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乌龙雪
皇三子魏王,赐西北最寒之地,凉州之北,西宁,北安两城为封地,十月便即携家眷启程,同样是无旨不得离开封地,更不许回京。
至于年纪最小,如今身体也仍旧算不得全然康健的皇四子赵王,则是按着皇后嫡子的身份加封亲王爵位,身体调养好之后便离宫开府,亲王爵位世袭罔替,以后大婚生子,除长子承亲王爵之外,余下子嗣亦有郡王之位。倘若将来帝君一脉子嗣不繁,则优先从赵王一脉承嗣过继,算是对身为文皇后嫡子的赵王给出了最大程度上的尊荣。
这样的旨意一道接一道的连环发出,几乎都没有经过阁臣与中书省的商议,然而朝廷上却是一片静默,即便有些四品左右的言官稍微提出了轻微的异议或疑问,也都迅速地被压了下来。
纵观宣帝一生,最为果决独断的旨意与决策,也就是在这件天旭朝最大的事情上了。
只是与朝廷重臣在廷议上的静默姿态几乎截然相反的,是在皇城之外的整个京城,几乎是在中秋宫宴的当晚开始,就因为这个如同惊天巨雷一样的消息迅速地沸腾了起来。
上至宗亲公卿,中至群臣百官,下至士林学子,对露华殿发生之事的震惊与议论,其热络甚至可说是狂热程度,大约自大盛开国以来,再无其他人事可与之相提并论。
当然,长春宫丽妃,以及尚且保留着安顺伯爵位的朱家并不是完全没有尝试过为事发当时神志实在不算清醒的吴王与魏王辩解过,提出过两人是遭人算计陷害,泼天冤枉云云。
然而宣帝对此事真的进行详细调查与搜检之后,却立刻在魏王府中找到了证据若干,包括魏王府中到底在妻妾妃妾之外另外蓄养的四名清秀“书童”,以及林林总总的各色助兴药物甚至镶金嵌玉的玩物工具数十种,当尚务司以及钦差翻查到的时候,年近五旬的尚务司正都在给宣帝回话的时候老脸涨红,显然万万没料到刚刚十六岁的魏王居然有这么多“私人珍藏”。
而再说到宫中的布置安排,就更经不起仔细盘查,明锦城指挥羽林卫,谢岷调动翊卫司,两厢搜捕审讯之下,很快就有宫监宫人吐口,说出魏王吩咐人在露华殿里布置下迷香种种,只是当时他们都以为魏王是有意于今日在后宫参宴的某位官女甚至臣妻,谁也没有想到魏王殿下算计的人居然是那位风度翩翩,平易近人的吴王殿下。
所谓疑邻盗斧,人若是心里头先入为主地认定了一个念头,随后再看到那些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佐证,很自然地就会成为加强那个念头的助力。
所以在得到这些政务与口供之后,尤其是听说魏王府里那几个书童都是白皙清秀,有几分书卷之气,甚至可说有那么一点点吴王殿下的影子之后,宣帝已经暴怒到想要亲自一剑劈死魏王了。
只是此时的吴王魏王都在太医的治疗之后行动困难,连跪着给宣帝回话都不太稳当,主要是太医们也又是脸红又是惊讶,表示两位殿下都是身体强健的,助兴之药也实在强健,所以颠鸾倒凤,不对,是颠龙倒龙之间好像互相都有些伤害,两位殿下的前后均有撕裂,倒是也不敢说一定是魏王伤害了吴王。
而这个时候魏王再自辩说是原本有意荀滢,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完全被宣帝看做是遮掩对兄弟有不轨之心的借口,甚至怀疑魏王府里如今怀孕的妃嫔是否真的是怀有魏王血脉。
身为魏王妃的文若琼此刻早已病倒,基本上就是在看到吴王与魏王出来的一瞬间就当场昏倒在露华殿外,而到后来钦差与尚务司从魏王府里翻出各种各样的羞人之物甚至书童男宠的时候,文若琼在病榻上更是吐血发烧,人事不知,又是羞辱又是惊惧,病的什么也解释不了。
在这样的局面之下,头脑最清楚的人还是丽妃,毕竟是深宫沉浮十数年的妃子,虽然也在看到自己两个儿子出事之后崩溃了一刻,但很快就脱簪素服,又是请罪又是喊冤,恳求宣帝为自己的儿子做主,尤其是为了吴王。
毕竟魏王的府中有这样多不堪之事,可吴王并没有,自从大婚以来始终都是临幸妻妾,府中前前后后也有三人怀孕,平时出入虽然有护卫,书房里除了幕僚之外却也没有书童,侍奉笔墨的都是宫监,最重要的是,吴王在宴席上是被人请出去的,而在一切魏王布局下药的过程当中,所有参与之人都没有提到关于吴王的半个字,哪怕是重刑拷问,那些奴才能说出的也仍旧是魏王的安排。
所以,在宣帝发出那几道与立储分封的明旨之前几日里,丽妃还是曾经试图想要放弃魏王,保全吴王的。
然而,亲自审查此事的宣帝暴怒程度远远超过丽妃的想像,立刻命人将丽妃、吴王、魏王三人完全隔离审问,不许三人彼此之间有任何勾连来往,以免串供。
而在当晚的审问之后,虽然丽妃可算是没有什么直接干涉被重新送回了长春宫,却仍旧见不到宣帝的面,即便是在乾熙殿外整夜长跪求情,宣帝也没有丝毫动容,甚至在命御前中官出来传口谕斥责的时候,对吴王流露出的怒气丝毫不逊于魏王。
丽妃又惊又怕又焦急,一时间亦有迷惑——明明看起来是魏王算计了吴王,虽然这也是冤枉的,但不管怎么看,吴王都是更无辜的,为什么宣帝的怒气反而向着宣帝更大?
几乎是直到八月二十,也就是中秋宫宴之后的第五天,已经因为长跪求情体力不支,被重新送回长春宫之后,丽妃才猛然听说了外间士林学子之间人人自危的消息,以及,曾经那位被吴王殿下百般器重,出入同行,甚至亲自向宣帝为其请封王府少史官的少年才子齐珂,在单独面圣陈情之后,自请革去一切功名,离京还乡,才明白过来——齐珂到底跟宣帝说了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文安侯府中满心皆是劫后余生的俞菱心亦在面对荀澈的答案时,目瞪口呆:“所以,齐珂跟皇上说的是,二殿下对他……”
荀澈的目光闪了闪,显然也有些慨叹:“这个我也是没想到。原先在布局此事的时候,我已经看出齐珂是准备要在事后向吴王补一刀,只不过吴王其人行事还是要比魏王稳重些的,先前不管是向着生病的赵王做出孝悌模样,还是后头的结交学子,纵然有沽名钓誉的嫌疑,实际的行动中却是没有多少把柄可抓。因着顾虑齐珂自己的安全,我也不好与他通消息太多,只是我先前以为他在吴王身边这样久,是有什么隐情在手中,可以此时拿出来火上浇油,却也没料到齐珂竟然会以自己的名誉为注。”
俞菱心顺着他的话想下去,脸上也红了:“可是这样大的事情,齐珂要是说自己……那个,那不是得让太医……”
荀澈不由失笑,伸手去蹭了蹭妻子的脸颊:“你这是想什么呢,齐珂又不是说跟皇上说他被二殿下——咳咳,”
素来心黑无耻的荀世子此刻居然也稍微干咳了一声,才又笑道,“他跟皇上说的意思,就是觉得吴王‘似有’言外之意,‘似有’逾矩之心,以及如今出现此事,他觉得也‘未必’都是魏王的责任,毕竟先前他在吴王身边这样久,一直都觉得二殿下固然是‘喜爱’年轻才俊,但是这‘爱才’之心却多少有些以貌取人,好像对相貌俊秀的学子实在是太过‘亲切’了。”
将重点强调清楚,俞菱心也就全然明白了。说穿了,齐珂这一手几乎可以说是将吴王行事的风格完全应用到了吴王的身上。正是因为他没有正面指出吴王做了什么,只是点出这些似是而非的重点,反而叫宣帝在此时的崩溃心绪里越发认定,吴王和魏王这对自幼就非常亲近的兄弟,这方面的兴趣很可能是一致的。
就算两人有什么细微的分别,心里蒙羞到崩溃、大约是自觉实在无颜面对列祖列宗的宣帝也是不想再知道了。
至于士林中的风声,当然是荀澈放出去的,都不需要说的如何详细,只要透露出先前百般礼贤下士、结交青年学子的吴王可能有别样心思,连齐珂都放弃功名前程、离京回乡,那其他曾经见过吴王、得到过吴王礼物馈赠,甚至是接到过吴王府诗会邀请的学子们,都恨不得沐浴茹素,指天誓日的撇清表明,自己与吴王魏王绝无干系。
至此,有关储位的争端,皇子之间的格局,可算是基本落定。
至少在不发生兵变逼宫之事的前提下,算是没有悬念了。
第194章 魂飞天外
但是, 储位落定是一件事, 宣帝朝天旭末年的最后风波,却并没有以此作为真正的结束。
几乎就是在有关青宫的旨意下达当晚, 朝野上下, 士林内外都在隐晦而含蓄, 又极其热切地议论着天家兄弟之间这件“不可说”,然而又叫人极难忍住不说的尴尬大事。
诸般心绪之中,自然是惊骇之情最深, 余下各样猜测慨叹甚至暗地取笑等等不一而足,几乎是什么样的说法都有。
而此事热议至此, 那么理所当然的, 也就会让其他在同一个时期发生之事,尤其是与吴王魏王之事看似并无太大干系的事情, 极大地减少了被人注意的可能。
譬如,荀老太太的忽然病危。
这个所谓的“忽然”, 正好是在八月二十二的当晚,可以说京城上下,甚至说天下之人的目光都完全汇聚在有关立储的明旨上,几乎就没有什么人留意到, 太医已经来往多次的文安侯府再次火急火燎地请了郎中。
只是因为宫中的变故如此严重, 吴王和魏王仍旧在宫中“反省”,大约也在养伤, 宣帝亦是因着这件天大的丑事而气得连日寝食难安, 肝火极旺, 丽妃的惊忧病倒更不必说,一时间太医院居然没有太医能够前往荀家。
于是又不得不飞马在京城中重金厚礼,延请民间名医,匆匆赶到荀家救治荀老太太。
左邻右舍或是三亲六故虽然也有人听说了这番动静,但一来此事哪比得上皇子之事来的惊世骇俗,二来自从六月俞菱心产子后荀老太太就传出了卧病的消息,如今老人家忽然恶化的话,大约也是常情,便更没有人多想什么。
但是文安侯府紧闭的大门之内,却又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玉竹堂内,刚刚从西北军中赶回京城的文安侯荀南衡一身公服犹自未换,明显能看出疲惫风霜之色的英武面孔上满是冷峻寒意,目光锋利如刀,正向着跪在面前的长子怒目而视:“荀澈,荀舍人,如今还有什么人是在你眼里的吗?还有什么事情是你不敢做的吗!就这样一日也等不得!先前的话都是白说了是不是,先前的鞭子也是白挨了是不是!”
荀南衡怒喝之时,连眼眶都泛了红,显然是动了真正的暴怒,莫说俞菱心、荀淙等晚辈战战兢兢在站在后头不敢出声,连明华月坐在旁边都有些心惊,也是几番斟酌,仍旧没有敢开口。
荀澈跪在父亲面前,腰背挺得笔直,但头是微微低垂的,声音亦十分沉着:“我是不想让父亲为难,也不想再让家族受累。如今西北局势还不稳定,郴州军里也尚未全然肃清,老太太就算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军务上仍旧是要用人的,想来皇上会下旨夺情,不必丁——”
他这个“忧”字还没出口,原本就已满腔怒火的荀南衡直接便大怒起身,一脚踹在他胸前:“混账!畜生!”
荀澈原本就不是习武之人,荀南衡又在暴怒之下,登时整个人便被踢得扑倒在地,胸腹之间的疼痛让他一口气几乎哽住。
“侯爷!”明华月也是大惊起身,赶紧去拉荀南衡,到底还是晚了半步,但也只能半拉半劝地先安抚荀南衡,“侯爷,别这样,澈儿再混账不是,哪怕传家法揍他,你也别自己这样,万一打坏了呢,先坐下先坐下。”
俞菱心和荀淙亦是又惊又痛,赶紧过去扶荀澈,索性也就一起跪下:“父亲!”
荀南衡整个人气的几乎发抖,也是喘着粗气,刚要再骂,便见外头荀滢竟然快步进门,秀丽的笑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冷静严肃:“父亲,请您不要怪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