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砚心女官
“彦卿!”梁忆瑾跳下床,赤脚踩在青砖地上,声音因为着急而有些颤抖,“长安殿宫女打翻的那碗甜酪里被人加了东西,我想有人不愿意我生下你的孩子。”
已经气急败坏走到门口的人倏然住了脚,他转过身来,慢慢理解着梁忆瑾的话,“长安殿?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是故意将甜酪打翻的,太明显了,”梁忆瑾拢了拢衣衫,朝着彦卿走近了两步,似乎是想让他看清自眼中的真切,“我让芊儿用帕子包了些残羹带回来,伺候我的杜嬷嬷是医女出身,她说铃花汁遇醋会生暗红色,我们试过了,的确如此。”
彦卿眯起眼睛,示意梁忆瑾继续说。
梁忆瑾抿了抿嘴唇,压低了声音:“我怀疑是郡主做的,当然殿下如果不信,我也理解。”
她目光灼灼,里头有愤怒也有无奈。
彦卿还赤裸着劲瘦的上身,胸腔的起伏格外明显,他空洞地望着梁忆瑾赤裸的双足,沉默半晌后,静静开口:“你穿上鞋。”
他转过身去,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我想皇后那日已经将殷曼易与我有婚约的事告诉你了吧?”
“是。”
“既然如此,你应当能明白你的处境和我的处境了吧。”
“是。所以我暂时不想怀孩子,我的软肋已经够多了,不想再多一个了。”
梁忆瑾从背后环住彦卿,柔软的脸颊贴上他结实的后背:“殿下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
彦卿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
今天之前,他从未考虑过子嗣的事,在他看来,生在这样的家族中即便是富贵无边也如同一生禁锢在囚笼之中。母子非母子,手足非手足,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可当他听到殷曼易竟然动了这样的心思,即便没有伤到梁忆瑾,即便他的孩子连个影都没有,他还是愤怒得难以自持。母妃,兄弟,他都护不住了,现在连妻儿也要遭人暗算。
而那些人几乎每一个都打着爱他的名号。
梁忆瑾听到彦卿的胸腔中激荡出闷闷的笑声,“没意思。”
***
第二日,太后才从静室礼佛出来,就听春岚说彦卿在外头候着了。
“这么早?”
春岚扶着太后的胳膊,小声道:“奴婢瞧着靖王不大高兴,不知是不是知道了。”
太后悠悠地瞥了一眼临风窗下坐着的彦卿,尾音中带了些苦涩的笑意,“哀家还真想看看他被逼急了是什么样子。”
听到脚步声,彦卿起身迎上两步,接过春岚的手将太后扶住,“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太后拍拍他的手背,笑问:“你许久都没有这么早进过宫了吧,可是朝廷上有什么要紧事?”
“皇祖母知道的,除了对山戎的战事,孙儿已经许久未理朝事了。”
“哦,是啊,”太后点点头,遂又问他:“那你这富贵闲人做得如何啊?”
“不太好。”彦卿扶着太后坐下,实话实话。
“怎么个不好法?”太后抿着笑意,“说来听听。”
彦卿一直崩着的脸松弛了些,他双手撑在面前的小几上,用还算平缓的语气将梁忆瑾甜酪中被人加了铃花汁一事告诉了太后。在太后面前,他也没有藏着掖着,直言道:“曼易这回有些过火了。”
太后低着头,用细长的茶针在痛紫砂壶的口,听他说完后,挑起眼皮道:“今日想喝什么茶,祖母亲自给你煮。”
“都好。”彦卿也不是来喝茶的。
“那就,”太后扫了一圈,朝着一只红色的瓷瓶点点手指,“就龙井吧。”
春岚眼疾手快将装着茶叶的瓷瓶递过来,又将小泥炉生上火,把清晨收来的露珠装在铜壶里烧上,做完这一切,她便悄然退下了。
长安殿大得有些寂寥的正殿中只剩下太后和彦卿,还有偶尔吹过的,六月的风。
太后摸出茶匙刚要取茶叶,就被彦卿接了过去。他抿着嘴唇,只干活不说话,跟小时候生了闷气时一模一样。
“现在祖母一个人住在这里总觉得空落落的,但是想想你小时候还嫌这长安殿不够大呢,不够跑着玩的。”
彦卿低头将拨出的茶叶置于浮翠雕花的茶荷中,又把装茶叶的红瓷器按着原来的位置放了回去。
太后眼神追着他,隐隐笑着:“总是这么忍着让着,心里也难受吧?”
“孙儿还是那句话,他是我哥,”彦卿垂着头,声音很低,“更何况,太子是有才能的。”
“彦诩啊,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过高明了。”
太后目色深沉,字字珠玑,“为君者,良善比高明重要。这也是为什么祖母认为你比他更合适。”
“祖母……”彦卿抬头,眉头紧蹙,嗓音干哑:“孙儿会让你失望的。”
太后定定地看着彦卿,忽然就笑了,“没那么严重,我看重的也正是你的犹豫。”
彦卿避开太后的殷切的目光,低下头,两手握拳置于身侧,微微颤抖。
“祖母知道你心里有气,你气我非要把你扔进这漩涡中来,叫你里外不是人。可你姓彦,从来也不在漩涡外啊。”
太后眼中蔓延出淡淡的雾气,她捻了捻眼角,舒缓的声音中带着淡淡的凉意:“这万里江山得来不易啊,你父皇扔的下,祖母我扔不下啊。”
提及皇上,彦诩眉宇间的郁更深,算来他已经快半年没见过自己的父皇了。
铜壶里泡茶的露水快烧开了,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太后伸手将送风口盖了盖,火势顿时弱了不少。
“我选你有我的道理,安国侯和殷曼易他们从来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选你不是为了殷家有所依靠,而是为了彦家呀。你不想娶殷曼易,这些年我从没有逼过你,可你父皇实在是让我长了教训,”说到这些,太后只能通过不拨弄手里的佛珠来平缓自己的心绪,“太招人疼的女人是祸水啊。”
彦卿眼皮一跳,闷声道:“就别再连累无辜的人了。”
“无辜?”太后挑眉看了彦卿一眼,“当初魏文泰要想法设法把她从渝西弄来,我原本没放在心上,以色侍人能得多长久?可是小七啊,你那个侧妃她不简单呐。”
彦卿语气微怒:“无论如何,她是异族人,着实无辜,更何况殷曼易是要对孙儿的孩子下手。”
太后叹口气,“这事我大概比你知道的稍早些,那个宫女之所以会将碗打翻,是因为她不敢,她去向春岚讨主意,春岚教她的。”她安抚着彦卿心中的怒火,“我教训过殷曼易了,但你也该体谅她心里的委屈。她从六岁等到了十六岁,她对你是有情分的。”
“孙儿不娶她,也是不想害她。”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小七,”太后话头一转,“这的的确确是你第一次替女人出头。”
彦卿刚要开口说话,太后笑着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用力往下按了按,“有一次就有第二次,这样很好。”
作者有话要说: 梁忆瑾:本来想解决我家的事,谁知道彦家自己内部这么乱……
第13章 出浴
到了以往彦卿要听琴的时辰,宋长安低着头怯怯地进来。她知道自己犯了大忌,没等彦卿开口就直挺挺地跪下,啜泣着:“奴婢知罪,请殿下责罚。”
彦卿没抬头,淡声道:“回去吧,往后本王叫你来你再来。”
六月骄阳,地上的青砖都被晒出了余温,宋长安却像是被扔进了冰窖,浸骨的冷。
“殿下……”她跪行向前匍匐了几步,泣不成声:“奴婢做错了,殿下要打要罚奴婢都绝无二话,只求殿下不要弃了奴婢,奴婢是真的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悲戚的哭声回荡不绝。
彦卿终于抬起头来,他面色平静,丝毫没有被眼前梨花带雨的一幕所打动,声音也是透着疏离的清冷:“你若是觉得在这里无趣,本王可以将你送回太子那里。”
“不……殿下……不……”宋长安拼命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被她甩开,“奴婢虽然卑贱,但既然发誓要为殿下效忠,就绝不会违背誓言,奴婢的命就是殿下的。”
“你的命是你自己的,我也不需要你为我效忠。过去我什么都没做,现在将来亦然,”彦卿抬手将一只象征着身份的挂件扔回给宋长安,“这东西你拿回去,你的秘密本王就当不知道。当初收下也是为了让你安心,但现在你的心本王安不了了。”
宋长安浑身瘫软姿态全无,失神地望着怀中缠着红线的生辰牌,低喃道:“殿下对我的好都是为了让太子爷安心吧……我知道我不配,原是我贪心僭越了。往后奴婢待殿下之心不改,但再不会惹殿下烦恼了。”
她将生辰牌挂回到脖子上,颤巍巍地起身,脚下虚浮得厉害,就像踩在棉花上一般。
她还记得第一次来靖王府的场景,彦卿刚从上林苑打猎回来,浑身都是鲜活的朝气。他是宋长安见过的最干净的人,澄澈的眼神中没有一点杂质,连鬓角的汗珠都是晶莹剔透的。
一见靖王误终身,从此之后她愿意拼上一切只为换得每日与他共处的那半个时辰,但她终究没能守住自己的心,打破了这镜花水月般的温柔时光。
在门要关上的瞬间,破碎的泪眼之中彦卿仍在低头读书,这世间所有龌龊的,肮脏的,都与他无关,他永远都是那个从马上翻身而下的少年,热血而赤诚。
*
六月的天孩子的脸,出门的时候还是万里晴空,不过是逛了几家店,云就压得又黑又低。梁忆瑾拉着芊儿紧赶慢赶地往回跑,还是被倾盆大雨兜头浇了下来。
她一手遮着头顶,一手提着裙摆,跑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进了王府大门,正好碰见彦卿撑着竹骨绸伞迎面走过来。
她同彦卿已经四五日没见面了,猛地一下竟有些没认出来。
梁忆瑾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等到彦卿走近了,才问:“殿下这个时候要出门?”
彦卿将手中的伞不动声色地过渡到梁忆瑾的头上,道:“走吧,送你进去。”
“殿下是专程来接我的?”虽然被浇得跟落汤鸡一样,梁忆瑾的神色仍是灵动,婉然雨水洗过的兰花,透着淡淡的幽香。
彦卿低头瞧着连睫毛都湿漉漉的美人,似笑非笑:“你这几日过得还滋润?”
“昨儿去鼎和丰吃了蟹黄汤包,叫芊儿送了些给殿下,殿下可吃了?”
两个人挤在一把伞下,离得很近。梁忆瑾说着话一转头,嘴唇就快擦上彦卿的喉结了,撩人的情愫在两人之间荡漾开来。
彦卿眼神一转发现梁忆瑾耳根处白花花的肌肤染上了红晕,他勾了勾唇角作恶般故意又靠她近了些,低沉着嗓音道:“我昨日回来晚了,汤包都凉了。”
甭管怎么说反正就是没吃。
“哎呀,”梁忆瑾缩着脖子躲开了些,心疼得小脸都皱了起来,“可惜了。”
屋檐下,杜嬷嬷已经支起银吊子在煮姜汤了,抬头见彦卿撑着伞陪着梁忆瑾一道回来,紧蹙的眉头登时松开,忙起身福了福。
梁忆瑾和芊儿浑身都湿透了,杜嬷嬷拿了大巾出来给她俩围上,嘴上絮絮地数落着芊儿:“也不知道随身带把伞,这热天淋了雨寒气才往里收呢。”
芊儿吐了吐舌头,小声道:“我先去烧热水。”
杜嬷嬷睨她一眼,“你先把衣裳换了,水我都烧了几锅了。”
“嬷嬷最是刀子嘴豆腐心了。”
芊儿笑着朝彦施了礼,跑出去换衣裳了。
梁忆瑾将挽着头发的玉簪子拔掉,用毛巾裹住滴水的发尾,偏头看向彦卿,“殿下今日要留下用饭吗?”
“嗯。”彦卿点头。
杜嬷嬷喜上眉梢,忙道:“那奴婢去小厨房亲手做几个菜。”
“不必了,都安排好了,”彦卿随意拿起梁忆瑾看了一半的书翻了翻,漫不经心道:“先伺候好你家翁主。”
“谢王爷体谅。”
杜嬷嬷快步从衣橱中拿出换洗的衣裳拿进浴房,又安排小厮们抬水进来,一切准备停当这才来请梁忆瑾:“王妃赶紧将这身湿透的衣裳换下来,泡一泡去去寒气。”
梁忆瑾放下手中的姜汤,转向彦卿:“殿下稍坐,我很快。”
“不急。”彦卿抬头看她一眼,拖着散漫的音调,悠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