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蔚空
“我也就是想看看而已,没指望能见到小皇帝。”
*
如今的紫禁城还是前朝小皇帝的私产,是他居住的家,不像颐和园那样已经对外开放。谢煊是因为谢三公子的身份,在京城路子又广,这才能带着采薇去人家家里逛逛。
紫禁城仍旧守备森严,谢煊只带了采薇一个人进去,陈青山和四喜在门外候着。两个前清太监为两人领路,谢煊一进来,就给人塞了好几个大洋。
那老太监笑盈盈道:“三爷真是太客气了,皇上在乾清宫跟先生读书,咱们从边上走。”
眼前的紫禁城和百年后的故宫不大一样,虽然整洁干净,但因为长久没有修葺,处处都散发着老建筑的陈旧和腐朽。就像是这个已经消亡的王朝。
一路走到御花园,两人刚刚坐在石凳上休息,一个老太监弓着身子小跑过来:“三爷,王大人在御书房那边,听说您来了宫里,想叫您过去一叙,您看方不方便?”
谢煊看了眼采薇。
那太监又笑说:“三爷放心,这是紫禁城,少奶奶在这里一根毫毛都不会少,大人说就让您过去说一会儿话。”
采薇也不知这太监口中的大人是谁,但看谢煊的表情,应该是个人物,便道:“你去吧,我正好走累了,在这里歇会儿等你回来。”
谢煊点头:“那我去去就来。”说罢,起身跟着那老太监走了。
这会儿太阳正大,但因为是在古树树荫下,并不觉得炎热,反倒有种心旷神怡。
她正百无聊赖着,两个站在一旁的太监,忽然朝她身后的方向,打着千儿道:“贝勒爷吉祥。”
采薇循声回头,却见是昨日见过的那位呈毓贝勒,正坐在肩舆朝御花园走过来。
他对两个太监挥挥手,目光看向采薇,笑道:“三少奶奶,我们又见面了。”
采薇勉强朝他一笑。
呈毓让肩舆停下,拄着拐杖,不紧不慢走过来,在采薇对面的石凳旁站定后,谦谦有礼询问:“可以坐下吗?”
采薇点头,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一眼,还是跟昨日的感觉一样,虽然是个生得不错的男人,但那双褐色的眼睛太阴鸷,看人时,总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呈毓似乎是觉察她的心理活动,笑道:“三少奶奶好像有点怕我?”
采薇道:“贝勒爷说笑了。”
呈毓笑着摇头:“大清已经亡了,这称呼我不敢当,您叫我金先生就好。”
采薇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呈毓笑说:“旗人如今讨生活不容易,许多都改了汉姓。我也随大流,改了个汉姓,出门在外方便。”
采薇笑了笑:“原来是这样。”
呈毓道:“昨日在颐和园,是在下唐突了,还望三少奶奶别放在心上。”
采薇摇头:“这倒没有。”
呈毓看了看她,默了片刻,又继续笑道:“三少奶奶想必以为我和您夫君有什么深仇大恨,对吧?”
采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呈毓笑了笑道:“当年他开枪打伤我的腿,我确实怀恨在心,放言出去要他的命相抵。那时我还是贝勒爷,自然有些不可一世,后来他大哥跪着求我,我才放他一马。但如今大清都已经亡了,我不再是什么皇亲国戚,哪里还会为这点事耿耿于。”说着自嘲一笑。“况且现在谢家要对付我,恐怕跟捏死蚂蚁一样容易。其实这次见到他,我本是想与他握手言和,只是他完全没有坐下来和我说话的打算,我也只能作罢。”
采薇试探问:“你们是因为那个小月仙而闹翻的吗?”
呈毓点头。
采薇到底是按捺不住好奇,继续问:“那个小月仙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呈毓目光看向她身后开着的蔷薇花,像是陷入了回忆,笑说:“一朵美得像仙子一样的解语花,当然……也可能是一朵淬着毒液的花。”说完这句,忽然回神般,轻笑一声,“坦白讲,昨天见到谢煊那态度,我本是不想说的,没想到今日会再遇到三少奶奶,那我呈毓就难得做点好事。”
采薇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呈毓稍稍正色:“你回头转告给谢煊,当年我和他的那场纷争,可能是有人做的局。至于是谁,有什么目的,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如今我只是一个落魄贝勒,也不再求什么功名利禄,世间的纷争,我都不会再掺和,所以真相对我不重要了。”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对谢煊可能很重要。”
采薇愕然地听他说完这番话,她本觉得这位前清贝勒阴沉沉的不像个好人,但他说的这些,显然并不是要害人,此刻看他,那阴鸷却好像变成了一股刻意掩饰的颓丧。
呈毓朝她笑了笑,起身对她行了个礼:“其他的话我就不多说。今日我和皇上道了别,很快就要启程回去我们满人的故地奉天,这偌大的京城以后就是你们汉人的了。只是这天下却还不知到底是谁的?”
采薇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肩舆旁坐上去。
他边朝采薇挥手道别,边自己说了一句:“起驾”。
肩舆被抬起来,呈毓慵懒地往后一靠,荒腔走板地开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呈毓穿过御花园,刚从紫禁城的后门离开,谢煊便回来了,他皱眉道:“我刚刚听到呈毓的声音,他来过?”
采薇点头。
“他又跟你说了什么?”
采薇看着他,沉默了片刻,她仍旧不清楚当年谢煊和那位贝勒爷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如实将话转告:“他说当年你和他的纷争,可能是有人做的局。”
第69章 一更
谢煊定定看着她, 片刻之后, 才轻描淡写问:“他还说了什么?”
采薇如实转述呈毓刚刚对她说的话:“他说他要离开京城去他们满人的故土奉天,不再关心世间纷争。所以当年的真相对他不重要, 但对你可能很重要。”
谢煊垂眸沉默,看不出在想什么, 须臾之后,道:“呈毓这个人行事乖戾,不用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采薇蹙了蹙眉:“虽然我不清楚当年你们俩到底发生了何事,但我觉得他语气挺认真的, 应该不是随口胡诌。也许……我是说也许, 当年你们俩都爱慕的那个小月仙有问题。”
谢煊看着她一时无言,显然是不欲多说,过了会儿, 淡声道:“逛也逛完了,咱们走吧。”
在采薇看来,他分明是在刻意回避, 眉头不由得蹙得更深,却到底没多问什么。
从紫禁城回来,两个人各有所思, 吃过晚饭,草草洗漱后, 便准备上床歇息。哪知衣裳还没换, 外头忽然响起福伯惊惶的声音:“三爷不好了!傅家佣人刚刚送信上来, 傅老爷子去了。”
房内的两人听到这叫声, 俱是一惊,不约而同往门口跑去。谢煊腿长步子快,走到前面将隔扇门打开,朝急匆匆跑来的福伯道:“怎么回事”
福伯一路从前院跑进来,一边抹着汗,一边上气不接下气道:“傅……傅老爷子去了。”
谢煊问:“什么时候的事?”
福伯道:“就刚刚的事,一断气傅家就差人来送信了。”
谢煊点点头:“我知道了,我这就去看看。”
他踅身回房,伸手从衣架上摘下衣服,边换边对采薇道:“我去傅家看看,你先睡。”
采薇也麻利得取了衣服:“我跟你一块去。”
谢煊看了她一眼,点头:“也行。”
傅家的王府花园离谢宅不远,开车过去不过二十分钟。到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王府花园挂上了许多灯笼,点了亮堂堂的灯,屋子里十来口人齐聚在前院,恸哭声萦绕在这座落魄的大宅子,越发显得凄凉。
管事的人一边抹眼泪,一边领着谢煊和采薇往内走:“老爷今早还坐起来和小格格说了话,哪知下午就不好了,天刚黑人就没了。”
傅老爷子的遗体摆在正堂的门板上,傅太太和婉清跪在门口烧纸钱。谢煊拉着采薇,在门口磕了两个头,对两个女人道:“伯母大嫂,节哀顺变。傅伯父的后事我帮忙来处理。”
傅太太大概已经哭过许久,这会儿倒是没再哭,只是整个人有些恍恍惚惚的麻木,她朝谢煊行了个礼,哑声道:“三爷费心了。”
采薇走到婉清身旁,低声说:“大嫂,节哀顺变。”
她也经历过至亲离世,所以知道这种痛有多锥心,旁人的安慰对于现下的婉清来说,大概没什么意义,所以她说完这句,就没再说其他,只是默默陪在一旁。
傅家那唯一的儿子也不知去了哪里,还没回家。谢煊说完几句话,便叫来管家安排后事。据傅太太说,傅老爷临终前吩咐过,他们大清朝已经没了,他这个旗人的后事也就一切从简。
逝者为大,谢煊本想操办得隆重体面些,也只能作罢。
这一忙就是连着忙了三天三夜,傅尔霖回倒是回来了,但什么都没做,全程都是谢煊帮着两个妇人一起操持。
出完殡,回到王府花园,一行人总算能坐下来喝杯茶。
婉清道:“三弟弟妹,这几日麻烦你们了。”她顿了顿,试探说,“我这几日想了想,打算带眉眉陪我母亲在北京住几个月,不知道可不可以?”
采薇知道她的想法,这个时代出嫁从夫,尤其是他们这种旧式女子,就算是丈夫已经不在,她嫁进了谢家就是谢家的人。要在娘家住上几个月,自是得谢家同意。
谢煊不甚在意地点头:“傅伯父刚刚过世,伯母确实需要你多陪陪。你暂且就在北京住着,父亲那边我去说,什么时候打算回上海,我安排人来接你们。”
婉清松了口气,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谢煊:“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嫂不用客气。”
正说着,大门外忽然有人哐哐用力敲门。傅家的老管家赶紧去开门,却见是几个穿着短打的大汉,一看就是流氓地痞。
“几位爷,你们找谁?”
几个男人推开老管家直接走进来,打头的光头男人大叫道:“傅公子,我们来收房了。”
本来坐在圈椅上昏昏欲睡的傅尔霖,看到来人,蓦地跌倒在地,脸色骤然变白。
几个男人大摇大摆走到正厅,道:“傅公子,我们洪爷可是跟你宽限了快半个月,这几日你们家在办丧事,特意让我们别上门打搅,今日傅老爷子已经出了殡,我们才来收房,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尔霖,怎么回事?”婉清震惊地问。
傅尔霖从地上爬起来坐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那光头男子从兜里掏出一张房契:“格格,您弟弟四个月前把这座王府花园抵押给我们借了五万块钱,这么久了一分钱没还上,我们只好来收房了。”
傅太太一听,气得浑身直打颤,盯着儿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婉清忙不迭扶着母亲道:“额娘,您别激动。”
谢煊心下已经明了,狠狠瞪了一眼傅尔霖,起身对那拿着契子的光头男道:“房子你们肯定不能给你们,尔霖欠了多少钱,我来给。”
光头男笑道:“这位应该就是谢三爷吧,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本金加利息总共十万大洋,我们洪爷也不是不讲情理的人,这日子其实已经超了半个月,我在这里做主,再给您宽限五天,若是见不到钱,就麻烦傅公子和格格把房子腾出来。”
谢煊寒着脸点头:“没问题。”
那光头笑了笑,故意将房契小心翼翼在他眼前折好,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拱拱手道:“那三爷,我们就先走了,五日后再来。”
等人走后,谢煊转身两步上前,一把揪起圈椅上的傅尔霖,狠狠掼在地上,指着鼻子问道:“钱呢?”
傅尔霖哆哆嗦嗦道:“花……花光了。”
婉清浑身颤抖,话不成句道:“五万大洋四个月就花光了?你……你……怎么这么浑?”
傅尔霖道:“如今一辆汽车就得一万多,你以为五万大洋很多么?咱家以前一年十几万大洋也不是没花过。”
当年傅家有良田百亩,傅老爷在朝中为官,俸禄颇丰,傅太太作为格格更是享受着丰厚的钱粮。那日子是正儿八经的荣华富贵。别说五万大洋,就是五十万大洋拿出来也不难。但今时不同往日,这些年家里只出不进,过惯了好日子,又怎么能一下子习惯勤俭节约,于是只能变卖田产古董,傅老爷子一生病,更是捉襟见肘。
傅太太重重坐回圈椅,几近昏厥过去。婉清到底是气不过,上前一耳光扇在弟弟脸上。
她力气不大,但傅尔霖打小受宠,从来没被动过一根手指,被姐姐打了一巴掌后,从地上跳起来,面红耳赤道:“你凭什么打我?大清亡了,你当不了格格,还能当谢司令家的儿媳妇,跑去上海锦衣玉食,哪里管娘家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谢煊怒道:“傅尔霖,你还不知错?”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傅尔霖转向谢煊,哂笑道,“搁十几年前,我这身份是能封侯封爵的,你见了我还得老老实实行礼,如今风水轮流转,咱们大清没了,你们这些汉人就马上骑在了我们旗人头上,阿猫阿狗都能啐上我两句?谢三,你作何对我们傅家这么热心?还不是因为你害死了我姐夫,心存内疚罢了。”
“尔霖!”婉清尖叫一声,又是一巴掌落下,这一回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打完人,自己的身体也狠狠一个趔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