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绿药
据说他母亲当初是信的,可是她身怀六甲,晕吐浮肿跑不动逃不掉。所以她将所有的钱银和粮食交给了隔壁李家,央李家逃命时带走霍佑安。
李家离开汾南的第三日,西蛮人围城,北风助阵,嚣张的大火席卷了汾南。大火一连烧了多日,火焰漫天。逃离的人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含泪望着故土葬在火海中,那些没有逃走的亲朋与乡里成了火海里的亡魂。
霍佑安凑到霍平疆面前,神色郑重起来,问:“父亲这次在京中多久?何时回边疆?”
“问这作甚?”
“父亲,我是觉得如今朝中动荡。您不该那么早回去,不若留在京中待命?不管是谁有了歹念,都要掂量一下您手中的兵权。”
霍平疆看了他一眼,一眼看透儿子的心思,说道:“你若有当皇帝老子的心就去折腾,若只想做臣子就安分些。皇宫之中哪个做皇帝,与我无关,也和你没什么关系。”
霍佑安一愣,又是被狠狠地噎了一口。
——今儿个也不知道犯了什么冲。
“父亲怎能这么想?”霍佑安站起来,“您怎么能容忍乱臣贼子作乱不轨?”
“你父亲是打仗的。我的战场在北衍边疆,而不是皇城中那些皇勋贵族的勾心斗角阴谋算计。不克扣军粮昏庸残民割地损疆,龙椅谁坐都没什么区别。”
霍平疆不甚在意地举起酒樽,对雪饮酒。
一天之内,霍佑安在两处碰壁,心里万分别扭。他想了想,继续反驳:“可如果新帝克扣军粮昏庸残民割地损疆呢?”
霍平疆笑了一下,道:“如果你老子下一刻被酒呛死你磕几个头?”
“啊?”霍佑安瞪大了眼睛。
“在我这里没什么如果。日后事日后言。”
“父亲!您的热血洒过北衍江山,当年您和陛下一刀一戟杀出来的太平……”
“混账小子!你老子还没死,热血还在身体内淌着。”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
霍平疆再一次打断他的话,说道:“皇帝老子在宫里安心养病,太子忙着谈情说爱。如今连为父何时离京都要管上一管。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你说说你,老大不小连媳妇也没娶上,要不干脆净身进宫当太监去罢。甚是合适。”
霍佑安目瞪口呆。他凑到霍平疆面前,一脸的不可思议:“老爹,您喝醉了吧?”
“一边玩去。”霍平疆推了他一把。
纵使霍佑安自幼习武,霍平疆毫不客气的这一巴掌,也让他有些吃不消,肩膀隐隐发疼。他揉着肩膀,看了一眼桌子上摆着的酒坛子,无奈地转身往外走。
得,他也不管成了吧?
没病不用养病,未婚妻不跟他谈情说爱,他还不爱喝酒。那他去斗蛐蛐行了吧?
“艹,这季节没蛐蛐……”
霍平疆一个酒坛子砸过来,霍佑安堪堪接住。
“再说脏话打断你的狗腿!”
霍佑安拍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得,跟卫瞻学坏了。不,是被卫瞻气坏了。
谁也不知道霍澜音为什么哭。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母亲进了屋,十分乖巧地坐在床边,听母亲说话。
姚氏瞧着女儿变成这样,心里酸涩不已。她絮絮叨叨地和女儿说话,问她好不好,说她以前的事情,说着说着,红了眼圈湿了眼角。
霍澜音一直很乖,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听着。可后来不知道怎么了,她忽然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得伤心极了。
姚氏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哄着她。几个丫鬟也都过来哄她,拿来她平时喜欢玩的小玩具逗着她。
可是霍澜音一直哭一直哭,谁哄都哄不好。丫鬟们实在是担心她哭坏了嗓子,惹得太子殿下怪罪,山河这才匆匆赶去禀告卫瞻。
卫瞻进来瞥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姚氏,蹲在霍澜音身边,耐着性子哄她:“阿娘没有哭,她只是生病了眼睛不舒服。”
霍澜音眨眨眼,疑惑地望着卫瞻,半信不信。
姚氏惊讶地望向女儿。原来是因为她哭了,所以霍澜音跟着哭了?
“真的?”霍澜音歪着头。
“真的。”姚氏整颗心潮湿着,声音哽咽。
霍澜音弯着眼睛笑起来,软软地说:“阿娘乖乖喝药哦。”
“好。好。好……”姚氏轻轻点头。
霍澜音留在姚氏身边一直到傍晚,卫瞻看着霍澜音十分依恋母亲的样子,心里不甚舒服。虽然他早就料到了会这样,可是这段时日霍澜音满眼都是他,总是绕在他身边黏着他。而近日带她回家,她这个小没良心的竟把他丢到一旁,连个眼神都不给。
“回宫了。”卫瞻声音发沉。
霍澜音揪着眉头摇头,将脸贴在姚氏的肩膀上。
卫瞻眉头跳了跳,他往前走了一步,盯着霍澜音的眼睛,问:“忘记答应我乖乖出宫,也要乖乖回去的?”
霍澜音眨眨眼,坐在床边没动。
甚至卫瞻拿糖豆儿来哄她,也舔舔嘴唇还是不肯走。
卫瞻的脸色阴沉下去。
霍澜音拧着眉,抬手攥住卫瞻的袖子晃了晃,她有好多话想说,可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好急好急,哼唧了两声,眼巴巴望着卫瞻。
姚氏侧过脸一阵咳嗽,然后劝女儿:“音音听话,回去罢。下次再回来看我。”
“下次?”霍澜音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
她又转过脸来看向卫瞻,明亮的眼睛满怀期待地望着卫瞻。
“下次!下次!”她大声朝卫瞻说。
卫瞻沉着脸,半天才点了头。
霍澜音立刻灿烂地笑了,她一下子蹦起来,抱住卫瞻的脖子,使劲儿去亲卫瞻的脸。
“啵啵啵……”
一声又一声。
屋内的下人齐齐低下头去。姚氏亦觉得有些尴尬地别过脸。
就连卫瞻都觉得有些不自在,至于脸色自然早就柔和下来。他手掌握住霍澜音的腰,将挂在他身上的霍澜音扯开。
卫瞻一脸嫌弃地用手背蹭了蹭脸上的,口水。板着脸说:“去,自己把外衣穿好。”
“嗯嗯!”霍澜音像只翩飞的小蝴蝶一样,跑到门口去拿斗篷自己来穿。
姚氏望着女儿无忧的笑脸,她的脸上亦染上了几分温柔的浅笑。这是这浅笑不能深究,里子到底是苦的。
她不敢想女儿的未来会如何,她也不敢赌卫瞻会永远宠着她的女儿。
姚氏没有坚持送霍澜音出府,只立在门口目送她被卫瞻牵着走远,直到消失在视线里。
姚氏轻叹一声,转身回了屋,忽然一反常态地吩咐稻时今晚多加了两道菜。
“哎!哎!”稻时赶忙应着,飞快跑去厨房吩咐。
姚氏胃口一直不好,每日吃不了多少东西,一整日颗粒不进也是常有的事情,更别说大夫开的补药。今日她胃口变好竟破天荒地自己点了菜,稻时高兴不已。
姚氏扶着桌子,努力弯腰,费力捡起地上的一串红玛瑙手串。这是莺时给霍澜音带着玩的,霍澜音走的时候,这手串不知道何时落在了地上。
纵使没什么味道,姚氏晚上还是吃了不少东西。稻时见状,赶忙端来太医开的补汤。姚氏竟也喝了小碗。
“夫人就该这样!”稻时笑得乐不拢嘴,“要是姑娘知道了,一定会很高……”
稻时一怔,惊觉失言,低声说:“姑娘会好起来的,等姑娘好了,夫人也会好起来的!”
姚氏微笑着,摩挲着手中那串红玛瑙手串。
她不是愚蠢至殉情的人,可也不是惜命的人,要不然也不会这些年把用来调养身体的钱银全部用在帮助那些更需要的鳏寡孤独者。
先前,霍澜音虽然经历了苦难。可姚氏知道她的女儿是个有主意的,是个坚强的人,像她的父亲一样。她相信她的女儿即使短暂不幸,也会努力给自己拼一个好的未来。她一直对霍澜音有信心,也没什么不放心的。而她身为母亲,一无所有,并不能帮霍澜音多少,说不定还会拖累女儿。
她不会主动赴死,却也觉得短寿没什么坏处,还能早些见到冥府中等着她的人。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姚氏慢慢收拢苍白干枯的手指,握紧掌中的手串。
她的女儿病了,病得厉害。未来不可知,女儿以后说不定会被抛弃、会被人欺负、会活不下去。她得好起来,她得努力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才能照顾女儿的余生。
霍澜音回去的路上一直神情恹恹,没什么精神地偎在卫瞻身边。马车不小心颠簸了一下,下巴磕在卫瞻的手臂上,她也没什么反应。
“明天还带你回家。”
栽歪靠在卫瞻肩膀的霍澜音一下子坐直身子,腰背挺直,冲卫瞻露出特别灿烂的笑脸。
“嗤。”卫瞻冷笑了一声,伸手捏了捏霍澜音的脸,“你故意等着我这话吧?小狐狸傻了也是只小狐狸……”
霍澜音的眼睛弯成了一道缝儿。
因为卫瞻答应第二天还能出宫回家见母亲,当天晚上她特别乖地主动跑进偏殿去泡药浴。
当然了,卫瞻得陪着她一起才行。
这回卫瞻做了准备,浴桶旁边的桌子上放着零食糖果,还有霍澜音喜欢玩的小东西,甚至放了一本书,若她不想吃也不想玩,他就给她讲故事。
他要分散她的注意力,不想让她再想起在浴室里不好的记忆。
第二天,卫瞻还在睡着,霍澜音却已经早早醒来,她双手托腮望着卫瞻,等了又等,他还是不醒,霍澜音急了。她鼓起软软的两腮,朝卫瞻吹了一口气。
卫瞻皱了下眉,却很快舒展开,继续睡着。
霍澜音哼唧了两声,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凑过去舔了一下卫瞻的眼睫。
“还不起,还不起!”霍澜音嘟起嘴。
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揪了一根卫瞻的眼睫毛。
卫瞻眼皮跳了跳,黑着脸睁开眼睛,却忽地对上一双澄澈的眼眸,澈如山间静潭,潋如波中月。他在她的眼中看见了自己,她的眼睛里只有他,正如他的心里也只剩下了她。
有那么一瞬间,卫瞻以为她回来了。他的泥泥回来了。他的心剧烈跳动起来。
“你醒啦!”霍澜音开心地笑了。
卫瞻那颗心忽然停跳了一拍。
哦,他的泥泥还没有回来。
卫瞻温柔地揉了揉霍澜音的头,掌中的力度忽地加重,翻身将她压在一旁,合上眼,吻她。
即使,现在的她根本不知何为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