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言归
宋从心发出的声音很小,恐怕还不及罡风吹动黄符时的窸窣声。
然而,这声呼唤甫一出口,那远在天涯、似乎已经不会再为人世回首的人便仿佛从梦中惊醒。他抬眸,遥遥向朝宋从心望来。
与那双眼睛对视的瞬间,宋从心脚步一顿,较之欣喜更先到来的是无措与茫然。拜入明尘门下至今,宋从心从未见过师尊如此冰冷漠然的目光。
脱离世俗的神祇无悲无喜地注视着大地上的生命。世间一切潮起潮涌,兴亡盛衰,都成了他脚下的云烟,衣上的尘埃。
他又成了一座无血无泪的神像。
宋从心呆愣在原地,与那双眼睛隔空对视。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卡住脖子的大鹅,表情大概也蠢得不行。但短短几个吐息的间隙,那双眼中非人的神性冰消雪融,一些更温暖也更有人情味的东西翻涌而上。
明尘目光深深地注视着自己的弟子,随即收势起身,从高天落下。
短暂的愣怔后,宋从心猛然回神。她不再踟蹰,纵身飞向陨坑。只是不知是近乡情怯,还是险些丧命在外的心虚,越是靠近陨坑,宋从心心情便越发沉重。来时她分明已经打好了腹稿,想好该以什么态度去面对师尊。但真正来到明尘面前时,宋从心却觉得如鲠在喉,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看见了明尘,明尘也看见了她。甫一落地,明尘便快步向她走来。然而,束缚明尘的锁链不是摆设。咬在他肩膀上的两只狴犴兽首眼瞳亮起青光,齿关猛然咬合。隔着这么遥远的距离,宋从心却幻觉般听见利齿洞穿血肉时的声音。
咔嚓。
宋从心瞳孔猛然放大。
明尘停住了脚步,他身周的锁链绷得笔直。兽首相扣之处,大片殷红濡湿了白衣。明尘拽住锁链,手臂发力,意图强行挣脱枷锁。然而,短暂的斟酌后,明尘放弃了这个打算。他站在原地,朝弟子所在的方向敞开了怀抱。
肢体是无声的语言。
那一瞬间,宋从心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站立不稳地从陨坑上滚下。她忘了自己可以缩步成寸,也忘了自己是半步飞升的大能。肢体像是退化了一般,只能遵循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她像暴雨天归巢的倦鸟,拼命拼命地挣动翅膀。明明已经飞得很高很高,却又在这一刻从天上落下,仓皇地扑入师长的怀抱。
明尘拥抱了自己的弟子,拥抱了一只飞跃风暴的小鸟。
“……,……!”宋从心听见师尊倾吐了一些她听不懂的话,那是一种古老的语言,如今早已失传。宋从心仰头,想听清楚师尊究竟说了什么,却被明尘摁住了后脑。无惧伤痛的人神,在这一刻露出了近乎疼痛的表情。他略微施力,好似要在空洞的胸腔内安回一颗鲜血淋漓的心。
“……回来就好。”明尘低语,宋从心半是灰白半是雪银的发丝从他指缝漏出,雪皑皑的凉,“回来就好,拂雪。”
他嗓音哑得语不成句,埋在师尊怀中的宋从心听见了沉重的心跳,鼓声隆隆,似悲似叹。她张了张嘴,想说些宽慰话,打结的舌头却捋不出流畅的语句。她想说,师尊,我没事;师尊,这没什么大不了;师尊,那些神舟大陆已经过去的,再不会成为世人的阻碍;师尊,我来替你分担责任,我来完成你的希冀……
宋从心想了很多很多,却偏偏一句都说不出口。模模糊糊间,她想起长老们看见她时,一双双沧桑的眼眸总会亮起些许光明。为什么先行者看见朝气蓬勃的孩子会心生欢喜?如今,她也有些感同身受了。因为这条路道阻且长,他们看不见道路的尽头,却甘心成为台阶的石料。人会疲惫,人会受伤,但抗争却是生命永恒不变的主调。是以在火种传递给后继者的那一刻,那些横亘在生命中的人,那些遍沥过往的血泪与汗,才算没有被辜负了。
宋从心感到窒息,后知后觉的酸涩与疼痛漫上心脏。她紧紧地回抱师尊,像一块挤压到极致的海绵,终于干巴巴地挤出一滴泪来。
这一滴泪仿佛打开了泪腺的闸门,麻木的心脏再次泵出悲苦的泪水。她的悲哀连带着她的喜怒一同活了过来。
她想起晴朗的午后,想起漏过树叶的阳光,想起布满青苔的鹅卵石小道,想起某家面馆鲜掉眉毛的面汤;她想起自己喜欢面食和牛肉,来到这个世界后却很少吃到;想起自己讨厌虫子,讨厌疼痛,讨厌不听话的小崽子躲在她衣柜里吃臭豆腐……她想起鲜活的、快乐的自己,也想起悲伤的、无能为力的过去……
淌过无何乡的苦水,涉过荆棘遍布的天途。宋从心循着一点微弱的光芒,再一次攀上了彼岸。
“师妹说她要去整顿变神天,不跟我回来了……她找到了自己的道,却和我所知的天命一样。是不是有些东西,终究是我无法改变的……?
“彼世太过惨烈,死了好多人。短短百年间,掌门都更迭到二十七
代了。我见到了她,师尊。她拜在仪典长老门下,道号‘清平’。清平,承了一个‘清’字呢。师长愿意从道号中择一字给弟子,定是对她有很高的期望吧?……可是,她最后还是走上了和我一样的道,没能堪破红尘,归于世外。她走的时候,头发熬得花白花白的……
“她长什么样?她爱笑,头发原是黑的。比我矮一些,也比我瘦……她不用剑,修符箓和阵法。知道我拜在师尊门下时,她很惊讶……她跟彼世的灵希并不相识,也没说过话。她说,她很遗憾,如果她能在生前多去了解一些……就好了。
“我,战胜了姜佑。他……殉了自己的道。冥神的本体几逾神舟,不知多少白骨堆砌而来的……后来,那些尸骨都填入了星海,在黑火中熔成一段龙骨,托举着神舟大陆。我无法与姜佑和解,他却似乎能理解我。可理解我,他仍要杀我。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祂究竟是人性多一些,还是扭曲更多一些……
“缘浅留在了变神天,上一任佛子也是。那地方究竟有什么好?一个两个都要留在那里……
“……不。
“或许,正是因为那里不好,所以他们才要留下。”
宋从心的话语支离破碎,基本上是想到哪便说到哪。情绪的失控只是一刹,她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喜怒不形于色,如今她能做得很好。
和以往每次历练归来一样,宋从心将此行的见闻娓娓道来。她说起那些人心纷争,那些情非得已。
她对这片大地上的不公感到愤怒,胸膛中的火焰燃烧至今,只剩一捧冰冷的余烬。于是她将灰烬捞起,填入心的壁垒。
宋从心看着桎梏明尘的狴犴兽首——无极道门十二星宫伏魔塔的镇塔神兽,除大奸大恶、草菅人命之辈,执法堂轻易不会动用这样的刑具。这种刑具落在师尊身上,宋从心只觉得心里发堵。她欲解开枷锁,明尘却攥住了她的手。
“……你的命牌碎裂,神魂不稳。而今归来,精血枯竭,耗寿近半。”明尘容色淡淡,“可你刚回宗门,便一刻不停地赶来这里。明德纯钧镇守在外,却依旧没能阻止你。拂雪,你来此,是抱着再次赴死的决意。”
宋从心抿唇,并不反驳:“……我欲向您寻求真相。但上一个这么做的人,后来成了堕神。”
师尊曾说过,那些去往天外的人最后都疯了。而中州神话中提及的那位质问人神的君王,宋从心也见证了祂故事的终章。
“拂雪。你已经坚定了自己的道,不再因外物而动摇。”宽厚的手掌落在头顶,明尘揉了揉弟子的发,“既然如此,真相并没有那么重要。”
宋从心摇头,她将明尘的手从头上摘下,托在掌中:“不,师尊。我如今已经站在您曾经的位置上,您所担负的,亦是我要担负的。两位太上阻拦我时,我也是这么说的。我与您同行,沿着您来时的路行走至今。或许在您看来有些不自量力,但弟子想为师尊分担些许。”
所谓真相与秘密,若是被第二人知晓,分量自会减轻。
宋从心注视着眼前人。至少,这一世,他不会再带着秘密孤身远走。
“你知道,它并不会摧垮为师。”明尘想摸弟子的脑袋。但两手都被握着,只能像爪子被捏的猫一样安静下来。
“弟子知晓。”宋从心颔首,随即又犟,“但师尊,拂雪踏上这条道途不过短短数十年,若没有同门相伴,也难免心生孤寂。那您呢?您走过比弟子更长的路,见过更多的风景,也经历过更多的砥砺。那些岁月赋予您的沉积,是瑰宝,也是辎重。何不容我取走少许?”
“哪怕只是一片雪花?”
“是,哪怕只是一片雪花。”
明尘浅笑。弟子的真心炽烈如火,有一整个严寒的冬天死在她的眼眸里。
“好,一切如拂雪所愿。”明尘抬手,抚上宋从心的眼睛,“闭上眼睛,不必害怕。为师发誓,你永远不会成为姜佑。
“即便污浊如影随形,你灵魂的归宿只会在为师这里。”
……
强烈的失重感来袭,宋从心本能反应,却发现自己调动不了灵炁。
起初,她以为自己正在下坠,但一种怪异的扭曲感令她眩晕。她感受不到风,感受不到炁,甚至感受不到大地的引力。她甚至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在下坠还是上升,又或这二者并没有什么不同。这一瞬间的浑噩不亚于无何乡水中的蜕变,宋从心恶心得肠胃险些打结。
但很快,非人的怪异感褪去,一双手稳稳地托住了她。她落在地上,悬在嗓子眼上的心脏也重新落回肋骨之间。
宋从心记着师尊的叮嘱,没有擅自睁开眼。
“还好吗?”亲切的问话。
“不太好。”诚实的回答。
宋从心感觉脑袋被摸了摸,像安抚受惊的小动物。她调整自己的呼吸,直到听见应允,才缓缓睁开眼睛。
视野一片模糊,几乎全被朦胧的白雾所占领。然而宋从心来不及观察周围的环境,只怔然地望着面前的人影。
“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腰间佩剑,意气风发,见宋从心不说话,他并指点在她的天灵上,指尖漾起涟漪,“初开天门确实会有错逆之感,更何况你险死还生,神魂不稳。静心,默守灵台,净念正神。”
宋从心眉间一凉,顿时回过神来。她喃喃道:“师尊?”
“是为师。”看上去年轻许多也鲜活许多的明尘微微偏头,似是反应过来弟子为何是这般情态。他眼神淡然,言语却很温柔:“莫慌,拂雪。你平日见到是为师留在人世的‘壳’,而你如今见到的是为师的魂。我之躯壳被外物所染,为免神魂污浊,固将其二分。现下站在你面前的,是千年前飞升的我。”
千年前的明尘,少年天骄,一身傲骨。因不满各大世家敝帚自珍,将仙法道统视作密不外传的禁术,便一人一剑打遍上界仙宗,自立道统,广传于众。他行走人世,阅尽沧桑,看遍疾苦。他与当时的人皇携手并进,荡涤天下,祓除诸恶。二者率领众生开辟生存之地,却又在盛时立下天景百条之约,将人族的命运还予众生。
而后,明尘归于世外,作那镇守山河的基石,也成了悬于正魔两道颅顶的天剑。
他曾是世人高举追随的煌煌圣火,名传四海,声冠九州。
而今,这样一个已经成为神话的人站在自己面前,却是一个笑起来干净温柔的少年。
与千年后尽数沉淀下来的温和不同,少时的明尘有着身为战士的傲气。他如同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即便敛于鞘中也散发着阵阵锐意。但那犹带稚气的眉眼,略显清瘦的身形,若非一双淡然悲悯的眼睛,宋从心都要疑心这是哪位长老新收的徒弟。
“……”宋从心语塞,满头白发的她和眼前人站在一起,一时分不清究竟谁才是年长者,“师尊变小了,徒儿却是老了。”
“又说胡话。”少年明尘和宋从心一般高,闻言抬手摁住弟子的脑袋,不轻不重地揉了两下,“你在师尊这里永远都是小孩子。”
宋从心忍住薅一把师尊脑袋的冲动,斟酌明尘方才的话语:“……弟子有许多困惑,师尊。”
“嗯,为师知道。”明尘牵起宋从心的手,迈步往前,道,“不急。你所困惑不解的,为师会一一说与你听。”
宋从心随师尊一同步入云中,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脚下也轻飘得没有落地的实感。忽而,明尘抬袖一拂,云开雾散。一缕天光照落在身,显出脚下云石为阶的天途。宋从心踏上台阶,极目远眺,宏伟巍峨的仙宫在云间若隐若现。它们似乎距离自己很远,又仿佛触手可及。这种虚浮不实之感,令人隐隐感到扭曲。
宋从心对那仙宫的建筑样式并不陌生,那是无极道门特有的琳琅玉质。九宸山灵炁充沛,采来筑房的山石随着岁月的洗涤会呈现出青玉的质地。是以道门建筑无需雕梁画栋,简素即是至雅。耸立云间的仙宫,
雄伟壮丽的云海,触手可及的苍穹,一切的一切,就仿佛……这里便是修真者求索一生的尽头。
……不对。宋从心并未被奇景所迷,她阖眼,摒弃眼耳口鼻的感知,以心观世。
再次睁眼,宋从心眼前所见天翻地覆。
金丝,数之不尽的金丝。
细入毫芒的金丝自四面八方而来,穿行云间,奔涌如河。宋从心面色发白,她“看见”浩瀚无垠的宇宙,千万光年外的一场塌缩将星辰湮埋;无穷无尽的金丝织成了天幕,远处的仙宫却扭曲成一片混沌的黯色。连光芒都被吞没的黑暗里,任何物质都会扭曲湮灭。那是黑洞,是深渊,是涡流,是看一眼都将万劫不复的死灭。
初入此地所见的渺茫云烟,竟是蒙住凡胎肉眼、避免她被某种诡谲感知刺伤的纱帘。
宋从心瞬间收回神识,只觉寒毛倒竖。
“嗯?”明尘回首,“天枢竟已替你开过心眼了吗?哼,多事。”
“……”宋从心呆滞,以为自己听错了。
“莫要强开心眼,此处已是天外,距离虚空仅有一线之遥。”明尘没有太多师长的架子,也不觉得自己对天枢的不满有何不妥,“天枢修行灵觉之道,此道钻研越深,便越是与诡秘疯狂相伴。她自己是朝闻道夕可死矣,却不体谅别家长辈的忧虑心切。”
“天外?”宋从心沉吟,“相传,无极道门每一代的修真者都会归隐剑冢,藉由禁地中的天门羽化登仙。世人皆传第一仙宗有登仙秘法,实则禁地内是宗门先贤为后来者开辟的险途。先贤飞升时,会将毕生所得存于此,故而天门也是宗门的传道秘境。”
若这个传说是真的,那无极道门的先贤确实高瞻远瞩。他们将宗门的道统封存在天外,即便宗门遭遇灭门之灾,火种也能流传下来。
“是,也不是。”明尘缓缓道,“此地确实是宗门的传教秘境,但在更久远的从前,它被称作‘无极’。”
——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
“我们所处的人世与混沌虚空之间有一层界,这层界便是‘无极’。古时,修真者神游太虚,亦或观星士夜瞻天象,便是以神魂之身入无极之野。寻常修士想要触碰一线灵光都须要漫长的索悟,但先贤却敢于耗费数代人的心血于无极开辟道场。于当世而言,确实堪称壮举。
“然而。”
当。一声厚重的钟鸣响起。
几乎是一错眼的间隙,那看似遥不可及的仙宫便近在眼前。宋从心看见成千上万道透明的影子从身旁走过,向着远方的殿宇,如跃龙门的鲤鱼。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负匣,有人持剑。他们都穿着无极道门的服饰,衣摆上的水纹剑徽各有不同。内门弟子,长老,掌门。更有甚者,他们的服饰熟悉而又陌生,似有如今无极道门宗服的痕迹,又在细节与样式上有微妙的不同——那份不同源自朝代的变更。他们与宋从心不是同个时代的人。
“那是无极道门历代的求道者。”明尘驻足不前,看着那些泛着金光的人影,直到他们逐渐消失,“古时的修真者仅能以神魂窥得无极之景,而能以肉身飞升至此的修士便已脱胎凡骨,成就仙身。他们本可以在此观摩先贤留下的道义,参悟先贤留下的天机,从而彻底蜕生,洞破虚空。”
本可以?宋从心咽下心中的震撼,望向师尊。
明尘神色平静。
“我是无极道门第二十代门徒,师从七仙之一的道衍散人。他飞升前夕,曾唤为师至其座下,拉着我的手,忠言苦口,谆谆告诫。
“他说,徒儿,为师知道你天赋过人。再过些年,你修为必将与为师齐身。然,而师弟师妹年岁尚小,宗门须有挑梁者。你且代为师照拂宗门百年,可否?
“百年不长,我应下此事。师尊了结了最后一桩心事,次日便步入了剑冢。临别前,他说,徒儿,为师知道你必然是自我之后的第二位飞升者,世人皆不及你。为师会在你将行的道路上留下刻语,助你大道显明。你飞升后,切记要去天门内察看,切记,切记。”
三声切记,哀哀慈心。
这是宋从心第一次听师尊说起自己的往事。平日里,都是她在说,明尘在听。
明尘活了太久,熬死了故人,熬走了时代。就连曾经不愿忘怀的一切,都已被扫进故纸堆里。然而千年过去,明尘仍记得师长飞升前的殷殷教诲,记得道衍散人紧蹙的眉头,放不下的话语。他也曾有把酒言欢的挚友、并肩而立的同门、憧憬仰望的师尊。他也曾是这片大地上踟蹰独行的稚子,被人牵着手走过最初坎坷不平的路。
宋从心听得入神,不知不觉间,明尘已牵着她来到殿前。他先她一步,推开了那扇尘封的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