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在这儿,我自己进来了。”叶疏陈从门口迈进来说,“你总不会要把我赶去客厅里等着吧。”
国公当面看见他,又收敛了情绪,坐回位置,示意他也找个地方坐下。
父子二人之间,还是如此生疏。
国公端过桌上的茶杯,挡在脸前,借着遮掩,偷偷观察对方的神情。
叶疏陈眼神中没有丝毫的悔意,进门后也是直接来找了他,不像是要回来住的意思。
他放下手中东西,问道:“你是找我有事?”
叶疏陈笑了出来,露出一口白牙:“是。我来找您借点粮食。”
国公:“做什么?”
叶疏陈:“赈济灾民。”
国公看了他许久,然后摇头道:“救不了那么多灾民。不同你所想。”
“能救多少救多少。有几分力出几分。只要多活下来一个,就不枉自己的初心。”叶疏陈说,“父亲您最初做官,也是为了这一份意气吧?您是吃过苦的人,帐下多少将士过得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自然明白‘生’之一字的沉重。目睹如今的惨状,应当甚为痛心。”
国公愕然,似是不认识他了。
“这不像是你会说的话。”国公说,“你以前不关心这些。”
叶疏陈是个现实的人,从不会对他说父亲您该“痛心”这样的话语。
“我也是从他人身上学到,突然有感而发。”叶疏陈说,“他喜欢不自量力,也可以说他是年少轻狂。可是他不无知,也不狂妄,只是晓得做自己能做的事。”
国公心中五味杂陈。
“我本来以为你很快就会来求我,你何时吃过这样的苦?”
国公看向他的手指,粗糙、红肿、布满伤痕。他习惯了养尊处优、处处优待的生活,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清贫呢?
他该在磨砺中意识到国公公子的身份,与普通人是不一样的,而那是自己给他的。
“可是你都学着做了。无论是挑水洗衣,或是挨饿受冻,你都忍着,还明白了推己及人。只有我依旧认为你不懂事而已。”
“你对我的怨怼,我从没有给过你解释。”国公低下头,显得有些局促:“我也不知该作何解释。我总想做很多的准备,总想把一切的事情安排好,我以为我可以,可是没有……没有。到了最后,一切都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去了,你也不屑得再听我说一句。”
“……是我错了。”
“不想在您这里能听到这样的话。”叶疏陈扯了下衣服的下摆,说道:“不过说到底,我依旧是个有事只能来找您帮忙的人,并不如何高明。”
国公问:“你何时回来?”
“不。”叶疏陈坚决道,“不行!”
他张了张嘴,想补充一个理由,可发现其实并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不想回来而已。
“好吧。”国公心中自是失望,却还是道:“你说的事,我会尽量安排。可是府中已没有多少粮食,朝廷的粮仓亦不充沛,形势还是严峻,你莫抱太大希望。”
叶疏陈:“是。”
·
最早的讨论是因为叶疏陈引出的。
虽说国公家的长公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已是满朝上下公认的事。但府中二弟还在重伤修养,他就迫不及待搬出家门,与邱五郎及一帮商贩走卒混在一起,就未免太过分了,何止是世风日下?
这样的举动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于是他们稍稍调查了下邱季深,想知道她在做些什么。随后发现她在偷偷摸摸地经商。
呵,哪有那么简单?
本以为邱季深花大笔的银钱去收购未经处理的吉贝,还招收那么多妇孺来为自己做事,绝对会是一件赔本的买卖,没想到寒冬突至。
与此同时工部渐渐有了一些关于棉被的传闻,那些人自然是交口称赞。
此时众人还是不以为意的,想着毕竟是白得的东西,称两句也是应该。后来有机会亲自摸到实物,并打听到了售卖的价钱,才发觉真是不简单。
他们没想到那些处理过的棉被竟可以如此柔软,更没想到这些保暖效果堪比蚕丝的材料,竟只需要那么低的本钱。
看她最后给出的产量与订下的价格,想必其中的处理工序应该不会太复杂。
嚯!
这也确实算邱五郎的本事,竟能造得出这样的东西,他们无话可说。
正眼红她可以借此大赚一笔的时候,她竟然又不卖了。反在城中大量招收流民,将被子都分发下去供他们取暖。
你说,你说这是图什么呀?!
朝中官员知道她的举动时,的确是震惊不已的。随后国公也将府中的存粮搬了过去,作为工坊日常所需的食物,显然是在表示支持。
这还不算。
隔日,唐平章在朝堂上大力称赞了邱季深的清廉耿介,并表示会请邱五郎到殿中来,与众臣商讨是否要在大梁境内推广棉植。一时掀起轩然大波。
一些官员立即觉得不痛快了。
叫个毛头小子骑到自己头上来,何以忍耐?
其实他们也说不清是什么心理什么缘故,反正就记上了这个事。心中存的想法的确是有些阴暗的,想找出邱五郎行事的漏洞,以证明她不过是在逢场作戏。于是几次寻了时机,特意绕路去邱季深的几个工坊巡视。
自消息传出,工坊外早已熙熙攘攘地挤满了人,其中有不少都是青年的壮汉,一看就是做事的好手。他们身边带着妻子幼童,恳求招工的管事能让他们进去暂住一晚。
管事却只将妇人与小孩儿接进去,然后将青年辞退。
他们偌大的木枋,只请了寥寥几个强壮的男人,来帮忙修缮房屋,以及看守各处大门,其余全是哪里都不会要的羸弱之辈。
未被招进去的百姓不仅不闹事,反而主动在外帮忙清扫积雪,搬运东西,维持秩序。
得以救济的百姓,则主动将自己家中的纸衣以及麻被抱了过来,借给门外众人取暖。
而那个邱五郎呢,不仅毫不藏私,甚至可以说是相当殷切地,向所有来客讲述轧棉去籽、弹棉、纺织等种种工艺,并鼓励众人多加尝试。
若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
京城富庶,灯火璀璨,今年这场史无前例的大雪,对他们来说,或许只是出门不便一些,炭火多耗费一些,衣服绸被需要多备一些……即便说得再冠冕堂皇,依旧难以做到设身处地。
可在朱门之外,这群挨冻受苦的贫民,正互相扶持着,艰难地,奢望着度过这个无比残酷的冬天。
这里竟是他们在京城见过的,最叫人动容的地方。
他们也是第一次正视那个少年成名,却今时落魄的邱五郎。
曾经那些幸灾乐祸、作壁上观的心态,都化作成倍的羞愧,叫他们无颜抬头。
空长年岁,却不知何时忘了初心,才会如此恶意揣度。也不怪有人讽他们备位充数,尸位素餐!
·
邱季深自然是不知道这些。
工坊具体管理,她都交给了高吟远负责。几位吉贝商贩的银两她暂时付不出来,叶疏陈正在与他们斡旋。邱季深则忙着准备棉植推广一事。
之前唐平章一脸理所当然地说朝中官员不会同意她的提议,弄得她也很是紧张,怕自己去殿上露了怯,成了众人笑柄,这两日都在推演筹备。
等到了时日,发现已经躲不过去,干脆一鼓作气,穿上朝服,前去早朝。
开始她是要等在门外,待被宣召,再行入内。
当她一步迈进大殿的时候,就发觉气氛不对。朝臣看她的眼神实在是太强烈了,不知是愤怒还是什么,总之那种带着情绪聚焦在她身上的感觉,让她全身上下的不痛快。
邱季深心说怕是要完。不知道唐平章是怎么说的,还没开始,就已经闻到了结束的味道。
她抖着过长的袖子,朝唐平章行礼,得到许可后,开始说起棉花相关的事情。
先后出示了制好的棉衣、手套、帽子、围巾,还有最近京城最为热门的棉被,交给众人观察。
她挑着好处说了一遍,除却保暖以外,还能洗涤,且脱湿快速,尤其是能止血,在边关也是用处颇多。
众人听得认真。
尤其是司农带领的一群田官,工部尚书带领的一帮技术工,以及户部尚书带领的一帮会计。她话音刚落,便开始有如狂风疾雨般的提问。
只要不是刻意冷落,邱季深都不慌张。她早有准备,面对提问,不急不缓,条理清晰地进行作答。
聊了不久,邱季深发现竟然有不少官员是赞同她的。讨论的关键也不是棉植有没有用,而是若真要推行,有何风险,该如何避免。究竟要如何种植,如何收割,今后又该如何安排。
然后内部人之间就开始辩论起来了。
户部尚书说得面红耳赤口干舌燥,中途突然停住,抹了下额头,说道:“这东西还真是热,将老夫的汗都给闷出来了。”
各种细节方法可以再议,大方向要先敲下。
在大梁,农民的田地种什么,朝廷是有相关规定的,类似于你有多少亩的田,那必须要种多少亩以上的麻,多少亩以上的桑,还会有官员亲自过去监督,不按照规定进行种植的农民,就要进行罚款。
棉花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替代桑跟麻,它的用途更加广泛。田地中种植粮食的份额是肯定不能动的,粮是一国的生存之本,只有不够,没有削减的道理。
最后决定。可以先在京城周边、浙东、江东等地,少范围进行棉植推广,同意以木棉代替桑、麻,来进行交付物税,并有一定优惠,鼓励农民种植。
其中的细节问题,需各部商讨过后,呈上公文再做商议,争取可以在明年开春播种前拉开序幕。
邱季深沉沉松了一口气。
第60章 传道
早朝议会结束,邱季深从大殿中退出来。她身后是一帮官职比她高得多的老臣,于是她自觉退到旁边,让其余官员先行离开。
兵部尚书阴沉着一张脸,路过她身边时突然停了下来,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
那高大身形投出的阴影罩在邱季深的身上,令她倍感压力。
不知道他想做什么,邱季深礼节性地抬起头笑了一下。兵部尚书阴恻恻地开口:“你这年轻人……”
邱季深吞了口唾沫。
这位长相凶蛮的男人突得笑了出来,拍着她的肩膀赞道:“有心了,不错。军中物资缺乏,尤其是冬季的衣物。”
他年年都被各种申请物资的批条弄得头疼,被一帮武将阴阳怪气地暗示,可不是他不想给,是真的没有哇!
等他有钱了,一定要向那帮老贼炫耀自己的大方!
邱季深:“……”
那你为什么一脸想弄死我的表情?
御史大夫走过,见邱季深一脸无语,笑了两声,说道:“王尚书就是如此,不过是故意吓你,不必当真,自己走就成了。”
邱季深朝他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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