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日上楼
郑斋在一旁,看得内心是潮浪翻涌——
当然,面上依然是肃穆端容的。
他记忆中的崔望,还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冷情淡漠的国师,一剑可断山海;可眼前这个,却仿佛冰冷的佛像活了过来。
这感觉,十分之微妙,难以形容。
“仙士这回上门,可是有要事?”
郑斋并不接礼物,也并不改口。
“却有要事。”
崔望无视郑菀的眼神,起身便朝郑斋与王氏一揖到底,“侄儿想续从前愽凌崔氏与荥阳郑氏之约,愿与郑氏菀娘缔结一世婚盟,共偕白首。”
“从前愽凌崔氏,与荥阳郑氏之约早便作废,仙士不记得了么?”
圆桌上尚摊着苍栏报,报上历数着玉清门尽欢真君与归墟门离微道君之间发生的二三事,从露水情缘,到难分难舍,其荡气回肠、恩爱曲折,足足可以在凡间排上十几场戏。
“记得。”
“阿耶——”
郑斋伸手挡了挡,阻止郑菀的话,直直看向崔望:“记得的话,仙士,为何还要与我家菀菀缔结婚约?”
他问得郑重,崔望也答得郑重:
“自然是——”
郑斋猛地站起,椅脚滑过地面发出一声生涩的滑音,一下打断了崔望的回答。
“仙士可方便与我来一下书房?”
这是要单独聊了。
崔望一颔首,跟着站起:
“伯父,请。”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西侧的小书房去,郑菀这才发现,崔望居然比阿耶还高了半个头。
阿耶在男人中,已经算是高的,可崔望还要高一些,身形挺拔,流云似的袍摆被风吹得轻轻荡起,露出其下洁净如雪的靴履。
“菀菀,”王氏拍了拍她手,“你自小主意大,告诉阿娘,怎么想的?”
郑菀将脑袋腻进她怀里:
“阿娘……”
她鼓了股腮帮子,一会便像泄了气似的:
“我也不知道。”
许是需常年在外撑着,女儿已经许久没有露出这般模样了。
王氏摸了摸她脑袋,眸中露出一丝怀念:
“菀菀,你阿耶自小便没有母亲。”
“恩?”
郑菀抬起头,不意母亲为何会提起这事,“阿娘想说什么?”
“这位仙君,倒让阿娘想起你那时的阿耶。”
王氏嘴角绽开抹笑,“你阿耶啊,也是个傻的。”
“那年重阳菊宴,他一眼便相中了我,那时他刚入国子监进学,还未获功名,家中只有腿脚不便的老父,唯一能替他相看说和的,还是隔房的婶娘,只可惜,也远在荥阳……你阿耶啊,便凭着一腔孤勇,带着一位媒人直接来叩我琅琊王氏的门,要求娶王氏嫡女。”
“我琅琊王氏传家何止百年,一位愣头青大喇喇上门,哪里会答应?当即,便被我阿耶打了出去。”
王氏说起旧事,面上还有娇羞之感。
郑菀第一次听阿娘提起旧事,忍不住催:
“后来呢?为何又成了?”
“你阿耶跟我阿耶死磕上了。”
王氏眯起眼睛,“他日日登门,甭管京内人如何说,直把我阿耶搅得烦不胜烦,后来,我阿耶干脆将我唤出来,问:琅琅,这人,你可欢喜?”
“阿娘便应了?”
“自是应了。”
王氏一脸唏嘘,“这凡人界,待女子尤为刻薄,上要供奉公婆,下要抚养儿女,一个不慎,一生都要在苦水里泡着。”
“你阿耶待我之心赤忱,论理……这些话,阿娘原不该说,也不能让你阿耶知晓。”
王氏一下一下地抚着女儿柔软的发丝,声音低而软,“你阿耶总当我是被他一番赤忱之打动,可其实,真正的原因,不过是因你阿耶母亲先逝,公爹又腿脚不便、不大爱出现在人前,我一嫁过去,便能当家做主。至多——不过是郎君无甚出息,可有我王氏帮衬,也能舒舒坦坦地过一辈子。”
“阿……娘?”
郑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个在她印象中素来柔软如水的阿娘,竟然会有这等心思。
“后来,阿娘这一颗心啊,才渐渐给你阿耶捂软了。”
王氏道,“阿娘生你时坏了身子,再生不出了,原打算张罗着纳个妾,却被你阿耶阻止了。他那时看我的眼神,便跟这位仙士看你的一样。”
“所以,阿娘才那般热情?”
王氏一脸理所当然:
“自然。我待他热情些,至于你阿耶——自会去当个黑脸儿。”
第151章 上门(二)
小书房。
郑斋斟酌了又斟酌,才小心翼翼地将黑棋落到了棋盘里:
“仙士,该你了。”
他没想到,以他当年横扫整个大梁上京的棋力,隐隐有大梁“国手”的称号,竟然奈何不了一个才有他一半岁寿的后辈——
或者说,还多有不及。
起码,在他冥思苦想、慎之又慎地下了一子后,对面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又落了一子,而这子如神来一笔,恰到好处地封死了他所有的后路。
而在等他好不容易将棋盘重新盘活时,对面又是一子,轻而易举地占上了上风——这让郑斋有些恼羞成怒,心想:
此子太过争强好胜,不宜容人。菀菀若与他在一块,怕是要受委屈。
可这盘眼看便要兵败如山倒的棋,竟然磕磕绊绊地下了半日,从旭日东升,下到日上中天还未完。
而郑斋也从一开始的恼怒,到后来转换为欣赏。
以棋观人,急功近利者易失半城,可崔家这小子,始终不疾不徐,智珠在握。
不爱示人以弱,胸中自有傲气,性子虽冷情了点,对他却还算尊重规矩,从原来放水放得生涩,到后来几乎浑然天成:若非一开始有脉络可寻,他险些还看不出。
“罢了,今日便到这儿吧。”
郑斋将面前下得“一团和气”的棋盘推了。
走到书桌前,亲自为崔望点了杯功夫茶。
这功夫茶,在凡间界世家里,几乎是人人必修的功课。点一杯茶,从焚香、盥手,到选茶、取水,都有讲究。
熬煮的第一杯倒了,第二杯,才开始正式点茶。
郑斋点了杯“龙游九天”——
大梁首辅的功夫茶,在世家公子哥儿里面,亦是第一流的。
他推了过去:
“尝尝看。”
在点茶的时间里,郑斋的心,变得格外静。
他看着崔望,这位长得一点儿都挑不出错的俊俏后生拈起瓷盏轻轻抿了一口:
“伯父这茶,点得极好。”
至于滋味,他未品评。
“是么?”郑斋立时便眉飞色舞起来,“当年我为了追夫人,可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这点茶生生学了一年,坚持到现在,才有这本事。”
荥阳郑氏,比起旧时的王谢两家,论世家底蕴还差上那么一些。
越是世家,便越讲究这些外在的功夫。
崔望不懂他意,只顺着附和了两句。
“话说起来,菀菀与我夫人极像。”
郑斋叹道,“看着软和,却生了一副铁石心肠。”
“很难焐的热。”
崔望并未立刻作答。
他看向窗外,金灿灿的阳光下,院中年轻女子正飞扬着一张笑脸,与旁边人说道,她眉目弯弯,看上去快活极了。
也软和极了——
让人完全想不到,包裹在软糯甜蜜下生冷的刺。
崔望颔首:
“是。”
“当年……”
郑斋也看向窗外,透过悠悠岁月,他好似重新看见了花厅外倔强站着的小少年。
卷了边的青色棉袍,看得出已经极力保持干净了,可短了一截的裤腿和束发的灰色布条、无不显示出主人的窘迫。
小少年安安静静地沾着,他头脸洗得干干净净,约莫是许久未好吃好睡,脸蜡黄干瘦,不算好看、
“那时我想,这样一个要什么没什么的穷小子,凭什么娶我捧在掌心、爱若明珠的女儿呢?”郑斋道,“就凭一个玉佩?还是两位老父亲的口头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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