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花夕
总之,在南街坊的邻居们看来,这裴闹春,便靠着自己的一门手艺,一点点地将这小日子过了起来。
不过这些钱,对于裴闹春来说,还是不太足够,他的研究,还需要更多的钱和实验,但他相信,他能攒够的,再给他一点时间就好。
……
谁的爸爸最好?这个问题丢到孩子堆里,准保每个共同答案,可在2年6班的教室里,若有老师这么提问,所有的孩子们便会异口同声地大喊:“裴小幸的爸爸最好!”
当然,说这话的他们,是要冒着被自家老爸打的风险的,可这也不怪他们,谁叫他们的爸爸,没有小幸的爸爸那么牛,那么厉害呢?
至今2年6班的小同学们,还能回忆起当初刚开学,裴小幸的爸爸带他登场的模样,他们清楚地记得,裴爸爸身上那件好像闪着光的铠甲,还有那只巨大的手,像是个托盘一样,裴小幸稳当当地坐在手上头,高高地从上往下看他们。
他们尖叫着看着机器人进了教室的门,把裴小幸放下,不知按了哪里的开关,面具自动往上一升,露出了张还算英俊的男人脸庞,裴爸爸弯着腰对他们说:“同学们,以后小幸就拜托你们照顾了哦!我在这里先和大家说声谢谢了。”然后裴爸爸像变魔术一样,从那个如同哆啦a梦大口袋一样大的袋子里,掏出了一堆包装仔细的小礼物,一个个分了下去。
这些都是裴闹春之前亲手做的徽章,可以直接粘在衣服上头的,按下去会发光,电源是圆形电池,上头的图案造型各不相同,都是些小动物和酷炫的铠甲,他倒是也有想过送别的,可就怕害孩子们玩物丧志,不认真听课,选来选去,就做了这个。
这礼物,在同学们间大受欢迎,大家为了能换到自己喜欢的图案迅速打成一片,也对这个像是从天而降的神奇机器人裴闹春充满了好感。
小孩子都懂拿人手短的道理,拿了别人的礼物,他们便也遵守约定,对待裴小幸格外的好。
裴闹春做的可不只是开学送礼物,他还在开学之前,特地找上了河水小学的校长,在他的帮助下,挨个拜访了一年级的班主任,和他们坦诚了自家孩子的特别,询问老师能不能多加照顾,最后找到了最不介怀,也说愿意帮忙多关注和学生们沟通一下的李老师那,裴闹春和对方一拍即合,便决定将女儿送入二年级六班。
事实上这沟通可不太容易,县城里民风淳朴的同时,老师们也很少接触这样的特殊学生,就算遇到了,也不知要如何对待,通常都是一视同仁,至于孩子们之间发生的什么冲突争执,先会劝阻,劝阻不成后,便也束手无策了。
裴闹春最怕遇到的是这种情况,许会有人觉得,何必这么辛苦?本来女儿的身体残缺,就是不该受到歧视的错。
可裴闹春并不认同这样的观点,确实,人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所有问题的发生,归于社会犯错,可难道真的只有社会存在错误吗?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走在大街上,你看到有人毁容、或者是缺胳膊少腿、甚至是奇形怪状、奇装异服,生出的恐惧,那是自然而然,控制不住的,教养的提高、文明的改变,是让人在下意识的惊慌后,能控制自己平等的对待别人,努力抑制自己的下意识反应,给予他人尊重、舒适的态度。
可问题就在于,即使是不经意流露出的惊恐、嫌恶,都已经能给人的心理造成巨大的打击。
裴闹春并不能控制别人的下意识反应,他当然希望别人都把女儿当做“正常人”看待,可他也不能否认,女儿稍微有些特别,他用尽全力想做到的,是给予女儿一个更加平和的环境,也让她拥有能和别人做朋友的能力。
包括给女儿带上的那些他亲手打造的手套,严格来说,这些东西基本没有什么实用意义,可这就像是给女儿身体穿上的衣服,带着手套的时候,裴小幸可以稍微遮挡住自己的不同,让她坦然的和别人交往。
当然,裴闹春也期盼未来有一天,即使摘下手套,裴小幸也不会因为别人的眼光觉得痛苦;可如果小幸做不到的话,他也愿意做一辈子的手套,牢牢地保护住她的心灵。
目前看来,他的努力是初见成效了。
“小幸小幸,裴叔叔这周会送什么玩具过来呀!”裴小幸前桌的女孩叫王红红,她剪着个锅盖头,显得眼睛特别大。
“我昨天看到爸爸再做一整套的做饭工具,好像是老师要的,老师说咱们实践课要让我们自己做饭呢!”裴小幸随口应。
“什么,裴叔叔不做机械战甲机器人了吗?”旁边立着耳朵偷听的小男孩立刻耷拉趴在了桌上。
教室的前方,放着个展示柜,里头都是裴闹春送来给班级同学玩的玩具,他做这些,也算是回报老师和同学们给裴小幸的善意,其中最受同学欢迎的是两个系列的产品,一个是粉色公主世界,裴闹春深谙后世什么芭比娃娃、bjd娃娃受女生欢迎的经验,直接整了个全套,什么粉红色娃娃屋,迷你家具套装,各色娃娃、假发衣服鞋子等;另一个则是机械战甲世界,是他亲手做的全手工机器人,都是自带变形功能的,有坦克原型的、装甲车原型的、战舰原型的,千奇百怪,旁边还有一列等比例缩小的仿真武器,能够随意替换。
“机械战甲有什么好的!裴叔叔都说了要做长发公主的!”
“公主有什么好玩的,什么长发短发,不都长得一样吗?裴叔叔说这回要做战斗机型机器人了,肯定很酷!”
“你们男生就喜欢打打杀杀,给公主布置家居多好啊。”
得,这又开始吵了,班里男女力量势均力敌,日常割据,当然其中也有不少女生喜欢机械战甲,男生喜欢公主世界的,他们也各自为自己喜欢的东西说着话。
然后,便要找人做主了,刚刚吵得最大声的两个,同时看向了裴小幸:“小幸,你说,你觉得哪个比较好?”
裴小幸很是习惯这样的修罗场,她和南街坊那群小伙伴玩耍时可玩出经验了,那时候老爸开始琢磨玩具,更是天马行空,自制轮滑鞋、背包推动器、闪光盾牌……那些小男孩老是目光炯炯地看着他,非得要她说个一二三排名就行;还有那个在南街坊差点引发孩子们大乱斗的“裴小幸好朋友”排行。
“我觉得都挺好,我还是最喜欢我爸穿的机器人衣服了。”
说到这个,大家便也一起点头,不再争执刚刚那些话题了:“我也喜欢,小幸,你爸爸有没有给你做你能穿的机器人衣服呀?那个可酷可厉害了!”
裴小幸没说话,只是偷笑,她当然是有的,在她房间的桌子旁边,就放着个可以调节大小的机器人套装呢,只是穿着闷,爸爸很少让她穿。
等到讨论都结束,王红红左顾右盼瞧大家没注意,凑了过来:“小幸,你的手会不会难受,要不要脱下来放松一会?”她是见过小幸脱下手套样子的,她得承认,那次她吓了一大跳,不过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她可是小幸最最好的朋友,如果她很害怕,小幸一定会伤心的。
老实说,到现在看到小幸光秃秃的手时,她还是会忍不住别开眼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没有习惯,王红红吞吞吐吐的和妈妈抱怨过,可妈妈只是告诉自己,既然决定和小幸做朋友,就要继续努力,她可努力了,早晚有一天,她能做到一点都不害怕。
“不了。”裴小幸只是摇头,教室里同学很多,她不想吓到别人。
而且,一点都不难受呢,她低着头,看着手出神,爸爸早先做的都是带着各式奇怪功能的机械手套,在她上学后,做的更多的,是只有装饰功能的手套。
像是她手上带着的这个,不知手的位置是用什么材料填充的,挺结实却又轻,外头涂了按着她肤色调过的颜料,就连手上的纹路、指甲的部分都画的清楚,除了比较僵硬不能弯曲以外,若是从远处看,绝看不出和真手有什么区别。手腕和假手中间的连接处,爸爸替她缠上了条粉色的固定带,固定带是两段式的,很牢固,就算跑步也不会落下。
类似的固定带家里还有很多款式,比如就像是商场里买来的粉红色丝带、桃红色和浅粉色的运动腕带、兼具手表功能的皮质、塑料纸固定带……不过有一点好奇怪,老爸不知道为什么,选择的固定带颜色,都是粉红色的呢。
还有头上的头花,裴小幸的爸爸在女生之间受欢迎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他一手扎头发的好手艺,只消用上一些小皮筋,什么麻花辫、丸子头、鱼骨辫,只有大家想想不到的,没有她做不到的,就连六一儿童节表演的时候,班主任都特地请他来学校帮女生扎头发呢。
那天好几个女生偷偷和裴小幸说,裴闹春扎的头发,比她们妈妈扎的还要好看,一副羡慕模样。
每回别人夸自己爸爸的时候,裴小幸总觉得比夸别人夸自己还要开心,因为她就是知道,她的爸爸最好了,谁来也抢不走的好。
“小幸,你真没事吧?”王红红有些担心,这两天天气热,他们穿着单衣都出汗,她上回看过小幸脱这个袋子的时候,下头都有点红了,“要不……你藏在抽屉里?”她绞尽脑汁帮忙出着注意。
“没事,等等就可以回家了,我回家再脱!”
裴小幸还是没同意,就算藏在抽屉里,别人也会看见的吧?她怕别人讨厌自己,也怕别人露出害怕的表情,只要看到那个表情,她就像回到小时候一样,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小怪物一样。
而小怪物,是会让爸爸很辛苦的,走丢了,也很正常对吧?
裴小幸不想再当小怪物,虽然勉强自己不寻求帮助,什么都自己来的时候有点辛苦,可起码现在她能光明正大的把左手放在桌上,而不是像放了个光的棍子上去,要人总是忍不住偷看过来。
……
人好像生来就点亮了追求美丽的天赋,打从小时候开始,就算是再不知事的孩子,都会敏锐地展现出自我判断能力,欣赏美的,排斥丑的,更别说再长大了。
而成长时期的男孩们,笨拙的追求方式,通常是用各种手段引起女孩的注意,这时候的他们大多不会发觉,他们的调皮,沾沾自喜的得意,其实并没有为他们争得女孩的好感,而是会引来很多的厌恶。
“她怎么还不理我?”何祥文和几个朋友坐在校门口的奶茶店里,看着那一动一动的马尾越来越远,露出了怅然地神色。
“她可能是害羞吧?”
“是啊别担心,你那么好,裴小幸也会知道的!”
何祥文有点烦恼:“她看到我都不说话了,是不是讨厌我了?”
“不会吧,你又没干嘛!”有男生愤愤不平道。
“是啊,我也没干嘛。”何祥文叹了口气,掰着指头数,“我不过是没事拽拽她的头发、经常突然跑出来吓唬她玩、在班里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她一只手……难道是昨天我把她手套拽掉了,她生气了?”
他有些困惑,他真的没做什么呀?
“不是,你把裴小幸手套拽掉干嘛?你有毒吧?人家情况特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觉得这样好像不大好。”
何祥文连忙辩解:“不是,我也不是故意的,我不就是想看看她的手吗?”他有一套神奇的逻辑,他总觉得裴小幸不愿意搭理他,是因为自卑,那他把裴小幸的手套拽掉,看看她的手,这不就证明他不嫌弃她了吗?
“而且她老捂着干嘛?就是有点儿吓人而已,看久了也能习惯的。”何祥文又补充。
跟他一起喝奶茶的人倒是面面相觑,有的男孩情商像是停留在了小学阶段,有的男生则在初中阶段迅速的长大。
有人忍不住了:“我觉得你还是和人家道歉吧!你这样真挺不尊重她的,怪不得我听人家说裴小幸前两天躲在厕所里哭了呢。”
何祥文被这么指责,一瞬间爱面子和自责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不由自主的反应很大:“不是吧?有没有那么夸张,我又没干嘛,没打她没骂她,她也太敏感了吧?”
“这不一样……”
“这有什么不一样?”何祥文自有自己的一套理,“你看大家谁没有外号的?非凡被人叫做梁非凡、杨聪聪被人喊做洋葱头,就说隔壁班还好几个女生又是被叫胖子又是被叫阿丑呢!她本来就是一只手为什么不能叫一只手,她要面对她自己。”
何祥文越说越中气十足,本来就是咯,就像有的女生生来就丑,被说丑很正常;朋友里有胖的,大家不也会说他是肥仔吗?这叫实事求是,自己自卑,还要怪别人说实话呀?
这么一听,有的人倒觉得隐约被说服了,犹豫着点头:“你说的倒也是,不过好像有哪里不对。”
“哪有什么不对?”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就别管了,爱咋咋滴吧?难不成还要我去道歉呀?”何祥文懒得再管,揽着兄弟们,“走,我们去吃饭去,吃完回家。”
到了下课的时候,学校里的学生们各自出来,有的落单,有的组队,只是看着孩子们的脸,很难分辨出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的家长们大多时候也只能通过成绩和老师是否批评判断孩子们在学校的表现,他们很难想象,在他们心里乖巧的孩子,有一瞬间,甚至和某种“恶”站在了一起。
裴小幸低着头,屏息走过了那一小段路,便迅速小跑了起来,事实上她是看到何祥文的,可她为什么要和这种人打招呼呢?
她到现在还记得,昨天何祥文扯着她的手套,大声笑着地说:“一只手,你干嘛不脱手套?我们又不是不知道你是什么情况?安啦,你放心,我不会嫌弃你的。”
裴小幸的右手力气挺大,可还是敌不过同龄男生的力气,她用力推着对方,可还是没躲开,何祥文还是把她的松紧带给扯开了,然后那只固定在手上的假手直接落了地。
“你看,我们又不会说什么是吧?”何祥文动作很快,把假手捡了起来,扯着松紧带挥舞着,“你老这么自卑做什么,你没听咱们老师说吗?要做个阳光向上的人。”
裴小幸现在甚至回忆不起来,当时周边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很狼狈,连忙把手塞到口袋里,所幸她的手长度刚好,能勉强套进口袋里,她紧紧夹着左手,努力想抢回自己的假手。
那种感觉像什么?就好像在裸奔,她觉得自己好像被强行地逼着赤果果地在所有人的面前。
后来是班上的同学帮忙骂了何祥文,抢回了假手,然后还给了裴小幸,她一直到把手戴回去为止,那哆嗦的心,才停止下来,她和同学一一说了谢谢,就回了座位发呆,虽然分明知道大部分同学对她持有的都是善意,可在那瞬间,她真的觉得自己好狼狈。
有时候裴小幸也觉得自己活得好矛盾。
裴小幸当然知道,她要学会坦然面对,就像是上了初中,老师时常会用来叫大家别总是使用的老套例子一样,什么张海迪身残志坚,海伦凯勒渴望光明……好像在那么多的例子里,她的情况甚至是最不严重的那个了,那这么看来,她有什么好难过的呢?她甚至还有那么照顾她的爸爸和好多的朋友和同学。
可是现实不是如此,纵然爸爸用尽心思,可她无论是在小学,还是上了初中的时候,都是班级里最出名的那一个,因为她是来上正常学校的“残疾人”,饶是同学们关照她尽量不在她面前说些不好听的话语,可周边也总会有人指指点点地说话,虽然他们很努力压得小声了,可还是能让人清楚听到。
“看到没有,就是那个。”
“哪个呀?哦!我看到了,你说的是那个吧?看不出来呀,她看着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呀!”
“你看她的手!她的手!她本来就只是少了个手嘛!现在戴的是假手。”
“真可怜。”
更矛盾的来了,她一方面也知道,在外人看来,她是可怜的——在她自己看来,她也有点可怜;可同时,在听到这些可怜、可惜的话语的时候,她却也总控制不住心里的难过。
裴小幸一直告诉自己,她是不该难过的,爸爸照顾她那么辛苦都不说什么,她应该要总是开开心心的。
可是每次在不经意的时候,还是会很伤心——
她就连校服都穿不太起来,前头的拉链扣,总要让爸爸先帮忙扣上才能拉起;背后有拉链的裙子,更是一个难题,只能艰难地卡着角度才能拉上,至于绑鞋带,更是她所完全做不到的操作了,她通常只能穿魔术贴的鞋子或者是一脚蹬;舍不得剪掉头发的他她,直到现在还得让爸爸帮忙绑头发。
学习的时候,这样的困扰同样也少不了,她无论是写课本还是写字,总要在写完后放下笔,用右手翻页,而后才能继续往下写;至于什么画辅助线,只能靠手腕及以下位置压住,假手有时候还是会有点滑动;更麻烦的事情,大概是放书,假手目前只能维持比较僵硬的姿势,若是要将书塞到两本之间,很难控制,通常只能一本本拿出来,再全部一起放进去。
她到现在,也没有办法搬太过重的东西,因为双手拿东西,很容易一不小心就滑落;就连大家都能做到的值日扫地,她也帮不太上,只能干点抹布擦窗户或是擦黑板的活,成了她不想做的偷懒专业户。
如果真的要细数,诸如此类的麻烦还有很多很多,超乎寻常人的想象。
每一天,这一切都在提醒着她,无论她看起来多像是个正常人,她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不过她不能哭,裴小幸眨了眨眼,在拐进南街坊的路前走了两步,总算收回了眼泪,她才不想让爸爸担心,而且爸爸已经够努力了,帮了她这么多,是她自己没用的错。
好不容易调整好心情,裴小幸挤着笑容走到了店铺门口,还没进去,就瞧着爸爸正在那研究什么,再走近一点就能看到,那台子上头摆着的又是一只假手。
不知怎么地,刚刚好不容易上浮的心,又忽然沉到了水底,又酸又涩的情绪交杂在一起。
一步,两步……
裴闹春忙活到了一半,听到了外头的动静,这脚步声音他很熟悉,是女儿的,刚想抬头喊女儿的他立刻怔在了当场,刚刚还镇定自若的神情都变得慌乱:“小幸,你怎么哭了?”
我哭了吗?裴小幸拿起右手,往脸上抹了一把,才发觉就在刚刚就这两步路的功夫,她的眼泪直接决了堤,现在像个止不住的水龙头般挥洒着往下,怎么都不肯停歇。
“快进来,告诉爸爸,怎么了?”裴闹春心疼坏了,把开启的工具随手一关,快步地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