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面佛
他恋恋不舍地看着暖意融融的屋子,有点儿不情愿回自己冷冰冰的家。
“别下去了。鑫鑫跟我睡,你睡里头的上铺。”郑大夫心里头七上八下的,丈夫又不在家,只能硬着头皮跟大女儿说道说道。
屋子里头灯关了,林蕊发出均匀的鼾声,等到母亲过来帮完她掖被角出去后,她才悄悄睁开眼睛。
嘿,郑大夫还想蒙她呢,这次回郑家村肯定是碰上事了。
她静静地等到母亲上床,过了半晌后,才趁着外头火车鸣笛声响起的时候,轻手蹑脚地下了床,裹着被子在门帘边上偷听。
林蕊没猜错,今天郑大夫回乡的确碰上了件不小的事情。
整个郑家村,哦不,准确点儿讲是整个港镇都为止震动的事。
这个礼拜天,郝教授没有去港镇,但是省里头领导下来了,查看港镇的几个主要乡镇企业的发展情况。
郑大夫到达港镇公交车站时,恰好碰上领导的小轿车停下。
过来接姐姐的郑援朝还开玩笑表示这回港镇算是在省领导面前挂上号了,结果当天下午就变故陡生。
中午郑家的祭品刚摆上桌,就听到隔壁陈家传来喧哗声。
郑援朝和妻子赶紧过去看,迎头撞上妇女主任指挥两个计生办的壮汉从陈家拖缝纫机出来。
“还有自行车,全都拿出来。”妇女主任冷笑,“社会主义可不要手指头,这计划生育是国家根本。谁触动了国本,那就是反动,要蹲大牢的!”
李家丫头身上套着件粉色的小袄,趿拉着拖鞋在边上嗑瓜子,一边瓜子皮乱飞,一边嗤笑:“哎哟,她家女儿值钱,还怕拿不出罚款来嘛。三千块算什么啊,三万块人家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大队书记在边上拦也不是,不拦也不好,看李家丫头跟旧社会窑姐儿一样的做派就心烦:“就你话多!”
李家丫头冷笑:“哟,你这是现在舔起屁.股来了啊?我呸!人家嫌弃你老狗,看不上眼呢。”
大队书记年纪都快能当这丫头的爷爷了,叫她气得面皮紫涨。
郑援朝沉下脸,厉声呵斥:“闭嘴!”
他身上的煞气一出来,吓得李家女儿立刻噤声,腰肢一扭,妖妖娆娆地走了。
妇女主任面色惨白,语气兀自强硬:“超生罚款天经地义,你是军人也是国家干部,应该带头遵守。”
郑援朝深深地看了这行人一眼:“国家政策我支持,不过人在做天在看,干什么都要自己心里头好好掂量一下。”
他也无能为力,唯有眼睁睁看着陈家被搬得跟个雪洞一样。
这群人甚至连烧饭的铁锅跟睡觉的床都没给陈家人留下。
郑援朝清楚地明白这就是一场假公济私的报复。这些破烂家什能值什么钱,全都拖走了有什么用?
这些人就当着郑家的面,直接将橱柜劈烂,铁锅砸破,然后直接放了把火烧掉。
妇女主任恶狠狠地瞪着过来围观的村民,指着墙上血红的标语道:“该流不流,扒房牵牛!大家伙儿看着,今天就把房子扒掉!”
郑援朝捏紧了拳头,大声呵斥:“起码让人把家里东西拿了吧。”
“呸!不要脸的超生户,东西都是臭的。”
大队书记发了火:“春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你舍了这张脸不要,你娘老子还要做人呢。”
有他带头,旁边村民你一言我一语地帮腔,妇女主任只好退了一步。
最终陈家人还是进屋去拿了户口本跟被丢了一地的衣服,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家房子被夷为平地。
芬妮抱着弟弟站在边上,轻声念叨:“谷燕山当了镇长又怎样。李国香可是成了省里头的干部,还是一把手的老婆。”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一把手要的可是这样的干部。
郑援朝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劝慰邻家的侄女儿,只能伸手摸摸她的脑袋,然后带着至始至终没吭过声的桂芬,还有三个孩子先到自己家安置下来。
妻子气得破口大骂:“就是李家的那个搅屎棍找事,不然春分那么精的人哪里会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扒房子不费人工啊,一台缝纫机跟一辆旧自行车能卖多少钱。
农村的规矩就是一事一毕,都见了血,那就不能再把人往死路上逼。
老太不明所以,气得要拄着拐杖去找李家丫头好好讲讲道理。
恨他们家带头不给她老子脸,搅黄了她老子当厂长的春秋大梦,有能耐冲他们郑家来。
她这辈子没怕过军阀司令,没怕过日本鬼子,也没怕过国民党反动派,她倒要看看社会主义新中国,还有谁能骑在人民头上屙屎屙尿。
外婆赶紧拦下老太,再回头,她惊讶出声:“春妮呢?春妮去哪儿了?”
她的老天爷哎,那丫头不会真抄起菜刀去砍了李家小丫头吧。
郑援朝连祭祀都顾不上,赶紧跟姐姐一道冲去李家看情况。
李家丫头正好端端地坐在堂屋中,一边啃鸡爪一边看电视呢。
郑大夫脑子一转,赶紧拽着弟弟往镇上跑。不好,春妮这是要去找赵镇长家儿子算账了。
如果不是为了讨好顶头上司,春分脑子坏掉咯才会理睬李家的丫头。
他们赶紧骑着自行车朝镇上追,恰好碰上省领导视察完被单厂往油泵厂去。
没等郑家姐弟找人问清楚赵镇长公子的去向,春妮先露面了。
她穿了一身白衣服,头戴白花,举着一块白布,上面用血写着斗大的字:“冤!”
“青天大老爷,求你给我做主啊。赵镇长的儿子强.奸了我,又骗我说要娶我,让我不要告他。现在他又找人打我,威胁我家里人。”
省委干部叫这架势震了一惊,一时间都不知道应该怎样应对才合适。
他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开口:“既然你有冤情,那就去派出所报案。放心,我们是人民的干部,派出所也是人民的派出所,绝对不会冤枉一位好人民,也不会包庇一个坏干部。”
陪同领导视察的赵镇长脸涨成了猪肝色,连连点头称是,还煞有介事地强调自己绝对会大义灭亲。
“那好,我现在就把证据给青天大老爷看清楚。”春妮从口袋中掏出一沓子照片,上面全是赤.裸着交缠在一起的男女。
男的是赵公子,女的是她本人。
林鑫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压低声音用气音道:“她怎么能这样做?”
林蕊也在门帘背后叹气,这是坐实了春妮跟那个抛弃他的货车司机共同搞仙人跳敲诈赵公子的事实。
现在照相机对于普通家庭来说绝对是奢侈品,更遑论还没有发明出来的拍照手机。
正常情况下,被强.暴的女性,又怎么可能拍下这些照片。
她被强.暴,那拍照的人在做什么了?他就在边上一直看着吗。
“这个人跟赵公子赌钱,输了,拿我抵押跳黑光舞。姓赵的糟蹋了我,然后拿这些照片强迫我继续被他侮辱。你们要不信的话,现在去他家搜,赵家还有底片。”
别说是偷听的林蕊了,此刻跟大女儿说起这件事的郑大夫都觉得自己迷糊了。
就跟那个日本电影《罗生门》里头一样,每个人嘴里头关于这件事都有个说辞。
春妮的一鼓作气还没完,她冲着跟随省里领导下来的记者拼命磕头:“记者老爷,请你们用相机记清楚了。我不会上吊,也不会跳河,更加不可能喝农药。要是我死了,肯定不是自杀,而是有人不想让我再张嘴讲话。”
少女的举动震惊了在场的男女老少,也让门帘子后头的林蕊瞠目结舌。
她不知道该怎样评价芬妮的这个姐姐。
如果说这个十八岁的农家姑娘蠢吧,她却知道用最原始的拦轿告状方式,将这些捅到高位者面前。
能够有如此智慧跟魄力,林蕊觉得不该是纯粹的瞎猫逮到死耗子。
向县里头告状,这件事有可能会被捂住。官场也是个场,赵镇长能掌权港镇数十载,上头要说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谁信啊。
可是这场的辐射范围也有限,也许是县里头的,也许是市里头的,真正再往省里头走,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了。
否则他不会这么多年都没挪个窝。
况且就算赵镇长有省里关系,春妮也不怕,因为她还找到了一个对付权势的最好武器——舆论。
1988年的港镇没有微博没有网络,春妮在记者面前磕得头破血流。
这个林蕊不知道应该怎样描述的姑娘,以一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决绝凄厉施展了她的报复。
她自己就是最大的炮.弹,毫不迟疑地拉开了引线。
无论她自己以及她的家人会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桂芬嫂嫂说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她就支持女儿告下去。
旁人怎么讲不要紧,春妮是她女儿,她绝对不放过糟蹋了她女儿的畜生。
林鑫从最终的震惊中清醒过来,理智地指出其中存在的疑点:“赵家的肯定不是东西,但春妮的话也未必都是事实。”
人人都有自保的本能,会下意识将事情描述成对自己有利的模样。
林母叹了口气:“你桂芬婶婶说了,春妮是她女儿,就算全世界都不信春妮,她这个当妈的也要信她。不然就是把孩子往死路上逼。”
林鑫犹豫着:“也不是没可能。”
被糟蹋的少女同强.奸犯成婚,从来都不罕见。社会甚至乐见其成,认为是丑事变喜事。
春妮在遭到男友欺骗并被抛弃之后,想要嫁给强.奸犯也没有多不可思议。毕竟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女人应该从一而终的思想依然占据社会的主流。
林母心头喟叹,压低嗓音叮嘱大女儿:“妈跟你说这个是想让你心里头有个底,免得……”
母亲说话的声音实在太低了,林蕊脑袋都伸出去,还依然听不清楚。
她偷听得太过认真,连苏木被尿憋醒了爬下床都没注意到。
少年当然不会半夜开灯打扰到别人,他打着呵欠揉眼睛,迷迷糊糊往外屋走。
结果熟悉的路上多了个障碍,他脚上一绊,连着林蕊一块儿摔倒在地上,带翻了墙边的桌子,发出“砰砰乓乓”的声响。
郑大夫赶紧拉亮了床头灯,看着小女儿抱着脑袋“哎哟哟”的直叫唤,她撞着桌子角了。
苏木被这么一绊,整个人都飞到门边,撞到了门板上,也捂着脑袋。
刹那间,少年的额头鼓出个鹌鹑蛋大小的包。
郑大夫连忙披衣服下床,赶紧把孩子扶起来看他的脑袋,紧张询问:“怎么样,头晕不晕?”
林蕊被她姐拉起来,委屈得不行:“妈,你偏心,你都不问我。”
郑大夫又急又气:“你还好意思说,你身上裹着个被子在这儿算怎么回事?”
林蕊委委屈屈:“我渴啊,我想过来倒水喝来着。我怕再受凉,这才裹着被子的。”
郑大夫将信将疑,又怕冻到了孩子,只得暂且掀过这一页。
她跟大女儿赶紧将两个小的安置好,又重新收拾家里。
扶桌子起来的时候,郑大夫叫桌角磕到了脚趾头,痛得她几乎要倒在地上。
她咬牙强撑着,暗自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