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言归
那身穿红衣的人错愕地回头,面上不由得露出一丝愠怒:“你究竟在做什么啊神子?!”
江央藏在袈裟下的手微微颤抖着,他一根手指青黑发紫,已经在方才竭尽全力的一击中被生生拗断。
被江央强行扯断的菩提珠串从尸傀肩上滚落,窸窸窣窣地落在了雪地之上。这串菩提数珠是大明惊觉寺塔传承至今的宝器,在主持之间代代相传,时至今日已有近千年的历史,但如今这些数珠滚落在地,江央却无心去看。
他嗓子干得好似溪流化作了黄沙,艰涩中带着破音的沙哑:“……不许动她,谁都不许动她!”
“我们先前不是说好了吗?如果你出面也解决不了,就要用我的解决方法!”楚夭一横匕首指向拉则,暴怒道,“你还在犹豫什么?!你自己也说了,真的让她和蟠龙神融为一体便会成什么九九之数,得以圆满!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了!”
“你即便害她性命,也于事无补。”江央英俊的眉眼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阴冷,“只要我还活着,就没有人能够害她。”
“你个疯子!”楚夭猛一跺脚,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你在乎你妹妹,我也要救我的同伴。既然如此,我们各凭本事吧!”
楚夭话音刚落,人便再次如同一道鸿影般拉则掠去。已经从地上爬起身的拉则猛然抬头,没有多少表情的秀美面容之上,那双始终清冽如泉、生机勃勃的眼眸中倒映着楚夭手中闪烁的寒芒,与那一袭殷红如血的衣角。
“住手!我让你住手!”江央目眦欲裂,“拉则——!”
那一点雪亮的寒光落在江央的眼中,竟如同白日观望雪景一般刺得人眼睛发酸,让人禁不住落下泪来。
江央倾身失衡从尸傀肩上摔落,但他顾不得其他,只是狼狈地爬起身,不顾一切地跑向了拉则。
自出生起双脚便不曾沾落于地的神子,此时已然稳稳地踩在了这片大地之上。
拉则茫茫然地抬头,她的视野间掠过一袭雪白的袈裟。下一秒,喷溅而出的鲜血,惊愕收回的匕首,在一个温暖且用力到令人窒息的怀抱中,江央的眼泪与血都洒落在她的身上。
拉则看见了红衣女子气急败坏的神色,看见了江央微刺的头发与弯曲的脊梁。她看见双脚从不落地的兄长向她跑来,不顾一切地将她拥入怀中,护在身下。他的手还垫在她的后脑勺上,那种温暖与力度熟悉而又陌生,在不久前也有一个人这么义无反顾地拥抱了她。
她那时究竟是什么反应呢?
拉则双眸涣散,张了张嘴,
有一股炽热滚烫的气堵在拉则的心上,她不知道是不是兄长的血透过衣物濡湿了她的襟怀。她只是在那个怀抱里反反复复地起唇,像出生的婴儿般,对这个一次又一次拒绝、一次又一次伤害“活女神”的世界,发出了第一声啼鸣与哭喊。
“哇——!”
她的哭声响彻雪山。
……
在蟠龙神朝自己俯冲而来的瞬间,宋从心乘风而起,踩着坍塌滚落的石块,将已经恢复了些许气力的兰因推给了自己的分神。
“离开这里,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宋从心往兰因胸前一拍,灵光湛湛的结界便将他整个人笼罩保护了起来。这种以前需要掐诀念咒的术法,如今宋从心却已是随手而就、信手拈来。接连跨越两个小境界,实力暴涨的同时若要问宋从心最明显的变化是什么,那大概是她的神思越发敏锐、识智浩如烟海。
分神期与其他境界最大的不同便在于“分神”二字,宋从心感觉自己的灵魂分裂成了两个,一个是局中人,一个是旁观者。除了对局迎战期间的思考速度越发迅捷以外,她的心性也越发冷静理智了起来。这种奇特的视角与观感对于宋从心来说十分新奇,但她眼下并没有深究专研的心力,对抗蟠龙神之前,她必须将兰因送到安全的地方。
分神将兰因的手臂挎在了自己的肩上,沉默寡言的青年抬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一切小心。”
分神微微颔首,宋从心的本体却已经毫不犹豫地折返,头也不回地朝着远处拖行虫躯紧追不舍的蟠龙神冲去。分神带着兰因迅速脱离战场,在确认兰因安全无虞之后,分神还会折返回来帮助自己的本体。接下来才是一场硬战。
“你想做什么?”兰因抓紧时间询问着,但很快又道,“不管你要做什么,切记要以自身为上。”
“我明白。”宋从心当然没有自寻死路的想法,她只是准备赌一个可能,“大怖救渡度母说过,拉则与蟠龙神之间的命运紧密相连,活女神个体的灵魂早已被集群的意志所泯灭,因此‘活女神’们没有自我。我想赌一把,赌一个可能。”
“赌赢了如何,赌输了如何?”
“赢了,幕后之人的阴谋或将功亏一篑。输了……我会亲手送祂解脱。”
宋从心说这句话时神色平淡,并无多少动摇,幕后之人意图用雪山山民与活女神之间的取舍抉择来乱她道心,这未免是看轻了她。抉择的勇气与取舍的觉悟,当年参加外门大比的拂雪便已经具备了这些东西。她不会轻易拔剑,但若是拔剑,她也问心无愧。
宋从心的分神将兰因安置在一处神殿之后的另一处崖谷之上,随即这一道分神便立刻化作烟云消散。
分神归位,宋从心直面的压力骤然一消。她凭虚御空,立于苍天之上,与攀附在神殿断壁颓垣之间、身量已逾百尺的庞然大物四目相对。
宋从心没有拔剑,她手中托着莲花的银铃,借助天书的标注,她终于明了了这件宝器的来历与功效。
[缄物:振觉破魔铃(可认主)
箴言:“摇振以唤诸尊神佛之惊觉,长鸣以破诸魔妖邪之污祟。”
妙殊善法长乐之主的“神舌”所化,神明以舌传妙音,布施善法,故而其形为“莲花”,是为“五浊世无所染”。
此物曾乃雪国西叶之国宝,封存“明德”之咒言,具有催破、坚固二德,可使诸尊警觉,使邪见破灭。]
这件宝器是明月楼主点名索要的,宋从心并不打算将其认主,但作为得到长乐之主传承的人,宋从心可以使用这件缄物。
振觉破魔铃不愧为神明神躯所化的缄物,这件缄物本身已经足够强大神妙,仅凭其中解封的神力便已将整座长乐神殿的灵性污浊除尽。若非长乐之主已经沦亡于疯魔,再无法持起这件圣物,长乐神殿内部根本不会形成那般庞大的邪见浊流。
然而,宋从心此次破局的关键不在于“破魔”,而在于“振觉”以及“五浊世无所染”。
机会只有一次,宋从心握紧了颈上的龙鳞。若是一次不成,蟠龙神一定会有所警觉,届时再想做些什么便已经来不及了。
她必须把握住机会!
庞大狰狞的虫躯再次朝自己冲来之时,宋从心腾空跃起避开了这裂石碎山的一击。蟠龙神的虫躯重重砸落,巨大动静让周围山上的积雪开始崩脱滑落,滚滚沙尘与雪屑混合在一体,模糊蒙蔽了周遭一切可见的事物。
劫浊让蟠龙神陷入暴戾,失去了理智,祂不顾一切地想要吞噬最后的血脉,以此完成升格。
就在这时,躁动疯狂的蟠龙神感受到远处传来了熟悉的血香,祂蠕动巨大的身躯试图朝山的那边而去。神明的耳目之中,祂的族群爆发出了尖锐的嗡鸣,恭贺着这位新神的登阶,同时也驱使着血食与饵料朝族群的意志涌去,试图将这些养分都敬献给神明。
渴血的躁动与升格的迫切盖过了“要将那人留下”的执念,蟠龙神的虫躯沉重地落在雪地之上,蜿蜒碾压出一条可怖的痕迹。
暂时忘记了“那人”的蟠龙神追逐着浓郁的血香,却不想一道白影忽而从沙尘与飞雪中掠出,阻断了蟠龙神的前路。
那人如白鹤立松般轻盈地跃至蟠龙神的额顶,身上木纹显现,随即猛然抬手摁上了蟠龙神的“眉心”。一瞬剧烈的痛楚自人身的额部传来,蟠龙神霎时暴怒,但下一秒,一声清越空灵的铃声漾开水纹似的清光,蛰残忍暴虐的本能被压制了下去。
属于蛰的本能被压制,属于活女神的灵性便会浮起。
宋从心抿了抿微微发白的唇,同时发动了山主的天赋[和光同尘]与[六律调和],这次的同化衔接比在苦刹之地掠夺他神信徒的行为更为凶险,因为宋从心这次要做的是直接链结一位即将升格的伪神的神识!
即便宋从心如今已经突破至分神,这也是十分危险的事!
但或许是因为振觉破魔铃对蛰的压制足够强力的缘故,宋从心成功衔接上了活女神的灵性意志。她来不及多想,用力闭眼后再次睁开,眼瞳似有幽光一闪而过。借助姬既望的逆鳞与她共享的权能,宋从心在这一瞬间内为“活女神”编织了一个梦。
破魔铃脱手而出,在苍穹之上焕发出清湛耀眼的灵光。宋从心的神识则迅速下沉,她在这个“梦中”点燃了可以照亮一切有形无形之物的的火炬。
“照亮祂的灵识。”
宋从心在“梦中”缓缓睁开双眼。
“让我找到祂们。”
第213章
此世神舟文明起源于雪山,巍巍华夏的子民,最初是沐浴着风雪而生的。
或许是这个起源之故,千百年来,十丈软红多有疾苦。
生命就像田地中的麦穗,尘寰落下的飞雪压弯了麦穗的脊梁。有些麦子会被冰霜冻死,有些则会在被雪水滋养过的土地上茁壮成长。
这场凄苦的雪在神舟大地之上飘扬了千千万万年,头顶飞霜飘絮,脚底苦水浊泥。麦子被养出了强大的耐受性,却已经习惯了弯折的脊梁,眼中只能看见脚底泥泞的黄土。麦子不知道苍穹何等辽阔,天地何等广袤,麦子只知道这人世苦得就像地里的水,让麦子的根都染上了苦味。
宋从心在“梦中”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风景便是积雪终年不化的雪山。
与现实一般无二的雪山,唯一不同的,或许是一片在皑皑白雪中怒放的花。这些小而密集的花簇绵连成了一片壮观的雪海,几个蹲在花海中的女孩似乎察觉到了宋从心的到来。祂们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面上没有眉眼五官,只有一片肉色的空白。
这些没有面目的女孩乍一看就像是牛皮扎成的皮影人偶,但在看见宋从心的瞬间,祂们似乎慌乱了一下。女孩们小跑着聚到一起,像被吓到的小麻雀般挨挨挤挤地凑作一团。而又另外一些胆子比较大的,则从更远的地方跑了过来,祂们举着叉鱼的鱼叉,朝着外来者示威似的扬了扬。
“我……”宋从心抿了抿唇,她摁捺住舌根些许酸涩的苦,耐心道,“我应该如何称呼你们?”
[……]这些没有面目的女孩放下了手中的鱼叉,那些害怕的女孩也突然平静了下来,祂们同时抬头“望”着宋从心,整齐划一得宛如双生模样。
[活女神,蟠龙神,“祂”,这些都是世人冠于吾等的名号,但这些名号无法为吾塑造面目,所以,随君喜好吧。]
“那么……”宋从心深吸了一口气,她缓缓抬手,抚上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活女神的脸颊,嗓音微哑地轻唤,“拉则。”
宋从心话音刚落,那些皮偶一般没有面目的女孩突然有了变化,祂们平整的脸部逐渐出现轮廓与纹路。随即,如同一张泥塑面具自水中浮起那般,女孩生出了眉眼五官。精致秀丽的面孔,与拉则一模一样。
[汝是何时发现的?]女孩们同时走到了宋从心的跟前,背着手,神情平静而又冷淡。拉则的五官眉眼生得极好,即便板着脸也不会引起不好的观感。但眼前近百名女孩都生着同样一副面孔,做着同样的行为以及动作,那场景便有种说不出来的诡谲与恐怖了。
“从拉则说蟠龙神想要见我,想要让我留下开始,我便隐约有一个猜测……”宋从心忍不住叹气,她的语气也十分平静,道,“蟠龙神便是‘拉则’,‘拉则’便是蟠龙神。拉则眼中所见、亲身所历、心中所感的一切,也是蟠龙神所见、所历、所感的一切。活女神的意识融合并不是祭祀之后,而是在更早之前,当拉则背负上‘活女神’的名号之时,你们便已经与她同在了。”
“借助仍然属于凡尘的活女神的躯体,你们才得以感知并获悉外间的世界,这才是乌巴拉寨的祭司逼迫活女神保持苦行、畏惧她眷恋人世的缘由吧。”宋从心轻阖眼帘,如果蟠龙神仅仅只是在拉则的口中得知宋从心此人的存在,祂本不该对她有如此深刻的执念。
蟠龙神对宋从心的执念,甚至高于了“洗涤一切不洁”的仇怨。这很反常,也让人难解。
但如果,拉则就是蟠龙神的话,这些藏于迷雾后的阴霾便如冬雪消融,迎刃而解。
[汝推断无错,吾便是拉则,也是存在于往昔的所有活女神。]女孩们整齐划一地歪了歪头,祂们的每一次吐字都如同成百上千人同时开口说话,音色嘈杂但言语齐整,诡谲而又非人,[汝以神铃镇压了蛰,不惜承受神性侵蚀的代价也要来此,汝希望吾做什么?]
“不是我希望你们做什么,而是你们,你们想做什么?”宋从心看着祂们,心里竟有些难言的悲哀,“你们,真的想带走‘拉则’吗?”
[……]祂们沉默了。
冥冥之中,宋从心感觉眼前这处被浮薄天光笼罩的雪境变得有些虚
幻,周围的花海、草木、天空中突然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眼睛,这些不带任何情绪波动的眼睛撩了撩眼皮,在虚空中“看”了宋从心一眼。
这一眼,硬生生逼出了宋从心一身冷汗。
[她和吾等永远在一起,再不受红尘磋磨之苦,有何不好?]祂们语气十分冷漠,[不被期冀的降生,不被珍重的生命,一次又一次被自己守护的子民剖开肚腹,取出脏腑。这已是最后一世,吾等不必再受此劫数,一切都将回归虚无。]
宋从心笑了笑,这并非是喜悦的微笑,唇角勾起的每一寸弧度都沾染着辛涩:“但你爱她。”
[是,吾爱她,吾等爱她。]女孩们都仰着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宋从心,[因为从未有人爱过吾等,所以吾等要爱她。]
[人世不爱‘她’,吾等便代替人世爱‘她’。吾等当然爱‘她’,就像吾等爱着自己一样。]
——活女神之间的命运相系,灵魂共鸣。
宋从心闻见了熟悉的血香,看见女孩们的衣服上洇染出深色的血迹,她看见一滴不知是泪还是血的浊水从女孩的脸颊上滑落,破碎在祂们脚下的花海里。宋从心下意识地伸手去接那颗陨落的泪滴,然而突然卷起的花瓣儿却拂开了她的手,女孩们也突然消失了踪影。
幻觉一般的,宋从心看见了江央以及拉则,浑身是血的江央紧紧地拥抱着拉则,再也不会放开那般用力。
“明觉之神封存在神殿之底的最后一缕神念,大怖救渡度母一直都在注视着你。”
“就像你注视着拉则一般,祂也一直注视着你。”
“所以——”宋从心抿了抿唇,“你还愿意,诞生吗?”
就像一片雪花融化在水里,周遭的雪景漾开一层细弱的霜意。宋从心不知道蟠龙神最后究竟会做出什么选择,但她至少要让祂知道,“拉则”并不是不被期冀降生、不被珍重的生命。有人在暗无天日的冰湖中注视着祂,有人会不顾一切地拥抱祂,有人会穷尽所有代价抚摸祂的伤疤。
蟠龙神,还会愿意作为一个“人”而降生于世吗?
宋从心在花海中盘腿坐下,放空思绪之后,底座如凤凰焦尾的琴便突然浮现,倚在她的腿上。蟠龙神不愿见她,但祂一定还在这里,还在某处凝望着她。宋从心不知道应该如何与祂交谈,但在尘世尚且蒙昧、文字未能诞生的年代,曲乐是人们互表心意、抒情交心的方法。
红尘究竟有哪里值得一赴的呢?宋从心自己也不知道。
活女神自幼便被迫离开父母,被囚禁在神殿中苦行,她们不被允许表露悲喜,不被允许贪恋人世的光阴。她们在痛苦中诞生,在痛苦中死去。
——宋从心勾动琴弦,心随意转间,琴音便如流水般潺潺而来。
乌巴拉寨的村民们活在无忧无虑的世外桃源里,如同被豢养圈禁的羔羊,一生都不知爱恨别离。他们不知道漆黑幽暗的神殿中埋藏着多少具陈年的尸骸,不知道所爱之人早已远去。他们一生懵懂,甚至无法像阿金那般勇敢,在生命的尽头里最后拥抱一次自己的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