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言归
“不需要。”东余立粗声粗气,他似乎在极力控制自己不要迁怒他人,但他的拒绝却相当锋利,“这是我们凡人的事,与仙门无关。”
他说完,便转身继续发号施令。重溟城显然也考虑过机关可能会被破坏的问题,所以他们设立了好几套备用的方案。正如东余立所说的那般,这绝不是重溟城的海民们遇见的第一个难题。实际上大多数时候,顺心遂意都是一种奢侈,他们早已习惯以正面的态度去面对坎坷与险境。
遭到破坏的机关有三处,而这里只有四十人,在分出人手去操控龙骨的开合后,分在这五处地方的只有三到四人的小组。
……虽说龙骨闸机关开始运转时会带动相邻龙骨闸的机关,但是,这真的是可以做得到的事吗?宋从心仰头看着那山峰般庞大的龙骨,即便是修士,都不敢轻易夸下海口说自己能动摇这庞大的骨山。那这些海民,他们会怎么做?
驱动龙骨开合的机关乃青铜所制,龙骨的底部被浇灌了厚厚的铁水,硬生生铸造了一身的铜皮铁骨。为了防止海水的侵蚀,机关表层都涂了一层防水的漆,然而时隔久远,漆层基本已经都掉光了,露出青青红红的斑驳颜色。
宋从心看见东余立等人从山壁间抽出了数道铁索,显然,这些铁索便是最初建造龙骨闸时防范于未然的备用举措。升龙骨闸需启动十二个足有八人环抱的青铜机括,而与此同时,机关被破坏的龙骨则需要佐以人力拉动内部的齿轮,调整龙骨的位置。
就好像要打开一柄伞,某一处的伞骨却向内折叠,所以打伞的人需要伸手将它翻折过来一样。
身为外人的宋从心无法插手,她看着海民们分别进入了十二个机关阵,而东余立与其余几位则拽住了手摇机关的铁索。
“一二三,起!”就在宋从心发呆之时,一声浑厚有力且极具穿透力的低吼直刺她的耳膜,东余立运气于喉,将吆喝传出去很远,“拉!”
只听一声令下,海民紧握铁索的手臂肌肉便猛然暴起了一根根狰狞的青筋,肌肉鼓囊得宛如注了气。他们身体后倾,紧咬牙槽,全力施为时的表情看上去十分狰狞。最先钻入耳中的是砂砾被碾时发出的声音,这一瞬间爆发出来的冲力,竟让海民的脚下猛然荡开了一层细微的沙泥。
“一二三,拉!一二三,拉!”他们喊着口号,拼尽全力的拉扯,沿海住民都曾有拖拽搁浅渔船的经历,宋从心听见他们洪亮的吆喝在谷底回荡不停。他们的喊的是陌州土著当地的方言,那语调粗狂豪迈,听上去激荡而又昂扬。
而在这时,控制龙骨闸的机关传来了刺耳的金属厮磨之声。近乎难以置信的,那庞大如山峦般的白骨竟真的开始了颤动。
“三二一!拉——!”东余立再次发力,发出了一声低吼。
宋从心看着为了发力而脱下鲛鲨水靠、光着膀子与上半身的东余立,这位已至先天境的武者体表的皮肤逐渐变得通红、滚烫,他体内的血液在这一刻似乎化为了赤红的烈焰,宛如图腾一样奇异的赤红色纹路突然在他的脊背上浮现。
识海中的天书却在此时尽忠尽职地标注道:
[怒血纹(残缺):当人族的武者能够感知到天地之炁并将其纳为己用之时,即便没有仙骨,他也已经踏上了另一条属于凡间的修行之路。把肉体锤练至极致之人,将信念灌注进躯体,催发体内的精气,从而获得超越自身极限的血脉之力。
——“怒血为江,百念成海,我们渺小却撑起天地的血脉。”
因人皇与大巫的传承残缺,人族遗忘了使用这种力量的正确方法。
频繁催发精气,将折损寿数。]
这是什么?宋从心微微一怔。
然而,她来不及细看以及深想,耳边却忽而钻入了一声金属摩擦时绵长而又刺耳的巨响。她抬头,便看见那位于高处、被白砂石林环绕在其中的城池在缓慢地“绽放”。呈圆环包拢状的巨鲲胸骨如颤悠悠的花瓣儿般向四处舒展,仿佛神祇逐渐张开闭拢的双手,露出掌心珍贵的宝藏。
——“渺小而又自不量力,脆弱又排外傲慢。从以前,到现在。”
是啊,愚公移山,夸父逐日。人类的愚行,从千古至今天。
第63章
宋从心看着那些正在运作的平海法器,海民不知道其运作的原理,但宋从心在旁观测了一会儿便发现,平海法器约莫是在海底出现不平海况时制造出一个相反的力。多个平海法器链接起来便可稳定一个范围内的区域,阻止“涡流”的肆虐与浮动不定。
宋从心看着其中一枚运作的平海法器,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物件,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升龙骨闸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但全神贯注戒备着四周的宋从心却没有感觉到异样气息,整个行动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
然而,等到龙骨闸升起,却迟迟等不到逆海法阵启动,第三支走水道的队伍也许久不归时,宋从心才意识到,出事了。
连她都能察觉到的异样,经验丰富的海民又怎会察觉不到。水道行进的确艰难,但吕赴壑这支队伍耗费的时间已经远远超出了先前的估量。要知道吕赴壑此人心机缜密,若是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或者困难,他会选择暂时性撤退以图以后。毕竟在他眼中,人命更为重要。
已经超出了时限,却依旧没人回来报信或者求援,那只可能是出事了,回不来了。
“憋气能达半盏茶时间的,出列!随我去查看一番。”东余立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十分难看,他带着队伍前往了水道,但很快,他又回来了。
“门闸落下,水道被海水封死了。”东余立此话一出,一直沉默的海民顿时哗然。这些海民都是坚毅果敢之辈,但骤然得知同伴遇险,又失去了吕赴壑这位主心骨,他们依旧有一瞬间的混乱。
“怎么会锁死呢?!谷底被我们包抄了啊,绝对没有人趁机进去的!”
“只可能是内部发生了什么,但是进去之前明明好好的,为什么会将水道锁死?!”
“面罩只能坚持小半个时辰,原本水道就很危险,面罩也只能堪堪维持他们抵达机关暗室,这要是出了什么意外……!”
眼见着海民情绪有些失控,宋从心见情况不妙,立刻站出来道:“诸位,请冷静些。重溟少主也在此行的队伍当中,他是分神期修士,已达炼神还虚之境。不管遭遇了什么,于这位少城主而言,都并非害及生命的危难。”
宋从心并没有太过惶急,因为她很清楚分神期修士的强大之处,区区一个水道根本困不住姬既望。即便到了万不得已的境界,姬既望毁掉水道把人带出来都是绰绰有余的。要知道,一名分神期修士全力施为,都可以在半天之内毁掉整个重溟城了。
只是不知道为何,姬既望一直都不曾展现自己的力量。而这些重溟城的海民,似乎也对分神期修士的强大一无所知。
宋从心本以为自己这么说,海民们会稍感安慰。却不想听见姬既望之名时,他们却突然安静了下来,神情都有了几分莫测的变化。
“那个孽种……”东余立突然抱住自己的脑袋蹲下,声音自责而又压抑,这个八尺大汉拼命抓挠着自己的头发,语气甚至隐隐带上了哭腔,“对,我怎么没想到……那个孽种也在队伍里——!大哥那么相信那个孽种,要是那个孽种想做什么……大哥啊啊啊啊——!”
不管是宋从心还是梵缘浅,听见东余立这么说,都忍不住微微一愣。
海民们更是瞬间便暴动了起来。
“当初就不应该带他回来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更何况是这么个东西!”
“闭嘴!这是城主决定的事,城主不会错的!”
“城主就是太仁慈了!当初就应该把他跟那些教徒一起处决!”
“那个孽种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灾厄!”
“闭嘴,我说了,闭嘴!将军说了,旧事不许重提的!”
“我就不!凭什么不能说!那种不人不鬼的东西,还是那个教弄出来的!他凭什么成为我们的少主!”
“你们他妈给老娘闭嘴!”眼见着两个海民即将大打出手,杨灿微一俯身,整个人动如脱兔,精瘦的双腿如鞭子般甩出,猛地锁住了
其中一人的脖颈,反身便将其摁倒在地。对方神色狂乱,面皮发青,然而因为咽喉被锁,只能徒劳地挥舞着手臂。
另一人见状正要扑上去殴打这出言不逊之辈,却被紧随其后的周强一拳揍翻在地。
“不要吵了!妈的!”周强抹了一把脸,怒吼道,“不要吵了!出了事就想办法解决,内讧算什么?!”
然而,这对夫妻的努力却仿佛打开了什么机关,海民们似乎情绪崩溃了一般,他们尖叫、怒骂、互相推搡,有人想阻止其他人口出祸言,有人却不顾一切地宣泄自己的愤怒与恐惧。在这个看不见天光、听不见声音的深海低谷,人心似乎也被层层重水压制,说不出话,也喘不过气。
就在这个十足混乱的间隙,却忽而听见了“铮”的一声响。
这一声,铿锵有力,宏如铜钟。甫一入耳便令人心神一震,心中郁气一清。眼下明明如此喧嚣嘈杂,这声音却清晰得仿佛在所有人的耳边响起。
众人茫茫然地抬头,下意识地追寻这道奇妙的声音。却听那调子忽而一转,街上了一串连续流畅、仿佛号召般的引子,那调子上上下下,如同澎湃浩瀚、奔涌而来的海浪。但随即,那海浪化为了自水面低空掠过的飞鸟,鸟羽沾了一点咸涩的海水,抖翅,直上九霄。随着飞鸟凌空,琴曲的意境忽而变得开阔,每一个调子都沾染着自由的味道,飞鸟的眼中似乎倒映出了海岸边的风景,那是海民们出海捕鱼时热火朝天的景象。
海民们没听过这种中原的琴曲,不知道什么是按音散音泛音。但这首琴曲却显然已入臻境,将所有人都拉进了那宽广豪情的意境里。
古琴沉且静,本不该弹奏出原曲那种华丽轻快的和音。但改编琴曲的人却不惜用上了大段大段近乎炫技般的扫弦与滚拂指法,重现了海民们上下一心、团结一致的劳作场景。奔流不息的海浪与不辞辛劳的海民,都是自由的飞鸟眼中习以为常却又极富人情味的风景。
一曲《东海渔歌》罢了,所有的海民都很安静。他们或坐或站,似是还沉浸在音律所构建出来的温情的世界里。
弹琴者落下了最后一个音,灵力凝于指尖,如涟漪般一层一层地荡漾开去。寻常的旋律或许会因为曲高和寡而陷入高山流水无知音的困局,但宋从心不会,她所修行的心法直指人心,能将力量藉由旋律,传递到每个听众的心里。
“请冷静下来,诸位。”宋从心摁住了仍在轻颤的琴弦,见众人眉宇间的燥郁已经平复,这才道,“不要被大海迷了心智。”
她一言点破其中的蹊跷,原本还有些一头雾水的海民们顿时露出了恍然的神情。他们本不该这么容易便被激怒,但他们如今位于深海,随着时间的推移,海洋对他们的影响会越来越深。在潜移默化、无知无觉之间,他们便会被大海“吃掉”。
探索队的成员想明白其中的关窍,不由得背冒冷汗,心生后怕。就在这时,一道颤颤巍巍的哭腔说道:“东哥,我、我好像……”
东余立回头望去,却见方才被杨灿制服在地上的大汉满脸惊惧地举着一只手。他的手背上已有一块青蓝色的斑驳色块,一根宛如八爪触腕儿般的肉芽正探出了头来,在空气中摇摆张舞,看上去狰狞而又古怪。
“忍着!”东余立大吼一声,拔出刮鳞刀便冲了上去,身旁的几位海民也同时出手将人摁倒在地,他们利落地拉直他的手臂,在他的嘴里塞入布帛,避免他因为疼痛咬断自己的舌头。随后,东余立手起刀落,直接斩断了那根触腕,剜下了那一块青蓝色的皮。
大汉咬着布团,疼得满头大汗,神情扭曲。
“好了好了,没事了。”杨灿飞快地掏出止血的药物,缠上干净的布匹,像母亲哄孩子般地哄着这个中年汉子,“处理及时,不要怕。”
众人也纷纷出言安慰,原本濒临崩溃的队伍,在此时又重新凝聚在了一起,甚至比原本还要更加牢不可破、坚不可摧。
宋从心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忽然,她似是心有所感,回头望去,却见一道单薄的身影站在远处,不知站了多久。
处理完那位海民的异变之后,探索队的成员们本就有一半的注意力放在宋从心的身上,此时见她回头,他们也不由得抬头望去。
戴着纯白面具的姬既望就站在山谷的岔路口,远远的,没有过来。他此时略显狼狈,那一身让人联想到水天一色的蓝衣竟然沾染了厚重的血色,那些漆黑的血垢在他的衣上,难以想象纤尘不染的分神期修士竟会被他物污浊了衣服。
姬既望不仅衣上有血,就连那张纯白的面具上都有一丝仿佛飞溅上去的血迹。他左手的袖子撕裂,露出那尖锐非人的指甲,从小臂到手掌,腥臭污浊的血液不停地滴落,就好像他的手刚从血肉之躯内拔出来的一样。
姬既望站在那里,浑身浴血,气势诡谲,不似人,反似一个从魔窟中爬出来的鬼神。
看见这样的姬既望,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海民们瞬间露出了恐惧警惕的神情,甚至有人下意识地拔出了武器。
气氛一时僵持,双方分庭抗礼,姬既望没有过来,只是站在原地。
就在这时,探索队的成员们便看见方才弹奏了动人一曲的仙长施施然地站起,她一拂袖,古琴便化作烟云消散。她站起身朝着那宛如杀神般的少城主走去,神情自然,毫无畏惧。
可谁知,当她与少城主仅有一臂之遥时,那仿佛要站成雕塑般的少年却忽而间,后退了一步。
姬既望主动拉开了距离,宋从心便不再前进,她就停在那里,看着他,用一如既往、不曾变化的眼神,平静道。
“发生了什么?”
第64章
宋从心这般心大,倒不是因为她多么相信姬既望,而是因为她看出来姬既望身上手上的血都不是人类的。
人类不会流出这般漆黑腥臭的血液。
距离近了,宋从心才发现,姬既望竟然在低低地喘息着。他的呼吸被刻意放得很轻,但胸腔却剧烈地起伏着,仿佛是一个毫无灵力的凡人从很远的地方拼命地跑了过来。隔着一张面具,宋从心看不清姬既望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刚才海民们的争执。
“吕叔出事了。”姬既望以只有宋从心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他们受伤了,我需要帮助。”
姬既望从不在海民们面前展露自己的容貌,也不会同他们说话。因为天赋使然,哪怕他不愿如此,依旧能在一个照面与一句话的时间里蛊惑对方的心智,令他人为其生为其死。但宋从心知道,姬既望既然戴上了面具,选择了沉默,那便代表他不愿意滥用这个天赋。
宋从心没有询问有什么事是分神期修士无法解决、从而需要寻找帮助的,她只是点头,道:“我跟你去。”
宋从心说完,回头与梵缘浅交换了一个眼神,又朝着探索队的成员说道:“我与少城主前去一探,还望各位保重。”
海民们面面相觑,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因为作为暂时领袖的东余立沉默了,他们便也没有开口反驳。
宋从心跟着姬既望走了。
两人始终保持着一臂之遥的距离,姬既望走在前,宋从心在后。他毫无顾忌地将后心暴露给了别人,或许是因为笃定她不是他的对手。
机关密道位于山谷的窑洞,需要拨动青铜盘的指针对准天干,方
可开启正确的密道。否则,不是被引向危机四伏的凶险之地,便是密道全盘崩毁,宁可毁去也不令人入内。而青铜盘足有八层,其秘无时不刻不在变化,即便是在重溟城,也只有十指可数的人知道其中韵律的变化。
“过来。”姬既望抬了抬手,宋从心便控制不住自己地走上前去,“密道内布有母亲的阵法,错一个身位,你我都可能死在里面。”
姬重澜是姬家千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她擅符文,擅诡阵,擅奇门遁甲之术。她在位期间,为世人留下了近千道符阵的传承。
姬既望沉默了许多,他只解释了一句,便用缚丝操控宋从心走到他身前。他拽过宋从心的手臂,一手在青铜盘上拨弄,伴随着青铜盘指针的转动,终于,“咔”的一声,机关砌入了暗格。“轰”的一声巨响,他们所在的这间铜水浇筑而成的密室被瞬间封锁。
然而,下一刻,另一边的暗道却瞬间开启,汹涌而来的海水立刻淹没了整个密室。姬既望拽着宋从心的手臂,不退反进,俯身冲进了水里。他舒展着自己的四肢,在水中游动的模样比在陆地上更显熟稔,仿佛感觉不到其中的阻力一般,速度快得宛若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