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言归
戏曲落幕后,那位名叫“东方既白”的青年便恭恭敬敬地把她们请进了一处同样灯火通明的府邸,并宣称“城主卸妆后便来”。随后便有四名衣着打扮明显与他人不同的女郎为她们抚琴弄曲,烹茶煮水,侍奉点心……怕她们等得无聊,其中一位还贴心地取了不少话本书籍给她们翻看。
这宛如哄小孩一般的待客态度就很有问题。
然而楚夭此时是无心翻看书籍的,她的心神都在方才那一场如梦似幻、宛如疯魔般的《琉璃传》里:“我好像没怎么看得懂……喂,你说这个故事的最后,那个好似水鬼变成的青衣是取代了花旦的身份吗?她因花旦而生,最后在花旦死去时变成了花旦,取代了她的人生吗?”
宋从心被她摇晃着胳膊,整个人却仿佛入了定,没有回答楚夭的问题。
楚夭虽是小女儿家的心性,但被人冷落也不会恼羞成怒,见宋从心不答话,便去纠缠梵缘浅:“和尚,你说呢?”
“在下并未出家,而且就算出家,也应该是‘尼姑’而不是‘和尚’。”梵缘浅平
静地纠正了一下,“千人千面,我见即我执。楚姑娘的见解或许便是正确的。”
“你闹呢?”楚夭被宋从心忽视时没有生气,听梵缘浅这么说反倒是有些生气了,“我就是知道自己见识浅薄才来问你们的,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噗。负责奉茶的侍女仓促地低下头,忍住自己差点漏出的笑。
梵缘浅老僧入定,任凭楚夭如何摇晃都不理会她。楚夭见其不从,又整个人像只没骨头的猫儿似的轻伏在宋从心笔挺的脊背上,凑在她耳边小声又委屈地碎碎念道:“告诉我嘛告诉我嘛告诉我嘛~”
宋从心安如磐石,实则内心几近崩溃。她可算是知道楚夭为何在情场上如此战无不胜了,这天底下几个人能顶得住她这般撒娇的。
闹腾作妖的楚夭没发现随侍一旁的四名女郎突然动作一僵,纷纷恭敬无比地起身,垂首行礼。府邸内灯火如昼,一支缓步行来的十数人的队伍被灯光照得影影绰绰。走在最前头的人披着一件挡风的鹤氅,穿着绣着缕金百蝶剔红榴花的艳色长衣,手中持着一根镶金玉的细长烟管。他行至门口,看见屋内的景象,似是感到有趣般地抬手,身后垂头随侍的俊丽男女们便停住了脚步,躬身行礼后退下。
他的气息揉入暮风,连同身后的十数位随侍的气息都掩盖得严严实实。但很可惜,要论别的还不好说,但要论感知能力,宋从心却可算得上当世独一。在他踏进门槛的瞬间,那个被另一个女孩痴缠的少女便下意识地想要回过身来,然而视线却被红衣少女给挡住了。
男子有些意外,却还是双手抱胸倚着门框,含笑先发制人道:“两位小友这是在做什么?”
楚夭顿时便安静了。
说到底,楚夭是个极擅捕捉他人情绪同时也很识时务的人。她对宋从心与梵缘浅自来熟,是因为她知道这两人脾气好还不会与自己计较,但眼前这个笑得极尽温柔的华服男子,楚夭那是只看一眼,都觉得心里怵得慌。
“我们在讨论刚刚的那出戏。”楚夭乖巧正坐,道。
“哦?”缓步而来的华服男子显然是简单洗漱后便赶过来的,他放了盘起的发髻,融了脸上的油彩,仍带着几分湿气的长发披散在身后,仅用一根红绸挽起。他眼睛处的妆还没来得及卸,一眼斜来,眼波清冽如水,透着一丝细细的媚。
楚夭恰好让开后便和人对上眼的宋从心瞬间被煞了一下。
宋从心在心里默念着这些大能的年纪,腹诽着这一个比一个离谱的魅惑力,将明尘上仙的“孩子”在识海中重复了一百遍后,宋从心已经冷静得宛如背了一百遍《清静经》那般清心寡欲。她正想起身行礼,却见男子迈着长腿绕过桌案,在她们的正对面坐下,倚着美人榻,一手托腮,似笑非笑:“那三位小友是如何看待这出戏的?我实在很好奇。”
错过了开口问候的最好时机,宋从心和梵缘浅只能沉默着各行一礼。楚夭坐在两人中间,左右张望了一下,有些踌躇不定地道:“呃,神鬼之事不好妄言妄语。那个,都说我见即我执,我觉得两个琉璃之间哪怕彼此不理解对方,但应该还是难以割舍地爱着彼此的……”
含着烟管的明月楼主笑呛了一下,没有否定,只是饶有趣味道:“嗯……我见即我执啊?那这两位小友呢?看出了什么?”
宋从心和梵缘浅沉默了一瞬,片刻后,才不约而同地开口。
梵缘浅:“痴妄。”
宋从心:“孤孑。”
“……哦?”明月楼主停顿了一瞬,他垂了垂眼眸,随即神色如常地笑道,“有趣。”
楚夭见他只是笑吟吟的坐着,没有继续问下去,顿时忍不住看向宋从心,小声道:“痴妄好说,孤孑又是何意?”
一旁的梵缘浅倒是替宋从心解释了一句:“因为这是《琉璃传》,不是《花旦与青衣》。”
——从始至终,爱着自己的,恨着自己的,保护自己的,辜负自己的,都是琉璃自己。
楚夭听罢,心中一震,面色微微发白。而听着小辈讨论这些的明月楼主却是浅笑,仿佛无所谓地问道:“那如果我说,这出戏真的有两个人呢?”
宋从心摇了摇头:“一个人,孤独;两个人,更孤独。”
宋从心只是说出自己的感受,但没想到,这个不明所以的回答,却让明月楼主沉默了。
随着明月楼主的沉默,室内也顿时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寂静中。不管明月楼主看上去是如何的亲善,他都是当世十指可数的大乘期修士。当他放任气氛一点点地冷下去时,就连性情最为活泼的楚夭都不敢出声打破这种僵滞。
就在楚夭偷偷为同伴捏了一把冷汗时,明月楼主却笑了:“不说这些了。拂雪小友我是见过的,另外两位小友不知应当如何称呼?”
“我叫楚夭,散修。您……咳,您随意便可。”楚夭险险止住差点脱口而出的“您老”二字。
梵缘浅见宋从心已经揭露了身份,便下意识地双手合十,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看见她这个习惯性动作的明月楼主却突然猛吸了一口烟管,难得有些牙疼地道:“好的,我知道了。梵净初和梵觉深的后辈是吧?”
三人:“……”
明月楼和禅心院之间也算得上是孽缘不浅,毕竟一方修的是极尽痴绝的极情道,另一方修的却是破除我执的消业之道。主张息想摄心、拂尘看净的佛门和主张“不疯魔不成活”的明月楼若是能走到一起,那才是怪事。
在梵缘浅之前,明月楼在招收弟子门人的时候就没少和欲渡他人堪破我执的佛门产生冲突。
其实严格来说,同样主张“明心见性”且寻求中正平和之道的道门跟明月楼同样不是一路的。但与“看见他人在水里便想要伸手捞一捞”的佛门有些许不同,道门是“你丫的要是不伸手呼救我就当你是在游泳”。
所以明月楼主能跟道门出身的宋从心调侃说笑,但看见佛门出身的梵缘浅便觉得头疼。
“拂雪小友聪慧机敏,想来应当知道本座的琉璃玦不是随便用的。”明月楼主轻叹,他收起烟管,坐直身体,十指交错抵在唇上,被画得细长妩媚的眼睛笑睨着宋从心的眼,“为了这一天,本座可是好等。那么拂雪小友,你想要和本座做什么生意呢?”
明月楼主摆出正经的姿态,甚至口头都换了一个自称,显然是准备认认真真地谈一桩生意了。
宋从心平静地与明月楼主对视,须臾,她从粟米珠中取出一物,放在桌案上推了过去。
一旁随侍的女郎正准备上前取物,明月楼主却朝她摆了摆手,而后轻一勾指,那件古朴的事物便落入了他的掌中。
那是一枚灰扑扑、乍看之下甚至还有几分不起眼的玉佩,其色较杂,赤金交织,乍看之下好似上好的绿翡中掺入了黑癣与黄翡。然而明月楼主看见这个物件时却瞳孔微深,他面上笑意不变,道:“拂雪果真有清奇之处。”
他微微倾身,挑起那块斑驳的杂翡:“这情报,本座这儿的确有。但你可想好了,这情报品阶比重溟城还高,天品甲等,序号贰拾叁。而且本座可以告诉你,相关情报,你师父那有,只是他肯定不会告诉你。而在本座这儿,天品甲等是非卖品。拂雪手中的确有本座无论如何都想得到的东西,但这东西比起这件情报的价值,还不够。”
宋从心神色不动,这其实在她的意料之中。她的确有意向让明月楼参与进“九州列宿”筹划当中,想必明月楼也能看出来,无极道门找不到比明月楼更好的盟友。明月楼主的确不介意借此机会卖她一个人情,但如果涉及更危亡之事,一个双方皆有意向的合作盟约显
然分量不够。
“一个可全权交予明月楼主导的分支筹划。”宋从心加重了筹码,这也是她与古今长老讨论后可以拿出的底牌之一。
“不够。”明月楼主敲了敲桌子,“因为这个情报,明月楼死了人。”
“楼主又待如何?”既然对方愿意与自己商量筹码,那显然,对方是有交易的意愿的。
“一个承诺。”明月楼主站起身,微微靠近宋从心,他细长的眼睛眯起,像一只慵懒倦怠的猫儿,“再加一个不违背拂雪道义的承诺,如何?”
第109章
一个不违背道义与本心的承诺,换取一个与满城百姓生死存亡相关的情报。这笔交易听起来,当真是十分划算。
但是宋从心很慌。
她很有自知之明,虽然拂雪之名在新生代的年轻小辈中称得上出类拔萃、一骑绝尘。但在明月楼楼主这样的大能面前,金丹期修为的宋从心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个值得欣赏的晚辈。宋从心在无极道门中备受重视,是因为除了金丹期修士以外,她还是内门首席以及掌教首徒。但这些外在的光芒对明月楼主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他有权有势有钱有人,不管要做什么,都轮不到拂雪一个别宗的后辈来啊……
一个大能对一个晚辈索求“一个承诺”,宋从心能想到的只有坑。
而且没定期限的承诺都是耍流氓,这跟对着阿拉丁神灯说“我的愿望就是再许一百个愿望”一样。万一等到将来宋从心成为大能了,对方突然提出一句“此生不许出九宸山”,这特么也不违背道义啊!
宋从心很想说些什么,然而面对明月楼主这类气势过盛的大能,她显然只能沉默。她面无表情地和明月楼主对视,但大概她眼神中克制不住地流露出了什么,在沉默对视三秒之后,明月楼主率先顶不住,轻咳一声,笑了。
“拂雪这易容,可真是……”明月楼主用烟管敲了敲掌心,摇了摇头,“罢了,本座也不为难你。待此间事了,本座便会寄信于你,需要你替本座找一样东西。拂雪不必担心本座将来以此承诺要挟你,要知道,明月楼还从未做过这种先拿货后付钱的生意呢。”
宋从心困惑道:“明月楼门下人才济济,究竟是何物,竟连楼主都无法自取?”
明月楼主淡淡一笑,却是道:“那拂雪答应吗?”
宋从心寻思,明月楼主想要的东西要么需要动用无极道门的势力去寻找,要么便是只有修道之人才能取得的特殊之物。虽说她对于自己能否完成明月楼主的托付一事深感气虚,但眼下,桐冠城之事迫在眉睫,实在容不得她犹豫了。
“我明白了。”宋从心沉声道,“‘九州列宿’衍生出来的分支筹划便作为定金。”
明月楼主抿唇一笑:“爽快。”
一旁沉默观望了两人交易的梵缘浅突然开口,道:“此祸并非一家之事,在下理应与拂雪共同承担。”
明月楼主看着梵缘浅易容后显得特别憨的面庞,默然半晌,道:“佛子参与此事,只怕不太合适。”
梵缘浅很是困惑,她想询问为何不合适?但是看着明月楼主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明白这位大能没有多费口舌解释下去的意思,便只能沉默。
谈成了这笔时隔六年的生意,明月楼主重新坐回位置上,心情十分愉快:“那么,本座很好奇,拂雪欲从‘九州列宿’筹划中衍生出什么?”
“……”宋从心想到痴绝城内各色各样的能人异士与貌美男女,深沉道,“您可曾听说过‘创意娱乐社交平台’?”
……
幽州,大夏国,西南边境。
参与无极道门外门大比的弟子们陆续抵达了目的地,相比之下,灵希着实是慢人一步。
然而提前抵达此地的弟子们在调查上也没有太大的进展,那被判定为消失的乱葬岗地处大夏国与咸临国接壤的边境。但当弟子们赶到标注地时,周边却全是林地与沼泽,丝毫看不出曾经有人居住或曾经爆发过大型战役的痕迹。
能参与外门大比的自然都不是泛泛之辈,灵希尚未到达之前,部分外门弟子便已经通过勘探地质地形的方式,模糊推断出此地有鬼。九州疆域地图最初便是根据不同地区的地质进行划分的,咸临与大夏的边境再过去的确是衔接北地冻土没错。但雨水丰润之地才能形成的沼泽和荒漠化后的风沙地段距离太近了,就好像中间有一片作为缓冲带的平原平白无故地消失了。
在这支大部队的弟子中,因为贪好口腹之欲所以迟迟未能进入内门的老饕则通过林地内的动植物分布,推测出附近的土地被“吃”掉了一部分。
“别的不说,雨林地带怎么可能会出现这种土蝼。”骑在一只足有一人高大、长着四只狰狞巨角的类羊生物背上,拽着它的两只角避免暴躁撩蹄的土蝼把自己甩出去,“看看这坚硬如针的鬃毛和这暴烈的脾气,雨林这种雨水充沛的地段就连捕食者都显得鬼祟阴森,哪有这么直来直去的性子?不过土蝼肉很硬,血又臭,不放在活水里漂洗半个时辰基本上不能入嘴,所以建议不要抓来吃。”
众弟子:“……”没人在乎这玩意儿好不好吃好吗?
老饕虽然不是这批弟子中修为最高的,但他资历最深,有丰富的“落榜”经验,再加上又是传说中的“那一届”的参赛弟子。于是,除了吃以外对什么都很懒散的老饕便被这五湖四海而来的弟子们推举为明面上的领袖。
然而,虽然平和包容的老饕的确拥有能安排好由上百人组成的冗杂队伍的能力,但这位头顶“拂雪真人同期”光环的老饕本质却是一条好脾气如梁修都看不过去的老咸鱼。要不是这次外门大比开始前被宋从心派来的弟子警告过,老饕恐怕第二轮赛事开始就往森林里一猫,吃得满嘴流油、乐不思蜀了。而现在,虽然被众弟子推举为领袖,老饕却依旧丧里丧气,没个正型。
倒是推举他的弟子们一个个的都很有信心:“老饕师兄,若是拂雪真人在此,她会如何作为呢?”
“啊?拂雪师姐啊?”虽然没有进入内门,但老饕是有资格喊拂雪一声“师姐”的,他喊出这个称谓时并没有多想,却不知听见的人都露出了羡慕的神情,“拂雪师姐的话……大概是会把所有人团结起来,集思广益,交流情报,统筹物资吧。”
“欸?”一名女修有些意外地出声,“我还以为拂雪真人这么强大,会独自解决所有问题呢。”
“师姐的强大不仅仅只是修为啊。”老饕打着哈哈,没有泄露太多关于拂雪师姐的事情。
“目前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消失的乱葬岗’并非虚假情报。”老饕丧着一张后爹脸,整合着所有弟子得出的情报,在地图上画了一条横切版图的线,“这两处地界的交界线,的确是有一块土地消失了。但是除了我们现场勘测地势后进行的猜测与推断以外,并没有更加确切的证据证明这里曾经有一片土地。附近没有居民,没有人证。至于地貌 ,我们没有办法以人族浅薄的认知去衡量这片广袤的大地。”
众弟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问道:“无极道门应当保有九州的地图,进行版图的校对与勘探如何?”
“问题就在这里。”老饕抽出另一张地图,将手头这张自己绘制的地图与另一张地图交叠在一起,举高照着投射而下的天光,“喏,你们看。”
众弟子抬头,只看见两张地图缓缓重合。
透过光线,牛皮纸上的每一寸线条都清晰可见,但当两张图严丝合缝地闭合在一起,众弟子盯着地图,便觉得心里一凉。
“完全一样的。”
噤若寒蝉的死寂中,老饕叹了口气。因为是“那一届弟子”的原因,这些年来他也通过许多进入内门后的旧识知道了不少这个位阶的弟子本不该知道的事情。别的暂且不说,拂雪师姐的事迹是不必刻意去打听都会传到他的耳朵里的,因此他也多少知道一些关于外教的事情。
这次麻烦了。老饕心想。这和当年一样熟悉的阴谋的气息,但如今可没有另一个“宋道友”站在这里把控全局。
“我们有人去离人村里查探了吗?”老饕询问道。
“有的,调查不应大张旗鼓,所以会说大夏国语的罗道友只带着几个人潜入了。”
……
伪装成“行商”的罗慧一行人与“赛神仙”灵希撞到一起时,场面是十分尴尬的。
破旧的屋舍,枯槁的灰木,凄惶的老鸦,步入这座边境村镇的外围,映入眼帘的便是这般苍白冷寂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