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言归
吕都统哈哈大笑,她身旁的将士也忍不住笑。凡人在笑,修士也在笑。
突然,一直沉默不语的湛玄开口,道:“尔等筹谋了多久?”
“……谁知道?”吕都统笑咳了两下,她年岁已大,凉寒蚀骨,这一战打完,她应是没多少时日了,“五十年,六十年?两三代人?记不清咯。祖父传给俺父,俺父没了传给俺娘,俺娘没了便轮到了姐,到后头便是俺了。”
宵和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扭头,望向师兄。
“道长,你害不害怕?”一位披坚持锐的将士玩笑道。
“怕什么?”
“因为,俺们可都是谋逆的叛军啊。”
谋逆?天殷守城的将士是叛军?宵和下意识地抬首,却听见远方的烽火台上传来了浑厚的鼓声。鼓声远远绵延开来,依照一定的次序,烽火台逐一亮起。然而奇怪的是,眼下大雨滂沱,烽火台本该无法燃烟举火。但当永乐城内的二十八座烽火台连成一线,震耳欲聋的机杼声响彻全城,三十六处神坛依次升起庞大的青铜神树。
宵和才发现,整座城池,竟是一个阵。
初次步入永乐城时,宵和便曾好奇过天殷随处可见的青铜造物以及漆器。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身为中州雄主、又是以死生葬为信仰的国度,天殷在锻造技艺上堪称登峰造极。而此时,错觉一般,宵和好像听见了雀鸟振翅的声音。
雀鸟的翎羽无法切裂雨幕,破空时也不会割出凄厉的嗡鸣。然而,当群鸟升空,隐天蔽日。祂们遵循奇妙的韵律于城池上空盘桓,其肃杀压
迫之感,竟有摧城之相。
“天殷耗费几代人建成的天罡地煞阵,二十八座阵基,三十六处阵眼。每处阵眼皆有九只悬黎浮石制成的玄鸟,每只玄鸟镌刻仙禁百条,能织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吕都统嗓音沙哑,却笑意犹存,“此阵所在之处,自成一位通晓天地玄法的渡劫期修士。如何?”
宵和瞠目。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回味过来,天殷准备的后手似乎并不是单纯为了抵御外敌亦或是对抗妖兽。
“不错。”湛玄转身,神色冷淡,目光如炬,“天殷长老阁皆为冥神信众,能在祂们眼皮底下成势,确与‘谋逆’无异。你们很清楚自己的敌人是谁,并甘愿用凡人短暂的一生去熬一个自己或许无法见证的终局。”
吕都统忍不住咳嗽,疾病与贫寒一样难以掩盖:“冶炼技艺,总有损耗。熔炉一旦升起便不可轻灭,而为了打造献给冥神的祭器,匠人总要千百万次地尝试。锻造如此,练兵如此,筑城如此。有些匠人,技艺精湛却碌碌一生;有些将士,从年少力壮熬成了耄耋老人;有些文人,倾尽才谋才能落一子入局中……”
“与他们相比,俺们至少是好运的。”
吕都统幸运,却也不那么幸运。比起那些穷尽一生也无法窥得光明的先行者,吕都统有幸看见棋局得成,却也是天色将明前倒下的最后一批人。
“既然是谋逆。”湛玄又道,“那‘叛王’何在?”
“……她说,”吕都统叹息,平静道,“她将跨越死亡,走过三千弱水。自神国,还归故土来。”
湛玄不再言语,他回头,继续凝望着湍急的江流。
忽而,他纵身而起,自城墙上一跃而下。宵和心中一惊,也跟着师兄跳了下去。两人穿过厚重的雨幕,踩着湿泞的河泥。宵和以为师兄发现了敌人,因为师兄的气息有一瞬的不稳。运转自如的护体劲气凝滞,雨水刹那濡湿了法衣。
然而,当两人奔至若水河岸,湛玄却突然拔剑,直指一道涉水而来的人影。
宵和一时间被风雨迷了眼。
宵和曾无见过师兄拔剑,持剑弟子皆知,湛玄师兄修的是即便在剑道中也称得上凶煞的死生之剑。此剑凭断生死,出鞘无悔,若无背负杀生业报的决意便难证道果。不过,旁人只看湛玄平日里
对同门温和可亲的模样,恐怕很难想象这人沾染杀戮的情景。
纯钧道人那样一个性烈之人,却从未说过弟子端方有余、锋芒不足。
此时此刻,寂然无声、毫无杀意的剑直指一人眉宇。天地潇肃的风雨,都为此三缄其口。
宵和以为是敌人,也拔出了自己的剑。但当他看清那道人影时,却发现来者狼狈到了极点。对方戴着一张金色的假面,破损严重的玄衣浸满了水,像布袋一样臃肿地下垂。四周无光,天色黝黑,但那人涉过河水的每一步都在水中漾开深深浅浅的痕迹。她捂着心口,痛得直不起身,震耳欲聋的暴雨与江流,竟都盖不住她粗沉的喘息。
有些不合时宜的,宵和想到了天殷金凫帝的传说。但眼前人与其说是踏江而来的神人,倒不如说是跋涉过死亡的鬼魂。
“姜恒常。”湛玄点破了眼前人的身份。宵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师兄的死生寂然之剑,此刻竟好似有哀鸣之声。
那人闻声抬首,唯一没被假面盖住的唇角轻轻上扬着,仿佛天倾之事在她面前,也不过清风一拂。
“你跨越死亡,涉过三千弱水,自神国还归故土来。”湛玄声色喑哑,复述着预言般的话语,喉中挤出的一字一句却沉得生疼,“……那,拂雪呢?”
雨声越发惶急。对峙的双方却沉默不语。
宵和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他终于理清了一切。
天殷起源于人皇氏的信念,追随着金凫帝,膜拜着无面的神祇。人间有血有肉的君王,反成了神祇的遗体。
——姜恒常是“叛王”,造的是冥神的反。
活人与死人博弈,中州局势与之后一应的变化都在“姜恒常”的计划之内。拂雪师姐受邀至此,是棋局中的至关重要的一环。对此,师姐知也或许不知。但为了掌控中州的局势、打破数百年来正道无法干涉天殷的僵局,师姐随姜恒常一同入局。可如今,姜恒常自神国归来,师姐却生死未卜。
如纳兰师妹所言,师姐的棋局未分胜负。恐怕师姐在将自己作为一枚险棋掷出时便已算到,无论她是否身死,正道从此都有了干涉天殷的理由。
宵和忍不住咬住后槽牙。
可是,师姐啊,这不值得。若希望这等无形之物拥有实体,那便是你的模样。
局面一时僵持,湛玄立于河岸之上,姜恒常淌在河水之中。水珠顺着剑刃滴落,姜恒常毫不怀疑,若不给出一个说法,这柄剑下一刻便会将她的头颅斩下。
但她仍旧笑着,心情甚至有几分愉快。她反问道:“你们听不见吗?”
湛玄没有接话。他向天殷的叛王索要一个答案,不容许拒绝以及转圜。
“我与拂雪,是宿敌,亦是知音。”谁知,姜恒常却答非所问,自说自话,“相隔万里,素未谋面,我与她却是神交已久。我知她推行的政策背后远大的筹谋,她对中州局势一知半解,却依旧默契地与我同入局中。我知她日后定会成为天殷的心腹大患,她也知我要利用她铲除冥神的毒瘤。但我以阳谋迫她入局,她应了;我邀以死换取未来,她也应了。”
姜恒常话音微顿。因为湛玄的剑尖抵在她的眉间,带出了一滴血珠。
姜恒常别开脸,看着容色冰冷的湛玄与难掩愤怒的宵和。她微笑,再一次问道:“所以,你们真的听不见吗?”
宵和愤怒,忍不住想大声质问。湛玄却先一步开口,道:“听见什么?”
“她的琴音啊。”姜恒常向后一仰,倒入冰冷的河江,“拂雪的琴音,分明在神舟大陆的每一寸土地上奔涌着。”
……
长夜未尽,天光未晓。
那一天,大地上的生灵都听见了不知何处响起的琴音。
天殷守城的将士们低头,看着自己遍布疤痕老茧的手,点点金光自他们的掌心凝聚,如荧烛般飞起。
田野上,背着沉重的沙袋、憋红了黝黑的脸的农民淌着泥水,连夜垒砌着粗糙的水坝。忽而,他们心口一暖,有光上浮,却被错认为是冻麻的幻觉。
茅草屋中,算着家中所剩无几的粮食,看着怀中饿得嗷嗷直哭的孩子,女人只能再次咬破伤痕累累的十指,将血填入稚嫩的口中。
龙衔关外,与将士们并肩而战的仙门弟子回首,雪洗的眼眸映着硝烟与尸首,未凉的热血奔腾着苦痛的江流。
丝织商道上,运送物资的航道与天争命,不眠不休的领航者喊破了喉咙。工人的汗水滚入尘沙,点缀着脚印与车辙,蜿蜒至道路的尽头。
东海,海民扬起鱼叉与刀枪,构成一堵又一堵的人墙。他们怒吼着与死灵附体的亡海者厮杀,推拒着非人之物聚成的海浪。一涨一退,如海浪与沙滩。
白玉京,天枢星君率领着清汉门徒构筑起庞大的星阵,日夜轮转,护佑着群星的灵魂。
东华山,闭关多年的东华掌教步出了静室,迤逦及地的长发于秽土生花。她望着被火海包围的山林与建木,冗长的沉寂后,她开口,唱出独属山鬼的歌。
九宸山,无极道门,留守宗门的弟子殚精竭虑,把控星塔,构连九州。琴音响起时,不少弟子将此错当成是思念的幻梦。
直到年纪渐大、协助佐世长老处理文书的商和抬头,他不敢置信地捂住了发烫的心口,像是确认什么一般捏紧了耳朵。
“……是,掌教的琴声……?”
……
她弹奏着三界六道,弹奏着四海九州。
“姜佑,如果你听不见生者的声音,那便由我来奏给你听。”
金色的鱼群拥簇着白影,将弱水彻底焚作灿烂的金。宋从心融在一片盛大的光明中,飞扬的鬓发以极快的速度化作朽寂的灰白。她燃烧精血,燃烧寿命,不求后路,只是竭尽全力地出剑。琴音郎朗,大道煌煌。她的每一剑都奏着大地上的生灵,每一剑皆是她所行之道的显现。
终于,赤红的巨剑被脊骨击碎,龟裂的纹路蔓至剑身各处。迟迟不愿飞升的神祇被自众生而来的人神斩落,如陨日一般,沉沉坠入大地。
灵性的余烬扬起滚滚尘埃,烟尘散去后,河床上的影子仰面倒地,宋从心单膝跪地,脊骨笔直没入姜佑的心口。她捂着口鼻,眼角耳窍不住渗血。
姜佑缄默不语,祂抬手,握住了她滚烫的脊骨,握住了她的剑。
时隔数百年,那些姜佑所热爱的灿烈之物,终于又一次落在他的掌间。
第361章
烈火燃烧不熄,金色的潮水一次又一次地没过姜佑,挨挨挤挤地亲吻着他的指尖。
骨龙庞大的身躯如山倾般沉入若水,掀起层层浮沫的水浪。被虚空伟力绞断的残骸散落各处,远望似一片嶙峋的暗礁。滚滚烟尘卷着未凉的火残,循着洞破天幕的光柱盘璇飞扬。满目疮痍的战场,慈悲的佛陀阖目,不再言语。灵希则自高天落下,快步涉过若水与滩涂。她踩着灵性的残余,一步一步走到宋从心的身旁。
“师姐……”灵希粗喘着,面色惨白如纸。几缕鬓发垂落而下,湿漉漉地黏在脸侧。
灵希唤了一声,随即陷入了沉默。她望着师姐的背影,那一身白衣早已被鲜血染红。直到现在,师姐也在不停地流血。
师姐的血滴落在那道浮薄的影子上,滴落在重剑龟裂的纹路上,凄艳的红折射着金色的光。
[……吾,不会消亡。]姜佑仰躺在黑色的滩涂上,黄金面具下只有灰蒙蒙的雾影,并没有人应有的面容与五官。
[死亡为吾司职,自登神之日起,‘死’之常道便已自吾身剥离。除非你捣毁吾之神座,屠戮吾之子民。否则,只要大地上的苦难未尽,百年后,吾仍会自若水重生。]
“无所谓,姜佑。无所谓。”宋从心拇指拭过唇角的血迹,血污垢在面上,看上去狼狈不已,“无论你复生多少次,我都会找到你,击败你,超越你。”
[吾不老不死,与日月同寿。]姜佑微微偏头,明明没有五官,他的视线却仿佛落在宋从心枯白的鬓发上,[但你不愿飞升,便终究只是熔炉中人。你会衰老,会疲惫,会受伤,会心灰。终有一日,你会被风雨磨折,再也举不动自己的剑。而吾将恒常永存,定格至此。届时,你如何阻止?]
“我不知,姜佑。”宋从心调整自己的吐息,竭力自地上站起,“未来之事,我无从定论。但姜佑,你听见了。”
[……]姜佑有一瞬的沉默,[是的,吾听见了。]
“你能听见活在这片大地上的生灵发出的声音。”宋从心目光沉沉,“那你便应当知晓,世人还未放弃对明日的希冀。他们仍在探索神舟,仍在建设故土,仍在拼尽全力地走向下一个天明。他们或许高尚,或许卑劣;或许通达,或许愚昧。但那些有血有肉的人,怎能留下几颗干瘪的砂砾,变成一只仅存本能的骨鱼?”
[……]姜佑平静道,[吾承认,灵性确有其可贵之处。但拂雪,你并未告知吾,你将如何应对将要到来的灾劫。]
“今日如何,明日如何,无人知晓。但不前进,我们便永远驻留原地。”宋从心闭了闭眼,“最初踏上这条道途时,我也从未想过今天。我并无万全的计策去面对天外的量劫,只能刀上磨,事上练。我只知道,世人尚未放弃,便没有人能替他们放弃。”
姜佑沉默,良久,却是低笑出声。玄袍下灰影越发缥缈,丝丝缕缕的烟雾抚上宋从心的眉眼。
他说:“拂雪,你听。”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乍响,宋从心下意识抬头,望向虚空。
混沌无光的天幕尽头,传来了某种物什破碎的声音。姜佑猛一振袖,笼罩若水河岸的雾气瞬间散去,众人得以看清雾海后真实的情景——漆黑的天幕遍布裂隙,从中透出许多明暗不定的光点。晃眼望去,令人头皮发麻,惊栗顿起。浓稠不详的黑水自缝隙间缓缓渗出,其中闪烁的光点,竟似一堆挤在一起、疯狂窥伺的眼珠。
黑水如墨般滴落,晕在汹涌的若水河里。于广袤的江流而言,那一滴墨清白无色,不值一提。但不知为何,宋从心却感受到极其危险的气息。
破碎声接连响起,越来越多的裂隙蔓延开去,宋从心的不安也越来越重。她好似变成了鱼缸里的一条鱼,而现在,鱼儿的栖身之地破碎在即。
姜佑的语气却依旧平静:[虽非你我之愿,道统之争也无可避免。但正如尔等所见,神舟已不堪重负,大厦将倾。]
姜佑坐起身,不顾钉死在他身上的脊骨剑撕裂他的身躯。他猛然扼住宋从心的脖颈,知识的洪流瞬间灌入宋从心的天灵。
“师姐!”灵希面色惊变。她冲上前想撕开姜佑的手,但双方神识相连,灵希唯恐自己一时不慎便令师姐神魂湮灭。
“呃……!”宋从心反应不慢,立刻抬手掐住了姜佑的“手”。但影子没有形体,她只抓住一股水流。
大量的知识掺杂着冰冷的绝望涌入宋从心的识海。尽管姜佑有意收敛,但执掌死亡的神祇哪怕泄露出一星半点的思绪,对常人而言也是毁灭性的精神污染。宋从心不得不凝神于眉,竭力顽抗。若姜佑当真将自己升格后的认知灌输于她,即便她能苟活下来,“宋从心”这个意志恐怕也将不复存在。
然而,姜佑并没有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