,僖嫔和端嫔也不敢太过分。”德妃轻言细语劝。
宜妃皱眉,德妃越说什么,她越不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