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君子迁
谷雨是八姑娘身边的大丫鬟,她站在窗边,有些无奈地对八姑娘说道,“姨娘已经等了半日了,姑娘快与姨娘说说吧,我给姑娘倒茶去。”
紧接着就使了个眼色,自己往外走去。
等她出去了,八姑娘才扶着刘姨娘,嘴里让着,“姨娘快坐下……”
一句话都没说完,就被刘姨娘打断了。
刘姨娘眼皮儿都是红肿的,可见是哭过了。她跺了跺脚,嗐了一声,“我那里能够坐得住?姑娘你快与我说说,是不是出去看见那赵家的小子了?”
八姑娘没什么心机,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刘姨娘这带着泪花儿的一问,就叫她皱了皱眉。
“姨娘这又是怎么了?”到底也是亲娘,八姑娘叹了口气,将刘姨娘按在了椅子里,“谁叫姨娘受了委屈?说出来,我给姨娘出气。”
刘姨娘抹了把眼角,“我就是再委屈,只要姑娘好,我也就好了。只是恨我自己没用,叫姑娘也跟着受了连累。”
说着,眼泪滚滚流下。
能被靖国公看中收入房中,刘姨娘的长相是着实不错的,骨肉匀停,颇有几分丰润,尤其是一身儿蜜色的肌肤与靖国公其他妾室很是有些个不同。
虽如今上了年纪,但风韵犹存。这样一哭,倒是多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楚楚可人了。
八姑娘更是大感无奈,她也不知道刘姨娘听见谁说了些什么,一门心思就只觉得自己的亲事不如其他姐妹们,还上门来苦苦劝了自己一回,甚至还想着去求老太太为自己做主,不叫嫁到赵家那样的门第去。
“姨娘这话说的,让我不知道怎么往下接了。”
八姑娘心思简单,却并不是傻子。其他府里的庶出姑娘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不说远的,就只她二婶子,看着多和善有趣的人?
还不是差点儿就把四姐姐送到人家里去当妾吗?
要不是老太太明白,太太出面,四姐姐阿珏如今会落到个什么人家,还不一定呢。就算能嫁做正室,避开了当妾的命,顶了天,二婶子把她嫁个乡下的大户而已。
“我虽是姨娘生的,可是姨娘摸着心口说,这些年,我过得如何?姨娘又过得如何?一应吃穿用度,样样不少。但凡出门去,凡是大姐姐九妹妹有的,三姐姐七姐姐和我也都一份儿。就是在我们的亲事上……”
再大方的姑娘,提起自己的婚事也多少还是有些羞涩的。
八姑娘脸上热了一下,想到赵三思高大的模样,虽有些不善言辞,却能叫自己感到心安。这才继续说道,“太太又哪里不尽心了呢?”
“这……旁的姑娘我信太太尽心了。只是轮到了你,怎么就……只配个六品的官儿呢?”
刘姨娘纠结来纠结去,无非就是在“六品”上了。
她垂泪,拉着八姑娘的手,“大姑娘九姑娘咱们不敢比,一个前头太太生的,一个被现在的太太养大。就三姑娘,她娘比我贵重些,我也认了。就只说四姑娘七姑娘,也都是太太给相看的人家。姑娘你比她们差了哪里?四姑娘小小年纪就有诰命,就是咱们家里的二太太三太太再见了她,都不敢轻视呢。还有七丫头……”
提起了七姑娘,刘姨娘本来还雾蒙蒙的眼睛,就露出一丝嫉恨来。
“那娘两个看着一个比一个和气胆小,与姑娘没差了几天出生,就偏能得了伯府的亲事呢。看她素日里与你好,她姨娘又天天在我耳朵边满嘴里都是太太的好话……咱们娘儿两个,都叫她们给骗了!”
要不是背地里讨好了太太,怎么好亲事就偏偏落到了七丫头的头上呢?
这话一听,就不是刘姨娘能想象出来的。
到底是谁在刘姨娘耳朵边挑唆的?
八姑娘还没疑惑完,下一刻刘姨娘就顺着嘴嘟哝出来了。
“你舅舅说的对。我娘家小门小户的,七丫头的外祖父却好歹是个秀才呢。”
这下儿,八姑娘都明白了。
原来是刘家人的挑唆。
顿时就沉了脸,“我哪里来的舅舅?”
刘姨娘一怔,眼角儿还带着泪花儿呢,琢磨了一下方才明白过来,“姑娘,你……你怎么好这样说?你外公你舅舅时刻都惦记着咱们,也是怕咱们吃亏了……”
“呸!”
八姑娘气得一口就啐在了地上,扭身坐在了椅子上。感觉着火气上涌,身上都发热了,用手在脸颊边扇着风,气呼呼地说道,“我没有舅舅,我外公是定康侯!”
闻言,刘姨娘噌的一下就站了起来,脸上通红紫胀,“你,你说什么!”
声音颤抖又尖利。
她知道论起来,庶出的孩子,也只能随着嫡母论外家。八姑娘这么说,并没有错。可是,刘姨娘私心里还是觉得,人不能忘了本哪,怎么,怎么能够不认自己的亲外公亲舅舅呢?
“他们一直惦记着咱们,你怎么这样哪?”
八姑娘没心没肺这一点,就随了刘姨娘。不过她比刘姨娘更明白识理,刘姨娘却耳根子软极了,旁人几句好话就能把她忽悠晕乎了。偏偏,嘴头儿上还讲不出什么来。
被八姑娘的话一刺激,刘姨娘一时间找不到反驳的话,又急又气,以至于狠狠地跺着脚。
八姑娘冷眼看着。
就刘家,当初听说靖国公为了生儿子纳妾,忙不迭就把女儿给送进了国公府。这些年,用卖女儿的银子也置下了一份儿家业,几百亩的田地,城里头还开了个铺子。又有刘姨娘拿着体己暗地里贴补,那日子过得红火滋润。
当她不知道吗?
“惦记着咱们?”她冷笑,“惦记着您的那些个体己吧?”
刘姨娘一下子不跺脚了。
“什,什么?”她有些心虚,不大敢与八姑娘清亮的眼睛对视。“没有的事儿,姑娘这是听了谁嚼舌头。”
“谁嚼舌头?”八姑娘呵了声,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绺儿,头上火气都要冒了出来。
刘姨娘心惊胆战地看着她。
“既是旁人嚼舌头,那好,咱们算一算。姨娘这些年得了的东西,都留着吧?一年四季,衣裳不说了,就说头面,按着府里的定例,您每季都有两套,还有老太太和太太不时赏下的。那些东西,都还在吧?您带着我去看看!若是一样不少,我才信了是人家嚼舌头!”
说着就往前去拉扯刘姨娘。
刘姨娘哪儿敢动弹?
扒着椅子背不肯起来,“你这丫头……你外公家里艰难,我没有就罢了,有,接济他们一两样怎么了?这,他们是得了我一点儿东西,可也不能因为这个就说他们不惦记咱们呀!”
“那是一点儿东西么?”八姑娘简直想要把她姨娘的脑袋剖开了看看里边是不是浆糊了,很是恨铁不成钢地抓起刘姨娘的手腕子,指着腕子上那只金绞丝镯子,“您恨不得把自己那点儿家底都给了他们!看看这只镯子,您戴了几年了?还有头上,来来回回的就那几样东西换着戴。其他的呢?还不都送了出去给他们!”
“那,那不是……嗐,好歹咱们也是国公门第呀。又有了你,你舅舅他们在外头太寒酸了,也是丢了你的脸不是?”
“丢个屁!”八姑娘冒了句粗话,才觉得心里头痛快了点儿,“哄着您把东西都给了他们,他们置地买铺子,可曾给您一点半点的好处了?就只哄着您个……”
傻子罢了。
后边四个字,被八姑娘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您就直说吧,这回,他们又是怎么跟您说的?”
八姑娘一怒,刘姨娘就怂了下去,吞了吞口水,半晌讷讷不语。
“您倒是说呀!”
刘姨娘被八姑娘陡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这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就,就你舅舅说,娘家没人腰杆儿不硬。要是咱们……他们刘家也能出个有功名的人,那你的亲事上,太太能这么不上心么?”
八姑娘都气笑了。
她这才算是明白了,原来刘姨娘那个哥哥,暗搓搓地挑拨刘姨娘闹腾,用意在这里。
刘姨娘侄子就有好几个,也有两个念书的。只不过,天资平平,也没能念出个什么名堂来。
“连个秀才都不是,还求什么功名?”
刘姨娘忙道,“二姑奶奶的女婿,不是花银子捐了官儿?”
八姑娘没忍住,看了看屋子里。见没有一个人,这才松了口气——刘姨娘这话甭管是叫谁听见,她都得往地缝子里钻!
偏生刘姨娘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还语重心长地劝八姑娘,“我想了,你舅舅说的也对。不管怎么说,他们好了,咱们娘儿两个也算有个靠山。”
“我自姓沈,跟刘家人有什么干系?”
八姑娘冷冷地看着刘姨娘,见她在自己的目光之下缩了缩身子,脸上有些个惶恐。知道刘姨娘从小过得并不好,被父兄打骂是常有的事情,因此上养成了一副有些懦弱的性子。
心下终究一软,放缓了声音,劝道,“若真是为了姨娘好,为了我好,当年就不该把您卖到国公府里来。给人当妾,注定了我一出生,便要低人一头。身为庶女,能有今日,我已经很知足了。姨娘也该看的明白些,不要被人哭上两声,讲上几句都信了人的好。”
“您也想一想,当年不卖了您,那就真会饿死了人不成?远不至于此。您不是也说,那会儿家里几十亩地,并不缺了吃喝?”
“别说什么让您到国公府里来锦衣玉食的话。真心疼女儿,谁舍得叫她做妾呢是不是?”
“谁不知道,做了妾的苦楚?旁人家里那些妾室如何?日日站在门前打帘子捶腿地伺候正房太太,动辄就是一通打骂,连带着孩子都被养的畏畏缩缩。姨娘该感谢太太宽和仁厚,能够善待您和花姨娘。可就算是如此……”
八姑娘咬了咬牙,低声道,“您与花姨娘还不是要守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不敢越雷池一步?白姨娘的下场,还不是教训吗?”
“您只说姐姐们的亲事好,可曾看到她们的难处?二姐姐好不容易有了身孕,却又小产了,是因为什么?就是七姐姐,明儿出了阁,上头一层厉害的婆婆,处处都要小心谨慎,半点不敢多说。我扪心自问,我是受不得那样的气的。”
“太太深知我的性子,才为我选了赵家。没有长辈,进门就能当家,日子过得得有多松快?等过几年……我求了父亲,把您接过去一处住,咱们天天伴在一起,莫非不好吗?”
说着说着,八姑娘蹲了下去,将头埋在刘姨娘膝头,也流下了眼泪。
就算从小不在刘姨娘身边,可母女之间,又岂是能够淡漠到可以忽视的?
她知道刘姨娘之所以会被刘家人挑拨了,也确实是出于一心为自己。
能劝,还是劝过来吧。
八姑娘在心里头对这样对自己说,横竖,也不能叫她姨娘落到白姨娘那样的下场啊。
看着从小到大都没掉过眼泪的八姑娘哭了,刘姨娘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抓出帕子手忙脚乱地为八姑娘擦了脸上泪痕,颤着嗓子问,“你,你说真的?”
真想过要把自己接了出去,一处过?
八姑娘出生时候,个头儿太大,她拼死拼活生了下来,母女平安,身子却是受了损。从那以后,再没能够开怀。
又有白姨娘痴缠着靖国公,她也就渐渐没了宠爱。
这么多年了,早先还对靖国公有过些期许,可是从有了九姑娘和初一后,靖国公就仿佛修身养性了,寻常只歇在正房里。
没了宠,刘姨娘就觉得,日子过得干枯得很。
能伴着女儿过日子……刘姨娘觉得自己一颗心都火热了起来。
见她意动,八姑娘趁热打铁,“自然是真的。我今儿见了赵三思,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往后,我们一块儿孝敬姨娘。”
这会儿,刘姨娘摆出了过来人的架子,一点八姑娘的脸,亲昵地嗔道,“才见了一回,你知道他就是很好的人了?这人啊,好不好的还得看往后相处久了呢。”
“您说得对,日久见人心。只是……”八姑娘抽了抽鼻子,有些委屈。
“怎么了?”刘姨娘忙问。想到一个可能,脸上有些不大好了,“是不是他嫌弃你出身?”
说了半日,怎么又绕了回去?
八姑娘忙道,“并不是。相看之前,他就知道我是庶出。只是我想着……姨娘的东西都给了刘家,等我出阁的时候,您可拿什么给我呢?”
刘姨娘身子僵硬了。
是哪,她能给女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