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言归
女修气笑,文人相轻,画师亦然。对方嫌弃她不够写实,她还嫌弃对方抓不住情致呢。
两人赌气,以画对骂。一人画仙门盛景,一人便画红尘故里;一人画百鸟朝凰,一人便画游龙在天;一人画大公主叱咤沙场,一人便画宋道友逆风持炬……如此较劲直到太阳西斜,两人终于握手言和,互相交换了《水天一色间》与《桐冠城九婴劫后众生相》。
“不然你多送一副,那张逆风持炬的也一起送了吧。毕竟那天晚上,我真的没看见那位仙长的脸。”
“……滚。”
女修暗自磨牙,但最终还是送了。
……
城主府的高楼之上,宣白凤看着下方仙凡和乐的场景,叹息道:“你看,仙人和凡人这么看上去也没多少区别。”
宣白凤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声线:“您非要这么说的话,贵族与平民也没有多少区别。一样的血肉之躯,一样的五官眉眼。”
谢秀衣仍旧一身秀衣,披着水红色的斗篷,笑意盈盈地站在宣白凤的身后。她似乎永远都在笑着,哪怕天塌下来了,她也是如此。
“公主,国之宝器昆吾佩都送出去了,值得吗?”她的眼神只有一个意思,想好怎么跟君上交代了?
“我防备仙门不假,但我不猜忌义士。宋仙师虽是世外人,却有侠义风骨。值得。”
宣白凤摇头,道:“倒是你,你送地图,本是好不容易周旋求来的好事,结果差点没送出祸患来。怎么,试探出你想要的结果了?”
“一半一半吧。”谢秀衣走上前,站在公主身边,和她一起俯瞰这座由她们一手建立起来的城,“正如公主所说,经此一战,便可见仙门弟子的心性犹在,风气尚好。虽然无法排除高层内部的渗透,但显然局势还在明尘上仙的掌控之中。所以‘试行’之事,可以赌一把。”
“我不信你搞出地图之事,只是想帮我试探合作的可能性。”宣白凤没有偏头,却是攥起拳头不轻不重地敲在了谢秀衣的脑袋上,“你不要玩火自焚,真像那些人一样去钻《天景百条》的空子,我不信没有报应。仙门是修行天之道的,他们比谁都更懂天道,就连他们都如此谨小慎微,我不信那些投机取巧之辈能逃得过惩戒。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罢了。而且仙家本就应该高高在上,不应插手红尘中事。国与国之间的争斗,是我们凡尘众人该烦恼的事。”
“没到那一步。”谢秀衣摇头,她没想将上宗拉上同阵营的船只,她五官文弱秀致,简直将“命薄”写在了眉宇之间,“虽然这一试探,我试探出了最坏的结果。”
“怎么?你还怀疑山那边的人?”宣白凤极目远眺,北荒山过去,便是咸临的大敌,大夏。
“不然呢?粗俗蛮夷,食人腐骨。”谢秀衣吐出了刻薄的字句,“从我大兄作为使者出使大夏却被斩首之日,我便认清了这个国家毫无文明可言的事实。哪有那么巧的事,作为两国国界的北荒山,夏国子民可以入山,咸临国人便不可以?日久天长,北荒山是不是就划归他们的领土了?”
谢秀衣闭了闭眼。北荒山的异况不仅仅只是三个月,实际上,魔气爆发是三个月内发生的,但入山却失魂而归之事,是从两年前开始的。
两年前,恰好是咸临国与大夏开战之时。谢秀衣不信这是巧合。
这次试探,她得出了最坏的结果。虽然那位正道魁首没有参与谈判,但其回避的态度如此明显,显然此事已经涉及了凡间的皇朝争斗了。
不过,在她的预想中,最坏的结果,桐冠城应该是保不住的。但眼下却奇迹地保住了,这是否代表,还有一丝变数与生机留存局中呢?
“天师说我生来命薄,所以我不怕去赌。但是公主呢?”
“雪暖和平沙都是聪明的好孩子,他们比我更应该拥有未来。”
一个和现在不一样的未来。
“起风了。”一阵被晚霞染红的暮风吹来,卷起两人的衣袂与发。
“是啊,起风了。”
众仙乘风,罢却万般因缘归世外。
凡人争斗,却是风起而山雨欲来。
【第一卷外门弟子。九婴篇年少意气盛,试手欲补天】
【完】
第34章
仙家弟子们最后是在桐冠城子民们的夹道欢送中离开的,临走时,众弟子面上多少都有些惆怅。毕竟以前他们行走人世,凡尘界中人要么态度恭敬,要么远远退避,那种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简直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写在脸上。
修真界虽信奉强者为尊,但这个“尊”指的是“尊敬”而不是“尊贵”。因为修行天之道的修士,修为越高便意味着他们的心境越高、越接近天道,敬重天道本就是所有修士们的基本素养。在修真界,是绝对没有什么修为高的人一个心情不好就可以把修为低的人作践打死的说法,因此面对凡间界这般明显的阶级统治与尊卑有别,好些弟子都觉得不习惯。
有些弟子年纪尚幼,藏不住话,忍不住嘀嘀咕咕地跟桐冠城子民们说了。子民们虽然对仙长的这番言论感到有些诧异,但也没有觉得大逆不道。世外来的仙长嘛,心如赤子,澄澈光明,在他们眼中,众生平等是何等的天经地义与理所当然。
“仙长愿意把咱家当人看,那是咱家三生有幸哦。”一位老妪提着自家种的落花生,塞到了一位约莫十四五岁的医修少女手里,落花生别名“长生果”,对仙家弟子来说也是一种寓意极好的作物,“但这十丈软红,风沙甚大。既然这天还没变啊,那便是时候未到。”
年纪尚小的弟子似懂非懂,年纪大些、知世故的弟子却是愣怔了一下,苦笑:“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人家,您是有大智慧的人啊。”
“年纪大了,看得多,听得多。不懂也便懂了。”老妪拍了拍小弟子搀扶她的手,慈祥道,“请回吧。辛苦你们为稻穗遮雨了。”
其他弟子们也在和自己认识的将士或居民道别,彼此交换一些用得上的事物。
凡间的物品在修真界其实派不上什么用场,但大部分弟子都希望能有一些小物件可以纪念这次惊险而又奇妙的经历。仙家之物并不能大量地流入人间,但一些祈求平安的符箓、驱邪避灾的香囊却是可以作为礼物相赠的。于是,仙家弟子便用自己绘就的符箓、桃木牌,跟平民百姓换来了草编的蚂蚱、木刻的小马、甚至是小孩珍藏许久都舍不得吃的麦芽糖。
众弟子们嬉笑怒闹,宛如春游一般。离了道家清净地那等端肃的场所,他们看上去也有了符合年纪的鲜活与炽热。
令沧海也跟这些天一直绕着自己要机关小鸟的小孩换了一根还带着牙印的粘牙糖,他摇头失笑,准备将这根粘牙糖封入卷轴中作为念想。走了几步,却听得旁边的两位山民感慨地说道:“感觉这些仙长大人也没道听途说的那般冷漠、不顾我们的死活啊,真是白听不比见面
啊。”
“是‘百闻不如一见’。”旁边的一位将士板着脸纠正,虎着脸道,“大公主殿下推行识字教育都多久了,怎么还犯这种错误?”
“意外,意外。”那山民尴尬地摆了摆手,连忙挠头转移话题,“以前不总听说修士掠夺天地灵气,害得田亩没有灵气浸润而产量稀薄,或者仙家弟子不顾我等死活之类的流言吗?这些年倒是听得有些少了。”
令沧海上翘的唇角渐渐抹平,他抿了抿唇,没有刻意看向那两人谈话的地方。
“不是少了,是被大公主殿下处置了。”将士叹了一口气,无奈道,“都是打着什么‘神明’的名义坑蒙拐骗的外道。实际是为了把人骗去卖的。”
“就是就是,我觉得这些仙长们看着是冷了点,但心都是极好的。”一旁路过的人听了,也上来插了句嘴。
“这些什么什么教,真真是害死人啊!我们这片神州大地,何时曾有过神明?哪一次劫难,不是我们人族一点点地挣出生机来的?”
“嗨,你别说。这些什么什么教,在别国那是真的多。跟蚂蟥一样杀之不尽,除之不绝。就连沿海,都还有个什么涡流教……”
随着众弟子御剑凌空,这些红尘百姓们的窃窃私语也渐渐远了。
……
上百名弟子同时御剑凌空的场景着实壮观,这些近几天来在平民百姓眼中不过是长得好看些的少年少女猛一挥袖,便有一柄裹挟着灵光的宝剑从袖中飞来。这些飞剑有的十分精致,有的却略显粗糙,甚至还有人的“剑”干脆就是一柄只有雏形的剑胚,显然是平日里只作载器而用的。
修真界中的“御剑术”实际上应该是“御气术”,这个术法本质上是将体内的精气引出,附着在某物上,操控其凌空而飞,伤敌于数丈之外。不过鉴于“御琴”、“御鞭”、“御锅子”、“御铁葫芦”等行为着实有些不雅。故而新入门的弟子们在学会御气术后,几乎是人手一把用来当做载具的飞剑。
实际上,只要不高空坠物,哪怕你“御肥猪”都没人管。
不过眼下在这么多朴实敦厚的老百姓面前,再不要脸的弟子都要多少顾及一下宗门的脸面。他们起手召出灵剑,身旁便发出“哇”的一声惊呼;他们纵身翻上飞剑,另一旁边响起响亮的掌声;他们站在飞剑上硬着头皮回望,便看见一双双晶亮晶亮的眼眸,守城的将士们甚至抱了牛皮鼓与缶立于城墙,说要为他们演奏一首离歌。
脸皮薄的弟子已经头也不回地跑了,剩的一批弟子硬着头皮站在飞剑上,朝下方不停地摆手,大喊:“别送了!快回去吧!”
咚咚的鼓乐与厚闷的缶声,席卷着边境之地凄苦寒冽的风沙,传出很远很远。
那并不是什么足以登上大雅之堂的礼乐,民间的小调总是朗朗上口、旋律单一。但是当众仙家弟子乘风而起、俯瞰下景之时,那朴实厚重的乐声,连同北荒山那满目疮痍的苍凉大地,都如同一柄尖利的凿刃,在他们心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众弟子们离开了北荒山,离开了咸临国。他们御剑来到幽州的边境,负责接应他们的内门弟子早已在此待命。
幽州边境最高的山峰之上,众仙家弟子踏落山巅,好奇地张望。因为此届参与外门考核的弟子足有三百余人,不少人在此次九婴之战中身受重伤、灵力耗尽,短时间内无法再坚持一次长途的飞行。无极道门称已经派遣了弟子至幽州边境接应,但众人环顾四周,似乎没找到飞行法器。
“嘶,天啊——”就在众弟子拿捏不住宗门的安排、深感一头雾水之时,伴随着一声压抑的低呼,众人便看见了极其壮观的一幕。
他们此时驻足山巅,抬头便是青天朗日,脚下是波澜壮阔的云海。众人极目远眺,却见远方云海翻涌,竟有一片宛如海市蜃楼般的高塔楼阁缓缓地朝他们靠来。有什么东西,穿过了云与长空,像在海中遨游的鱼儿般劈开了云海的浪潮,在山巅平稳地停靠。
离得近了,众仙家弟子才发现,那竟是一座浮在云中的“小岛”。岛上建了竹笋般林立的塔楼,隔开一座座的庭院,甚至还有田地与小小的湖泊。
一位身穿六道剑徽道袍的内门师兄正站在“小岛”的最前方,等“小岛”靠岸之后,他才对众弟子们一挥手:“上岛。”
真不愧是正道第一仙门,这也太大手笔了。众弟子们虽然也见过世面,但如此壮观的情景也是第一次见。面对几名气势浑厚、完全看不出修为境界的内门弟子,他们根本不敢造次,只能整齐有序地排队,一一登上了这空中的“浮岛”。
岛上,两名内门女修正安静地为众弟子分发令牌,令牌上标注着他们的“房号”。等到所有弟子都迷迷糊糊地登上浮岛,众人才听见一位弟子突然“啊”地一声,轻叫了出来:“我想起来了!这不是什么飞行法器或浮空岛,这是无极道门的镇山神兽,云游鲲啊!”
这名弟子的话音刚落,众弟子便听到一声深远空灵、古老浩瀚的鸣叫。他们抬眼望去,便见翻涌的云海间有一巨物破云而出,一条苍色与云雾白相互交织的巨大尾鳍自云中升起,那扇形的尾鳍搅动着云海,抬起而落的瞬间,翻滚的流云便如海水般扬起,向四周散溢开来。
只见苍穹与云海之间,一只其翼若垂天之云的庞然大物穿云而出,环绕山峰游动。祂身在云海之间,便如身在广袤大海中一般自如。
云游鲲和九婴一样,都是远古时期存活下来的、血脉古老且悠久的妖兽。只是云游鲲与生性食人的九婴凶兽不同,祂性情温和,只食云雾与月华流光,与白泽、麒麟、凤凰一样,都属于“瑞兽”。
无极道门的云游鲲乃明尘上仙昔年于东海带出,镇守山门已有数百年之久,故为“镇山神兽”。
虽然浮空岛上有无极道门的内门弟子把控秩序,众外门弟子不敢轻举妄动。但第一次见到云游鲲这等神兽,不少弟子依旧发出了兴奋的低叫。
云游鲲劈风斩浪地前行,在鲲之背上瞻望九州,就仿佛无数人上下求索、朝闻便夕死可矣的无极大道在他们面前揭开了冰山一角。
似乎感觉到了这些弟子们炽热狂喜的心情,前进的云游鲲忽而仰头,回首,朝九千里之上的高空发出了一声长鸣。
一位内门弟子侧耳聆听半晌,回头,对众弟子道:
“祂在说:‘孩子,欢迎回家。’”
第35章
宋从心倚靠在床上,看着窗外不断向后退去的、壮丽浩瀚的云景,心情一时间也变得格外的开阔与平静。
她缓缓地呼出一口气,令人惊奇的是,她呼出的气息竟是一片朦胧的白雾。明明这座“浮游岛”上笼罩着四季如春的结界,但她却仿佛活在了大雪纷飞、滴水成冰的冬日。经过了好几天的调养,宋从心身上木化的迹象已经消退了许多,至少,已经能看出原本的模样了。
与内室仅有一帘之隔的茶室里传来了烹水洗杯、瓷玉琳琅的声响,一道低沉清淡的男声远远传来,征询道:“要喝茶吗?”
宋从心点了点头,她分明没有出声说话,茶室内的男人却仿佛感知到了一般。没过一会儿,一只灵力化成的白鸟便托举着一只带盖的甜白瓷茶盏,飞入了室内,轻柔地落在了宋从心支在身前的小几之上。杯盏中的茶水不多不少,恰好八分满。
宋从心沉默地看着茶盏,半晌,才缓缓抬手捻住了茶盏的杯盖,用杯盖边沿撇了撇浮于表面的茶沫。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宋从心的手却止不住地发颤。像是快要被冻死的人般,她很艰难才维持住了手的稳定,将茶盏送至唇边,抿了一口温度恰好入喉的茶汤。
茶汤鲜爽怡人,滋味雅淡,且韵味悠长。茶水甫一入喉便化作了一阵甘香的气息,浸润着冰冷的四肢百骸。宋从心轻吸一口气,她放下茶盏,将其捂在
两手之间。隐隐地,她感觉自己能感受到自己的掌心传递过来的温度了。
这段时间以来,宋从心对这道声音以及这杯茶的反应已经从“夭寿啊我何德何能折了十年阳寿”渐渐过度到了麻木以及习以为常。对于这位《倾恋》原书中钦定的男主角,宋从心原本是打算“观望以及敬而远之”的。
虽然整天对着天书嚷嚷要以明尘上仙为榜样,但其实宋从心并没有亲眼见过这位名震九州的正道魁首。但,不管原本她心中的明尘上仙是何模样,反正不会是现在这位每天喝茶看书的退休老大爷的模样。
“昌光速度很快,只需半天,便能抵达云州了。”那道低沉的男声这般道。
宋从心……宋从心继续点头,如今,她身体的异化状况正在逐渐好转,但她却还不能正常地开口说话。倒不是因为无法发声,而是她会发出常人灵魂根本无法承受的地脉之声,比九婴的魔魅之音还要可怕。另一方面,就算能开口,宋从心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啥。
眼下变成如今这般半死不活的模样,要说宋从心心里没有一点悔意,那肯定是在骗人的。且不说那险些将她拖入万丈深渊的地脉同化,单单是那附着在神魂之上、永远无法摆脱的寒凉,就已经让她感到十分痛苦了。
这段时间以来,宋从心以及那些围在她身边的人都已经想尽了办法。《心修青莲诀》对这种附着在神魂上的冷意有一定的压制作用,但效果并不明显。宣白凤大公主赠送的昆吾佩倒是有滋养神魂、宁心安神的功效,再加上明尘上仙时不时为她灌输的灵力,这才让寒冷没那么难熬。
尽管如此,宋从心也明白自己决不能就这么消沉下去。她必须尽快习惯这种寒冷,否则……一双颤抖的手,是使不好剑,也弹不好琴的。
“以后有什么打算吗?”大抵是快要返回宗门了,明尘上仙才会问起区区一名外门弟子的“以后”。
努力想办法把您取而代之吧。宋从心心想,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竟有些被自己逗笑了。
她觉得自己真傲慢啊,竟然以为自己真的可以背负起这个世界。
“想到了什么?这么开心?”明尘上仙感觉到那个孩子笑了,虽然不知道她为何会笑,但孩子笑起来总是显得很可爱,“孩子,你有道号吗?”
道号啊。宋从心想了想,从床头拿过纸笔,用略微颤抖的手,写下了两行清秀的字:【不知道算不算道号,是以前外门长老写好放在签筒里,让我们自己抓阄抓的。不是什么正经的取号,但我还挺喜欢的。】
“是吗?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