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面佛
人的年纪越大,就越害怕孤单,害怕被遗忘。
年逾古稀的男人跟女人站在飞机外面迎接多年不见的客人。
“伯母,路上还顺利吗?”戴着眼镜的女人笑着走上前,主动做自我介绍,“我是素我。”
老妇人点点头,这次她回国,从中大力斡旋的,就有旧友的儿女。
当初老友选择投降,她气愤了小半个世纪,感觉自己遭受了背叛。
可是现在,看着老友的女儿,她又觉得顺顺当当活下来就好。
老妇人侧过头,示意外甥女的方向:“你们也有10多年没见了吧?”
戴眼镜的女人上前同自己的老同学握手,又朝老妇人微笑:“91年的时候去纽约见过一趟,本来想去看您的,但您当时正在休养。”
老妇人微微地叹气:“是啊,我年纪大了,人老了,总有各种各样的毛病。”
戴眼镜的女人立刻反对:“伯母,我再没见过比你精神更好的人了。”
跟在她身后的女人同样满头白发,看着要腼腆很多,她鼓起勇气,献上了一束花:“妈妈,欢迎您。”
后面一排年逾古稀的老人跟着喊出声:“妈妈,欢迎您回家。”
老妇人不由得动容,她一生未有所出,只有革命军遗族学校的学生称呼她为妈妈。
她朝这群同样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点头,突然间笑了:“你们也是老头子老太太了。”
那个时候,她自己自驾车去学校看望这群孩子,他们都是那样的年轻又活泼,总是围在她身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她这一生,唯一真正做好的事情,就是办好了遗族学校吧。
在场的人都跟着笑起来。
还有人笑着应声:“我们长成大人喽,妈妈。”
老妇人微微点头,感慨万千:“是啊,你们都已经是大人了,个个独当一面。”
站在最后面的工作人员,赶紧走上前,殷勤的询问老妇人是先去休息,还是另有安排。
按照负责她饮食起居照应她生活的外甥女事先递回来的消息,她要先去饭店休息,然后再继续下面的行程。
老人年纪大了,这趟回乡是为了祭拜父母亲人,不希望被外人打扰。
外甥女儿刚要应答,不想姨母却抢在她前头说话:“去墓地吧,我想看看母亲。”
外甥女儿有些犯难,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做好准备工作。
然而老妇人却态度坚定:“妈妈是永远不会嫌弃自己女儿的。”
戴着眼镜的遗族学校毕业生鼓起了勇气:“妈妈,我们陪你一块儿去可好?”
老妇人点点头:“当然好,那你们得按照上海人的习惯叫外婆咯。”
工作人员赶紧去安排,不几多功夫,尽量小轿车就鱼贯朝老人家族墓地的方向行驶去。
车子里头都是他们从美国带回来的人,外甥女儿有点儿担忧地问老妇人:“姨妈,你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毕竟是从纽约坐飞机到上海,即使机舱布置的再舒服,对于年已近百的老人而言,这趟远游也是沉重的负担。
老妇人微微阖上了眼:“不打紧的,我没事。我们得动作快点儿。”
又是悄无声息,又是安排遗族学校的学生过来迎接,她不想节外生枝。
她人在纽约,却不可能不关注两岸局势的变化。
那个人,从一开始她就不同意他接位。
听说经国那孩子临走的时候也后悔选错了接班人,可是大势已去,纵然是他,也无力回天。
老人们倒台的倒台,倒戈的倒戈,父子俩打下的天下,现在都已经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不说继承先总统的遗志,就连三民主义也早就被丢到一边。
那个乌糟糟的地方,她没有办法再住下去,只能皱着眉头重新返回美国。
不是没有人想方设法地递话到她面前,希冀可以借助她残留的影响力。可是她累了也倦了,她只想安安静静地侍奉上帝。
外甥女儿不敢再打扰老人,只目光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她原本极力反对老人回国,因为害怕会有不测因为担心老人的身体。
然而,老同学的一句话点醒了她,祖国始终是姨母心中无法放下的地方。
姨母体她的难处,不想忤逆她的意思。姨母就只能将苦涩咽在心里头。
比起身体的劳累,内心的苦楚才是最不堪忍受的。
真正孝顺,就应该体谅姨母的难处,替姨母说出想说,却因为种种顾虑,始终无法说出口的话。
车子行到墓园,老妇人睁开了眼睛,她看到前面停着一排黑色小车,下意识地张口问:“谁来了?”
这是有谁也来祭奠宋家先人吗?
工作人员也满脸茫然,赶紧派人过去问。
不一会儿,有人回来,神情说不出的微妙,只含糊其辞,有宋副主席的老友过来祭拜宋副主席。
不等外甥女儿再追问,里头已经走出几个人。
走在前头的老人见到老妇人,先是微微一愣,旋即朝她点点头,主动朝她挥了挥手。
老妇人心中一片清明,她清楚地明白,该来的终究会来。
第442章 没什么可输
4月初的上海, 已经绿意盎然。
宋家的墓地, 杂花生树, 碧草茵茵,不时有鸟儿发出清脆的鸣叫,活泼又惬意。
外甥女儿紧张地看着姨母, 又不悦地瞪自己的老同学。
明明说好的就是回家祭祀,为父母亲人扫墓。怎么好端端的, 又扯上这些让人心烦的事情?
老同学也是满脸诧异, 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模样。她满怀歉意的朝老夫人的外甥女儿投去一瞥, 她事先的确没有接到任何通知。
外甥女儿下意识地想问姨母,要不要回避一下?
可究竟是谁回避谁?这儿可是宋家的产业。如果让姨母回避, 岂非奇耻大辱?
可是,整个大陆都已经是人家的了,他们还有什么好争的呢?
外甥女儿内心一阵冰凉,不由得懊恼起来, 就连风烛残年老人最后的清静,他们也不愿意给姨妈吗?
一群人之中,最先镇定下来的反而是老妇人。
她微微颔首,算是回复了招呼。
墓园门口的人没有冒冒然上来说话, 而是先行避让进黑色小轿车里头, 好方便他们这行人进墓园。
外甥女儿心中悬着的巨石终于落地,无论如何, 脸对脸的打照面就好。
大家的情况,能不凑在一块儿, 就不要凑一块儿了。
她的老同学忐忑不安地解释:“老人家已经退休了,这几年功夫基本上就是到处走走看看,并不过问政事。他说,领导终身制的问题要从他开始解决。”
老妇人微微笑,轻声细语道:“也好,总比躺在病床上,人都糊涂了,还有一堆人围在你边上,想方设法要榨出东西来好。”
人都要病死了,可不是得糊涂了?
外甥女儿不知道她是不是意有所指,不好接这个话茬。
她知道眼下台弯的这位元首,当初姨母是不同意他上台的,认为有待商榷。
结果有些元老背叛了姨母,没有将她的意见传递过去。
这也是姨母最后心灰意冷,主动离开台弯的原因。
她其实是被逼走的,台弯已经容不下她。
老妇人却主动跳过了这个话题,礼貌地询问墓地的工作人员,可否有现成的祭祀用品可提供。
工作人员有些为难,仓促之间,他们也没来得及做好准备。
墓园门口的小车门开了,有人推着鲜花车出来,表示是供祭祀的人取用。
老夫人心头情绪复杂,宋家除了二姐之外都是基督徒,即使祭拜先人也只是奉上鲜花。
他们连这点都想到了,老夫人有种微妙的受用。
她点点头,吩咐外甥女儿:“替我跟他们说一声谢,谢谢他们如此妥当体贴。”
然而更多的话是没有的,老夫人面色平静地进了墓园。
宋家墓园前身是万国公墓,当年先人在这儿买了22个墓穴,家人商议不管身前有多少争执,以后一定要葬在一起。
可惜世事捉弄人,最终常伴双亲左右的只有二姐,大姐跟弟弟都长眠于美国。
老妇人忍不住一阵心酸,到底是为什么,他们宋家人要葬在国外,有家不得归?
她握紧了外甥女儿的手,语带哽咽:“我们为什么都不能回来呀?你母亲跟你父亲也是想回来的。”
话没有说完,她的眼泪已经掉下来。
她已经96岁了,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已经离世,宋家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在可预见的未来,她势必也要孤零零地长眠于异国,永远没有办法陪伴在父母左右。
一生个性强硬的老人压抑不住心中的悲痛,泪流不止。
照顾她的外甥女儿也难掩悲戚,抱住姨母默默地流泪。
跟在他们身后的遗族学校毕业生们无不扭过头去,无声地擦拭自己的眼泪。
最后还是外甥女儿的老同学双眼红红地劝慰姨甥二人,不宜悲戚过度。
老人先止住了哭声,慢慢擦拭眼泪,默默在父母的墓前敬上鲜花。
她在墓前诚心实意地向天父祷告,祈求仁慈的父能够允许她百年之后,得以陪伴父母身旁。
旁边的工作人员都小心翼翼,保健医生也全神贯注地注意着老人,生怕有个闪失。
反而是老妇人最先从悲伤中恢复过来,脸上浮起了笑容:“我总算能够回来再看看,姆妈不会怪我了。”
她擦拭干净脸上的泪水,又到旁边的休息室里头整理好仪容,这才慢慢踱步在墓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