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长洱
台边放着几张椅子,还有没收掉的橡皮和铅笔,晚上阅览室出来后,一定又有孩子在那里看书。
“我想,大家都不要讨厌数学。”她说。
张副校长有片刻语塞,脸色更加阴沉:“是啊,老师让你们讨厌数学了?”
“因为太难了,淘汰赛,课程总是拼命往前走,有人会跟不上,然后就没自信,就不想学了。”林朝夕说得很慢。
“然后呢?”张叔平问。
“然后,就不想学奥数了。”她答。
解然站在张叔平身后,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看着她,然后,冲她摇了摇头。
张叔平:“你既然很想讨论这个问题,那我倒要问问你,你认识谁是因为真心喜欢所以想学奥数的?”
但张叔平问完,却没有给她回答的机会。
张叔平:“有啊,可能是裴之,或者是你,或者还有些几个。”
“我也不是因为喜欢,可能,只有裴之是吧。”林朝夕很诚实地回答。
“别拿你和裴之你们这些特例来要求所有人!我教了这么多年,我知道那么多孩子为什么辛辛苦苦要学奥数,不过是因为爸爸妈妈觉得这玩意考试能加分,学了能聪明,学了能数学好,还有什么?”
“能忍受得了枯燥乏味被淘汰痛苦的人有几个?”张叔平问,“这只是安宁市、晋杯、小学奥林匹克、小高组比赛……”
张叔平用了几个停顿,突出这种微不足道感。
“在你们上面,还有那么多哥哥姐姐,整个安宁晋杯夏令营就有三百七十八人,你放到整个江省想想会有多少人,再放到整个国家呢?我可以告诉你全国那么多人上奥数班,真正上到国家集训队只有六十个,而这六十个人里,真正能出赛的只有六个人!”
林朝夕看着他,知道张副校长是气急了,才会说这么多话。
但他说的那些,她也回答不上来。因为她很清楚,张副校长说的是某种意义上的人间真实。
夜风再次穿堂而过,蓬勃涌动。
她鼓起勇气,说:“但……能代表国家出赛这种事,我们想都没想过,只是想……多学一点,学的愉快一点,呆的久一点,这也不行吗?”
“想愉快就不要走竞赛这条路!”张叔平愈加严厉,“真正的数学研究到后期都是艰深困苦,前进一小步都要花上很多人一辈子的工夫,那不是阳春白雪,是浑浊的泥潭,走一步都费劲,那么多人、那么多孩子,你确定要把他们都拖下这摊泥水?”
“我……”
“你很聪明。”张叔平问她,“你以为,你最讨厌的那些东西,为什么我要设置那些?小组淘汰赛、扛东西上楼、还有可能会发生的那么多环节?”
“为什么,我不明白?”
“都是借口。”
林朝夕猛地抬头。
“爸爸,我回来是因为楼梯爬的太累了,没力气考试;妈妈,因为我们小组某某考试太差,所以我才被淘汰的;奶奶,夏令营那个老师特别凶,我受不了……相信我,每个孩子回去,都会这么说的。”
张叔平声音很轻,像孩子唯唯诺诺的音质,林朝夕的心都揪起来了。
“大家都需要借口,孩子需要,父母需要,都是借口。”张叔平这样说道。
林朝夕说不清内心是什么感觉,那瞬间,仿佛有人打开强光,照进她心中最最阴暗的角落,一切无所遁形。
她甚至觉得,张叔平只是某一部分夸张化了的她,把她的真实想法用一种直白残酷的想法明确讲了出来。
在那个世界,她就是找了某些借口而放弃数学,因为她深知道路的艰难和鸿沟的难越。
她深深望着面前的中年人,看着他的地中海,和微驼的背。
现在情况就有些可笑。
她之前不是没有想过,回去之后要抛下一切去念数学,她也觉得自己可以做到。
可她真的不会再找借口吗,太难了、太累了、她基础太差了……甚至是很简单的,她觉得自己做不到了……
只要想放弃,人总能找到借口去支持放弃的理由。
是啊借口,人太需要借口了。
林朝夕哽咽了,好像全世界都变得漆黑一片,只有她心中写满软弱、怯懦、逃避的那个角落还亮着。
再来一次,她还是她。
不会变的。
“所以,您的意思是。”她问,“跟不上的、想放弃的,就让他们放弃吧?”
“因为他们总会放弃,早晚而已。”张叔平说。
林朝夕再没有说话,她现在,好像还是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所以,既然你主动表示你是带头者,那我把你开除出夏令营,你还有异议吗?”
林朝夕低着头,脚下是一片白到反光的大理石地面。
张叔平问:“那么,你找来的那位老师现在在哪?”
林朝夕觉得自己开口说了什么,但她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那之后,张副校长应该嘱咐解然将人请走,他们好像拍了拍他的肩,让她上去休息。
林朝夕眼里都是泪水,不敢抬头。
黑色皮鞋渐行渐远,即将消失在门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