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_非
宁王的这一行径, 狠狠地打了郑公的脸,在林修然的认知里, 宁王如此忘恩负义, 郑公不报复他便是颇为仁慈念着往日的旧情了, 又怎会帮助宁王与旁人生的儿子, 让这个儿子恢复身份,助他娶到心爱的安宁翁主呢?
哪怕李斯年信誓旦旦说郑公一定会念着与他父王过往的师徒情分帮他, 林修然也觉得不大现实, 他甚至忍不住在府上琢磨, 李斯年是不是没有十全的把握让天子重审镇远侯的惨案, 不能将落网之鱼的林家绳之以法,所以想出了这个法子,借郑公的手,让郑公处置他。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大对。
长公主对镇远侯的情意,天下皆知,若长公主得知镇远侯之死另有他人,必会力排众议重新彻查此事。
当年的长公主只有几千府兵,便敢冒着得罪天下世家的风险,兵变逼宫尽屠谢家人替镇远侯报仇,而如今的长公主,兵权在握,颇得民心,更不会顾忌世家们的感受,她只会施以杀伐手段,让林家落一个与谢家一样的下场。
李斯年若想收拾林家,完全不需要惊动郑公,只需要将此事告知长公主,长公主便会成为他手中最为锋利的刀,一刀斩去林家的百年繁荣。
不是有意收拾林家,那便是让林家替他做些事,过往的事情便一笔勾销?
林修然想了又想,觉得李斯年多半是这样打算的。
杨奇文一案后,李斯年声名鹤起,被天下人得知,可尽管如此,他的存在,仍然不被天家认可,天子更是不曾因为他的才学无双,便恢复他天家皇子的身份。
他只是三清殿中的觉非,凌虚子不曾承认的高徒,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却不被天子启用,世家们欣赏他的才学,动了招揽之心,一时之间,平日里只有祈福进香时才会踏入三清殿的世家贵人们,个个闲来无事便往三清殿跑,只盼着自己的殷勤能打动李斯年,让李斯年投效自己。
在见到李斯年的模样气度之后,世家们的招揽之心更加强烈了,这般好看的一个人,哪怕他身世尴尬,被天家刻意忽视,但将家中优秀女儿嫁给他,却是一点也不吃亏。
世家们往来三清殿太过频繁,殿里的道士道童们便不乐意了,便上书天子,说世家们心怀鬼胎。
天子本就忌惮李斯年,更忌惮李斯年为他人所用,便下令除却宫中之人外,宫外人不能随意进出三清殿。
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明面上,去三清殿的人少了许多,但在大夏存活这么多年的世家,哪个世家里在宫里安插的没有眼线?
他们去不得,便让宫里自己的人去拜访三清殿,说自己礼贤下士,又说自家女儿才貌兼备,堪配李斯年。
李斯年依旧被世家们追捧,哪怕世家们知晓他与程彦的关系颇为亲密,也不曾放弃招揽李斯年的念头。
就连林修然自己,也动过将李斯年招之为孙婿的念头。
林修然觉着,这么多的世家向李斯年伸出橄榄枝,李斯年哪怕不恢复自己天家子孙的身份,随便选一个世家效命,余生也会过得颇为自在。
有能力的人,到哪都是世人追捧的存在。
可偏偏,李斯年喜欢了程彦,想娶程彦为妻。
程彦是天子亲封的安宁翁主,有封地,有食邑,更有私兵,比之天家公主还要有权势三分。
天家的规矩,公主与翁主非侯不尚,程彦的身份不同寻常翁主,尊贵无比,李斯年若是白身,莫说迎娶她了,连凑到她面前议亲的资格都没有。
李斯年只能恢复身份。
用自己新任宁王的身份,去迎娶程彦。
只是这恢复身份,可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要不然,李斯年也不会用镇远侯的事情威胁他,让他不敢不去做这件事。
林修然想来想去,觉得李斯年大抵是真的只想恢复身份,而不是借刀杀人,郑公的府上,他大抵是能走一走的。
但去拜访郑公之前,他需要深入了解一下郑公与当年宁王的事情始末。
——若郑公与宁王的事情真如市井流言一般,是宁王不知好歹,那他此次登门,只怕会被郑公拿着佩剑赶出来。
林修然打定主意,叫来了自己的三儿子去办这件事。
世家大族,都是相互结亲的,他三儿子娶的是郑家二房的女儿,只是三儿媳并非长房嫡出,郑家又多女儿,郑公对这个孙女的情分一般,三儿媳对郑公与宁王的事情,只怕还没有他知道得多。
但这并不影响他让三儿子去办这件事,他三儿子的连襟,是武阳薛家的薛文举,如今担任着廷尉,掌刑法牢狱,又与三儿子的关系颇为亲厚,让三儿子去薛文举那问一问,或许能问出旁的事情来。
林修然说完自己的打算,林三郎有些好奇,问道:“父亲怎地突然关注起郑公与宁王的事情了?”
面对儿子的询问,林修然早有准备,回答道:“李斯年有经天纬地之才,不压于当年华满京都的宁王,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身有这般大才,若不召为林家所用,实在可惜。”
林三郎恍然大悟:“李斯年?就是三清殿的那个绝非?宁王与谢家女的独子?”
“不错。”
林修然颔首,手指捻了捻胡须。
他与李斯年的事情,旁人知道的越少越好,毕竟镇远侯一事是长公主不能碰触的逆鳞,多一个人知晓,林家便多了一分危险。
他以招揽李斯年为由,去说自己与李斯年的关系,才是最为妥当的。
他有种预感,帮助李斯年恢复身份,绝对不是他为李斯年做的最后一件事,镇远侯一事的把柄实在太好,功于心计的李斯年才不舍得轻易放开,他与林家,只怕日后会成为李斯年手中的一把刀。
每次想到这,林修然便忍不住怀疑李斯年恢复天家子孙身份、迎娶程彦的真正目的。
有道是虎父无犬子,野心勃勃的宁王,自然也生不出胸无大志、窝囊至极的儿子。
李斯年心中,只怕有着与宁王一样的念头——以梁王子孙身份,重振梁州之地、万王之王的梁王的威名,替大业未成身先丧的梁王,完成他未完成的心愿:君临天下,一统九州。
若真是如此,那林家是愿意为李斯年所用的。
林修然眉头轻动,继续说道:“只是身有大才之人,大多心高气傲,李斯年师从凌虚子仙长,性子更是如此。我几次三番遣人找他,终是被他拒之门外。”
林三郎便道:“所以,父亲便动了从李斯年父亲身上入手的心思?”
林修然点头。
他这个三儿子,最是聪明不过的,略微一点,便能明白他的想法。
林三郎笑道:“即是如此,我便去带两坛好酒去寻文举,替父亲问了来。”
林修然无不应从,还将自己珍藏多年的美酒取了来,让林三郎去拜访薛文举。
日头西斜,官员们处理完朝政还家,林三郎提了酒,在廷尉门口拦下了准备回家的薛文举,扬了扬自己手里的美酒,笑着道:“文举,上次与你喝得不够尽兴,这次我们不醉不归。”
李承璋兵变逼宫,薛文举忙得晕头转向,在廷尉府一连待了好几日,才将兵变的事情了结。
然而李承璋的事情刚刚处理完,又生出薛妃的儿子做了太子,导致他的伯父薛怀信不得不辞官养老的事情来,他心中烦闷异常,如今见林三郎提酒而来,自是无不应从,道:“好。”
薛文举让侍从往家里说自己晚上不回家的事情后,上马与林三郎并肩而行去他们常去的明月楼,一边走,一边道:“正巧,我也想喝上两杯。”
伯父是薛家的家主,更是薛家的顶梁柱,一朝被天子勒令致仕,薛家便塌了半边天。
他官拜廷尉,是薛家这代儿郎中官职最高的一位,薛家的重担一下子全部压在他的身上,这些天他身累心更累,太需要一醉解千愁了。
林三郎知道薛文举心中不痛快,陪他喝了大半夜的酒之后,才说明自己的来意。
薛文举醉醺醺道:“这有什么难的?”
“等我明日酒醒了,带你去廷尉府上查一查当年的卷宗也就是了。”
李斯年足智多谋,不少世家都动了招揽之心,林家这般行事,再正常不过,他丝毫不觉得意外。
他唯一意外的是,所有世家都对李斯年抛出了橄榄枝,为何他的伯父不仅没有这般走,反而严令禁止薛家的子弟与李斯年结交,仿佛在伯父心中,李斯年不是能扭转大局的香饽饽,而是穷凶极恶的猛兽一般。
虽说李斯年与程彦关系颇为亲密,薛妃因夺嫡之事惹了程彦的不快,但伯父也不至于如此行事。
薛文举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便不再想。
左右想了也无用,伯父虽然不再是位列三公的御史大夫了,但仍是薛家的家主,伯父的命令,他哪怕心存疑惑,也只有听从的份儿。
更何况,百年间,大夏夺嫡惨烈,每隔几年便生出一场宫变,天子变动频繁,下面的世家们更不好过,伯父能在这种环境下降薛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且蒸蒸日上,伯父的嘱咐,他自当奉为圣旨。
夜色越来越深,薛文举与林三郎互相搀扶着住在了明月楼里。
酒喝得太多,二人无后方醒。
好在今日并无朝会,二人迟些去梳理朝政也无妨。
薛文举梳洗完毕后,让林三郎扮做自己的侍从,跟着自己进了廷尉府。
虽说他与林三郎关系好,愿意给林三郎行方便,但到底不好做得太明显,林三郎扮做侍从,是最为妥当的。
二人入了廷尉府后,薛文举寻了个借口,让廷尉丞调来当年所有关于宁王的卷宗,送到自己面前查阅。
世家们有意拉拢李斯年的事情并不是秘密,薛家虽然出了个太子,但不曾往常的太子母舅族一般一飞冲天,还颇受天子打压,如今想将李斯年揽于麾下,实在正常。
廷尉丞只以为薛文举是想招拢李斯年,才调李斯年父亲的案宗,并未多想,便将宁王所有的卷宗拿了来,放到薛文举的案子上,便退出了房间。
临走之时,还颇为贴心地关上了门。
林三郎见此,笑道:“你这个手下,倒是贴心。”
薛文举揉着眉心,道:“你还有心情关注旁人?”
“看来是昨夜的酒不够烈。”
他与林三郎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人,林三郎的酒量一直比他好,他宿醉之后头疼欲裂,没有几日时间根本恢复不过来,而林三郎却像没事人一样,神清气爽,委实让人羡慕。
薛文举打了个哈欠,往旁边软塌上一躺,道:“你先瞧着,我再眯一会儿。”
他官拜九卿之一的廷尉,掌律法刑狱,官职做到这种程度,百姓间鸡毛蒜皮的事情是递不到他面前来的,只有三公九卿或者天家子孙们出了事,才需要他出面来处理。
李承璋刚刚逼宫失败,朝臣与天家子孙们眼下只会夹着尾巴谨慎度日,生怕自己被李承璋连累清算,根本不敢生事,左右无事,倒不如他趁机偷会儿懒,睡上一觉醒醒酒。
林三郎应了一声,起身从屏风上取下薛文举的大氅,随手盖在薛文举身上。
薛文举翻了个身,很快便沉沉睡去。
林三郎打开了宁王的卷宗。
一目十行看下去,林三郎眉梢轻挑,对于这个死了十几年的宁王,充满了好奇与敬佩。
宁王是天家子孙,他的生平在天家宗正手中的玉碟中,廷尉府上的资料,仅记载着他与廷尉打交道的几次事情,篇幅并不长,林三郎半刻钟的时间便看完了。
看完之后,他意犹未尽——这才是华满京都的宁王,生出惊才绝艳的李斯年这样的儿子的宁王,寥寥事迹,便能勾出他的风华绝代,引无数世家女为之疯狂。
林三郎将关于宁王的事情抄录下来。
薛文举仍在睡,林三郎留了字条,轻手轻脚走出房间,回到明月楼换了衣服后,让薛文举的侍从回去照看薛文举,自己回林府向父亲复命。
林修然见林三郎取来宁王事迹,若获至宝地看了起来。
他的目的在于宁王与郑公的事情,对于宁王的那些风流韵事丝毫不感兴趣,可饶是如此,仍是被宁王气度所折服。
林修然叹了一声,道:“果然是梁王长孙。”
“这样的宁王,方不堕万王之王长孙的威名。”
林三郎也跟着叹道:“也难怪他能生出李斯年那样的儿子。”
他只恨自己晚生几年,不曾亲眼目睹宁王的风采。
林修然看完卷宗,感慨万千之余,也对宁王与郑公的关系多了一点认识。
卷宗上寥寥几步,只说宁王拜入郑公门下,将其他事情写得极其隐晦,但林修然还是从只字片语中猜到了宁王与郑公的关系并不是表面上的师徒那般简单。
世家的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郑家的儿郎这些年委实不成器,全靠郑公一人支撑门楣,这样的郑公,怎会轻易将天子猜忌的宁王收在门下,又准备将自己最宠爱的孙女嫁给宁王做正妃?
卷宗上写得模糊不堪的“拜师之礼”,多半便是根源所在。
林修然合上卷宗,想起宁王生平,与宁王的筹谋,又叹了一声,道:“可惜宁王英年早逝,若是不然,只怕这天下——”
林修然的话只说了一半,便没再说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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