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香灰烬
影壁四下立着陈三爷的护卫,顾德元、顾德昭、顾德秀几人皆来相送,也都穿着公服。
陈三爷却穿了件灰蓝色直裾,披了件黑色杭绸斗篷。他整了整衣袖,淡淡问了句:“你们顾家守卫如此不森严,连盗贼都能闯进来?”
顾德元一愣,忙笑道:“……是盗贼闯入了!索性财物上没有损失。”
“那人可抓到了?”陈三爷继续问。
顾德元觉得有些奇怪,陈大人怎么会如此关心这事,他只能说“已经抓到了”,免得陈大人以为他们顾家办事不力,连个盗贼都制服不了。
陈三爷便不再说什么,上了轿之后脸色却不太好看。
不论顾锦朝是因为什么闯到他房里,她在顾家必定过得不太好。顾家这几个人,顾德元是惯会虚与委蛇,人前人后两张脸的。顾德昭太懦弱,凡事又习惯墨守成规。那个冯氏昨晚还想闯宴息处,可见平日在府里被人捧惯了,有点不知轻重了。
他又想起自己偶然听过的话,顾锦朝年过十六还没有定亲。她们家差点把她许给一个破落皇商的儿子,那人还打死过自己的丫头……
陈三爷面无表情地直看着轿子青色的细布帘子。
他这样护着她……别人却敢轻易欺负她。
听说陈三爷走了,顾锦朝松了口气。
她放下绣了一半的绫袜,望着窗扇外刚长出细长花苞的垂丝海棠怔忪。
陈彦允的话她没有想过,她也不敢想……
前世他们交涉不多。她嫁过去后五年,陈彦允就因匪患死在了四川。她听到之后一点都不伤心,甚至是松了口气。而余生的十几年她也从没有想起过陈彦允。这个人就死得无声无息的,好像从没有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锦朝重生后不再执着于陈玄青,才似乎开始正视三爷,但是她依旧不懂他。
如果只是因为救过她而心有怜惜,三爷说的那些话又怎么解释?
顾锦朝觉得心里烦闷,难不成她还要和陈三爷牵扯吗!她觉得自己是在害他。
说不定他也只是这么一说而已……
顾锦朝只能这么想了,她想再多别的也没用。
顾锦朝叫了采芙进来收拾这大小的笸箩和针线。一会儿冯氏让她们陪顾怜去宝相寺上香,因为亲事延迟,顾怜最近心情不佳,冯氏让她们都多担待、安慰着她。
半月之后朝廷的封诰下来了,新任户部侍郎并不是从户部选出的,而是湖广常德知府调任。消息传到了顾家,冯氏听后很是失望,心里却又舒了口气,找了顾德昭过去说了好一会儿话。
很快就到了十一小姐的百日酒,这次府里来的人比上次还多。十一小姐的名字也定下来了,就用了翰林院掌院学士高大人所取的‘棠’字。百日酒上顾锦朝送了十一小姐一对赤金的摇铃,刚解了襁褓的孩子被乳娘抱着,这里想动那里想抓的,十分活泼。
上次没见着孩子的夫人都围着夸她,说长得白里透红,小脸秀秀气气的,像极了五夫人。
顾锦朝坐着喝了会儿茶,就看到冯氏把顾澜叫过去说话。
冯氏在花厅里赏新开的海棠,锦朝则坐在庑廊下,倒是能看到花厅的场景。
冯氏身边坐着个陌生的妇人,穿了件绛紫色妆花褙子,绿色斓边璎珞纹马面裙。手腕上戴着个颜色赤红的鸡血石手镯,头上戴着南海珠子发箍,镶翠眉勒。年约四十,一双细长的凤眼。
冯氏对顾澜说:“……这位是保定郭夫人。”
顾锦朝闻言心中一跳,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安香郭夫人……她知道这个人!是北直隶里有名的会做媒。她丈夫是保定府府同知,双亲俱在,生有一对儿女,也经常被人请了做全福人。
顾澜却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笑着向郭夫人请安。
郭夫人面上笑眯眯的,却从头到尾把顾澜看了一遍,看得顾澜有些不安。
她正想说什么,冯氏却道:“……我看厨房刚做了红豆山药糕,你去替我端一碟过来。”
顾澜犹豫片刻后只能应诺去了,冯氏就小声和郭夫人说起话来。
“……澜姐儿人十分温顺,《女训》《女诫》也熟读了,样貌更是不差的。郭夫人也想想,有没有咱们澜姐儿合适的。眼看着怜姐儿都和姚公子定亲了,我这心里也惦记着她的两个姐姐……”
郭夫人过了片刻才说:“人是不错的,可惜是个庶出的。不过顾三小姐如今都没有人提亲,倒是奇怪了……听说原先是跟着你们家四老爷住在适安,不是在老夫人跟前长大的吧?”
冯氏就笑笑:“是有人提过亲的,是我觉得不合适才耽搁到今天。四房回顾家眼看就要一年了,这孩子秉性还是十分不错的,以后沾着她妹妹的光,总不会太差了。”
郭夫人却笑着不再答话了,而是端起茶杯喝茶。
冯氏这是想给顾澜说亲了……
上次穆家请人来给穆知翟说亲,因为宋夫人搅合没成得了。没几个月穆知翟就娶了安阳伯庶出的四小姐,那四小姐是年过十七不好嫁了,就没有太挑拣嫁给了穆知翟。
前世穆知翟也娶的是安阳伯庶出的四小姐。
顾锦朝暗想着,也不知道冯氏能给顾澜说个怎么样的婆家……
郭夫人却又开始说话:“你们顾家小姐都生得好,我记得二小姐还没出嫁。我可是听过你们二小姐的,长得十分好看……她没有说亲吧?”
怎么说到她头上了……顾锦朝朝花厅看了一眼,冯氏和郭夫人都背对着她看海棠花。
冯氏想起上次来给顾锦朝提亲的王夫人,摇头说:“这丫头确实没有说亲,不过她父亲帮忙看着,倒不用太操心……”顾锦朝的婚事是顾德昭打过招呼的,冯氏想管都不好管。
郭夫人就不问顾锦朝了,而是说:“你们家三小姐的事,容我回去细想,等有合适的人选再跟你说。”
冯氏谢了她许久,让茯苓捧了一匣子的南海珠送给郭夫人。
等到了开筵席的时候,冯氏就请众女眷去了西跨院。
锦朝还有两个月才除服,先回了妍绣堂练字。等到了下午,叶限才带着他的护卫过来了。
女眷们都凑起来打马吊了,五夫人房里就剩下几个丫头,他径直就走进去了。五夫人就拉着自己的弟弟说话:“你能有这么忙……外甥女的百日酒也来得这么迟!”
叶限看着在小床上动着手脚咿咿呀呀的外甥女,皱了皱眉说:“……她还流口水呢。”
五夫人笑他:“这不还是孩子吗!”让乳娘把孩子抱过来,要叶限抱抱他的外甥女。
叶限躲闪都来不及,哼了一声:“我才不想抱她!”
手却只能把这团软得不像话的孩子接住,姿势僵硬地抱着她。看到孩子还咿咿呀呀地张望着,并没有觉得难受,叶限才松了口气。他觉得对付这个孩子比那些晦涩的案卷难多了。
片刻之后他就把孩子重新递到乳娘手上,跟五夫人说:“我去找顾锦贤说会儿话。”
五夫人脸色就有些变了,低声道:“去找贤哥儿就罢了,你可别再去见顾锦朝了……”
叶限就笑了笑不说话,出了五夫人的院子后往妍绣堂去了。
五夫人气得眼泪都在打转:“这样的性子,真是要气死人了……”
顾锦朝轻吐一口气,收笔之后细看着自己画的墨竹图……她练了小半个月,始终画不出竹的苍劲!她让采芙去把陈三爷那幅墨竹图找出来,对着看了一会儿,有些泄气:“实在差得远……”
她的书法还过得去,但是书画就逊色多了。锦朝也是想练出一手画墨竹的本事,还特地移植了几丛墨竹种在书房的窗扇外面,练了几天却画得不成样子。她就想找了名家的画先临摹着,找来找去都觉得不合适,就开始临摹陈三爷送她的那幅墨竹图了。
陈三爷再怎么说也是两榜进士,而且是钦点的榜眼,当年压在他头上的仅有个袁仲儒而已。
陈三爷的画中修竹数枝,高低错落有致,挺拔清秀。用笔道劲圆润,竹骨纯用淡墨,与竹叶浓淡相映,妙趣横生。再看她自己的,格局倒是有几分意思了,不过竹骨始终不挺拔。
他画的墨竹实在清逸,这究竟是怎么练出来的?
顾锦朝正在沉思的时候,青蒲进来通禀,说长兴候世子爷过来了。
锦朝让采芙把画收起来,吩咐青蒲:“让世子爷先在花厅小坐吧。”
青蒲回答道:“奴婢请过了,不过世子爷说他就几句话,说完就要走了,让你不用备茶给他了。”
顾锦朝嘴角一抽道:“……让他去花厅,就算不想喝我的茶,也不要站在院子里吹冷风吧!”
青蒲忍着笑去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叶子
叶限站在花厅里等她,他身边那个护卫李先槐就站在不远处护着。
看到她过来了,叶限就摊开手里的东西给她看。
“送给你的。”他言简意赅地道。
锦朝请他坐下来,并让青蒲上藕粉糖糕、干落花生、咸皮酥等几样茶点来。她看到叶限掌心躺着一枚叶子,颜色红嫩,样子很别致。
“这是什么?”锦朝问道,他平白无故送自己什么叶子。
叶限却说:“你不要上茶,上次在你这儿喝的万春银叶还是陈茶……我刚才走过西跨院的小池榭,看到这片叶子长得奇怪,别的都没有这个颜色。”鲜红又柔嫩,不知道是什么新叶。叶限觉得顾锦朝挺喜欢这些奇怪的东西。
锦朝哭笑不得:“多谢世子爷好意。”
他为了摘这片叶,还特地绕去了小池榭里面……他淡淡地道:“我是来告诉你一件事的。今年六月,我就要升任大理寺少卿了。”
锦朝这才笑着道‘恭喜’。
叶限笑着看她一眼,顾锦朝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她当然不惊讶,叶限今年升任大理寺少卿,四年后就做了大理寺卿。这擢升的速度可谓让人瞠目结舌,但随后也干出千刀万剐之刑的荒唐事。几年之后任职兵部,成了皇上近侧的红人。
她死的时候,叶限还是权势滔天的兵部尚书。幸亏顾家后来出了个十分杰出的人物,不然仅凭陈玄青是压不住他的。她记得陈家老夫人曾说过叶限:“……奇技淫巧,绝顶聪明,偏偏是个无赖!”
聪明人不可怕,就怕聪明不在正道上。
她正色对叶限说:“世子爷以后要为天下苍生谋福祉了。”
叶限垂下眼帘看着她,语气懒懒的:“……事事都为苍生考虑,我得多累。”他顿了顿,很认真地加了句,“苍生又和我没关系。”
顾锦朝还没有说什么,他就指了指放在桌上的叶子:“……你好好收着,以后可以用它求我办一件事。我有求必应。”
他抬起斗篷的帽子,低声道:“……走吧。”暗处随着他的护卫拥着他走出了妍绣堂。
顾锦朝轻轻吐了口气,叶限这样的人,走上歪路实在太容易了。这世他父亲没有死,长兴侯府也没有家道中落,应该不会走上前世的老路吧。
春日刚暖几天,陈三爷就只穿了白纱中单,外头再穿一件绯色盘补服。他刚踏上马车闭目休息,江严就在他旁边小声说话:“……首辅大人这次发了好大的火气。王大人原先任职大理寺的时候,说大理寺最是清廉不过了,结果他手底下的张陵却被查出与私盐贩勾结,还一手捏造证据妄图包庇这些人……首辅连个分辩的机会都没给张陵,刑部郭谙达直接将人收押了。您看王大人刚才连话都不敢说……”
陈三爷淡淡地道:“郭谙达是长兴候府的人,首辅不发脾气才怪。这下大理寺少卿的位置空出来了,你说谁最有可能升任……王玄范连叶限都斗不过,亏他在大理寺混了这么多年。”
江严就看向陈三爷,有些疑惑:“那您想……”
陈三爷继续说:“我和王玄范争斗,是张大人愿意看到的,张大人往年提携我,现在想用王玄范来制衡……我却觉得浪费精力。”他皱了皱眉道,“王玄范眼界太窄了……他上次和姚平密谈的事,你查清楚没有?”
江严嘿嘿笑了两声。
陈三爷睁开眼看他,觉得江严有些奇怪。
江严拱手道:“这事实在好笑,说起来还和您有关呢!您上次去大兴和王大人喝酒……不是看到顾家两位小姐吗。还有宝相寺那次,您接了顾家的东西。这事传到王大人耳朵里,他就认定您看上顾家那位小姐了……就是和姚平嫡子定亲的那个顾怜。王大人十分高兴,以为这就拿捏到您的错处了。去找姚平告密,说您看上他儿媳妇了。姚平哪敢得罪您啊,您看上的人,他是打死也不敢动啊。不过他也是半信半疑的,叫了人去顾家推迟婚事……”
陈三爷笑着摇头,王玄范那一肚子的风花雪月,还编排到他身上来了!
“因为这事,姚大人就和王大人走得近了些。还去刑部给张陵说了几句好话……”江严又说。
陈三爷听后若有所思。
马车到了宛平陈家,陈三爷刚到住处不久,就有小丫头过来传话,是陈老夫人想见他。
陈三爷换了件石蓝的直裰去陈老夫人住的后罩房。老夫人喜欢清静,后罩房还连着陈家的小佛堂,种了许多的西府海棠,开得粉白一片。往后就是个青石甬道,曲径通幽的,连接着大片的荷池。
陈老夫人坐在堆漆螺母罗汉床上,她穿着件寿字不断头檀色褙子,头发梳了圆髻,只簪了柄番青石簪。老夫人年事已高,人就不太爱动弹了。幸好家中几个儿媳都是十分懂事的,二房的秦夫人是宗妇,陈家的事事无大小,都料理得十分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