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雪满头
思及此,他又还是昏昏沉沉睡着的模样,我便学着母亲那时候,抵上他额头,本想着只是轻轻一触。
所谓机缘巧合大致如此。就在我将将碰上他额头那一刹那,他忽的睁开双眼,这过近的距离叫我心底一惊,一时没收住力道,“嘭”一声后,他本是侧着身的,被这一撞仰面倒下,我也跟着倒下去,趴在他身上,一时之间两人皆是错愕万分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唯有一头包。
他眼底笑意满的要溢出来,我十分尴尬地揉了揉额头,解释说就是想试试温度,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我利落翻过身去,才后知后觉,“你背上还有伤!”
他一手撑着地坐起来,叹了口气,“亏得你还记得。”
他似是还极疲惫,坐起来后又合上了双眼。我便没再打扰他,方才撞那一下,心下也有了底,这人如今已微微发热,到了晚间更得烧起来。
我轻手轻脚从山洞出了去,一面猫着腰走着一面清理着痕迹,不由得想起那些话本子来。
然而这注定不能是个话本。若真是个话本,那该是归为传奇话本一类的,剧情大致应是我出了山洞恰巧寻得了灵芝仙药,喂给太子后二人康复如初,而后冲回去大杀四方。
现实总归要苦涩得多。我走投无路,这万物凋敝的时节上,出了山洞连一根草药都没寻着,反而感到地面有震感,贴上耳朵后听到了规模不小的马蹄声。我不得已退了回去,勉强遮了遮洞口,这关头上若是叫太子挪动,不如直接要了他命,躲在这儿兴许还有几分生机。
天色暗下去,阴潮冷气又蔓延上来,火却是不敢再生了的。太子果然起了热,呼出的气都炙热灼手,脸颊通红,微微打着寒战。我心里火急火燎的,他伤势本就凶险,若是不发热还好说,一旦烧起来,既没有医师又没有药,如何能好?
我反复试着他额头温度,他已烧的有些糊涂,呢喃着梦话。我手再度伸到他额头上的时候,被他抓下来,往后带了带,顺势将我拥在怀里。我轻轻挣了挣,念着他身上的伤,没敢使力,可他环得又紧了紧。我手在他背后触到了湿润的血迹,知是他因使力让伤口又崩开了,登时不敢再动弹,咬咬牙想抱便抱罢,安抚地拍了拍他肩,“你轻一些就好,我不走的。”
他果然力道卸下去一点,可手还是半分没松。我微微调了调姿势,让他整个人尽量靠在我身上,免得后面的石壁泛潮碰着他伤口。他的呼吸落在我后肩上,热热的一片。
我轻轻侧过脸去看他侧颜,将他挡在脸上的发丝别回去,他眼睫纤长,微阖着双眸,睫毛有些发颤,真的是极好看的一双眼睛,睁着闭着都好看。尤其是现下闭上双眼,那素日眼眸里冷厉的气息便都被挡了下去,偃旗息鼓,看起来竟十分安静。
我想着这人平素行止间不经意带出的威压,偶或陡然闪过的凌厉杀气,只带了十几人便敢潜入契丹本营劫人的果决,与此时此刻这模样相较,反差之大叫人无法联想在一处。
贺盛带人寻进来的时候,我与他正是这模样。我面向洞口一些,本就是为了及时看着动静,贺盛带了乌压压一群人愈来愈近,初时远着,我心下忐忑得很,直到近了,听得他一声“分开搜”,我才雀跃起来。
后来我转念一想,耶律战的人没寻过来,贺盛的人倒是一寻一个准儿,这般的巧合,这般的运气,倒也像是个话本,不过是太子的个人传记话本罢了。
贺盛头一个走进来,待他看清了里头的状况,原先欣喜万分的脸色凝固了一瞬,当即叫后面的人退出去守着洞口,只他一人步过来,扶了一把太子。
说来也怪,我看清来人时,十分欢喜地唤了一声“贺盛”,太子似是听了进去,环着我的手霎时松了下去。
贺盛展开一件大氅,将我整个包进去,仔细系着,旁的话倒是没问。他身上仍穿着盔甲,自然是用不上大氅的,想来这衣裳是他一直为我带着的。
我挡了挡他系结的手,将大氅脱下来,理所当然地给已是半死状态的太子披了上去,“我好得很,太子殿下为了护我伤的极重,一入夜便烧了起来,须得尽快找军医瞧瞧。”
他低低应了一声,没再做声。我却踟蹰了一阵,有些犯难。不为别的,只是想着该是让贺盛将他抱出去呢,还是扛出去?
无论哪样,当着这么多将士的面,怕是都不太妥当。
好在太子此时醒了过来,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神却出奇的清明,不知是何时开始有知觉的。他眼神自我这里一扫而过,情绪翻涌,又瞬息掩了下去,扶了贺盛一把,稳住了身形,深吸了一口气,一步步走了出去,仿佛刚刚那个去阎王殿里串了个门的不是他一般。
回了临时驻扎的军营后又费了三日,太子“命悬一线”那线才成了“一线天地间”。而据可靠情报,我那一簪子下去差点儿要了耶律战的命,也只是差点儿。一番折腾下来,两边竟是互损共伤的局面。
父兄用飞鸽传了信来,先是大致问过了情况,而后嘱咐了先不慌着撤兵,他们已在驰援的路上,既是到了这份田地,得逼着他们把巢换地儿才好。
是以第四日,便是两军隔了城门遥遥相望的盛大场面。
军医本是不准太子上场的,可他哪是个听劝的,兼之此时太子若不压阵,底下免不得要诸多猜测,不得安心。是以他仍披上了战甲,银白的盔甲在光映照下,分毫瞧不出战马上那人是拖着重病在勉强。
耶律战该是同他想的一般。那般怕冷又懒散的一个人,如今也只披了件单薄的轻甲,瞧着精神抖擞气定神闲地跨在马上。
他遥遥望过来,我摩挲了摩挲银枪杆上镂刻的秦字,隔了千军万马,声声铁蹄,隔了尸山血海,满城枯骨,望了回去。
第 35 章
耶律战心下清楚这非是对他有利的时机,是以并不恋战,将将一交手便开始规模撤退,且退的声势浩大。父兄他们一合计,还是追不得,生怕这人剑走偏锋成性,最终落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贺盛的少年意气又犯,说什么也要出一口恶气,伙同我带了贺家一千精兵自两翼追上,我心头血一热,便应下了。
大致是人背到了极点就能柳暗花明,此番比我们预想的还顺利许多,我方损失极小,却歼灭契丹一千五百余人。耶律战自然是在靠后头的大军里,无力管辖队伍末尾这些,又疑虑着怕是有诈,待反应过来当真只有一千人,且是贺盛同我领着的时候,再出兵已来不及了――我们将打完就跑的理念贯彻了个彻底,彼时早已撤了回去。
这番打法实是同贺盛年幼时那一出如出一辙,回去的路上我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几回,原以为他如今沉稳持重了不少,同年少时那个嚣张着意气风发的模样相差甚远,没成想,骨子里到底还是同一个人。
那天的斜阳将影子拉的好长,我同他走在前头,后面远远跟着打了胜仗的骑兵队,大漠沙如雪,枪身上的血痕被擦了个大概,只有些黯然旧迹,昭示着曾悄然流逝的一切。我随手握着枪,小红马慢慢踱着步子,枪尖拖在沙地上,留下一道长痕――那痕迹留不久的,沙子很快就能将它抹去。
那一轮圆日被沙子埋了半截身子,我面朝着它惬意地闭了闭眼睛,招呼了贺盛一声,“打个赌,我们还能一同看到这样的落日几回?”
贺盛俯身摸了摸马的鬃毛,“一直。”
我将马鞭在手上缠了两圈,笑了一声,“那你怕是要输了的。至多月余,这日头你便只能替我晒着了。”
一时无言,唯有马蹄踏在沙上的细碎声响。他平静开口,“你想留下么?”
我用缠着马鞭的手挡了挡太阳,看那红色的余晖勾勒出手掌的轮廓,“这世上这么多人事,又哪是想就能的?我一向不爱喝药,可每每病得重了,还是得一副一副的喝下去。只身挽狂澜,也需得狂澜奔我而来。如今我倒是有几分明白了。”
他勒住马,“既然如此,两年前你又何必执意要来?”
我往远处望了一眼,是上京的方向,山河万顷,大漠莽莽,似是望不得头。回过神来,语气轻快道:“那时候还没能想这么明白。只是觉着有什么东西,很在意,十分在意,一定得过来才成。”
我眼前闪过那日耶律战手边的烫金信封,那样式我当真该是在哪里见过的,又补了一句,“现下反而觉着,有些事情,在上京没准儿更明白些。”
我转头看他,笑开来,“狂澜不奔我而来,那我便奔它而去。”
他驱马向前追上我,两匹马儿并驾行着,忽的说道:“若是你想留,那便留。”
我看向他,他眼中亮起我不熟悉的光芒,像夏夜湖畔一大片萤火虫点点升腾而起。
我慌忙移开视线,夹了夹马肚子,把身子错开来,适时打断了他或许要说出口的话――我虽不知他想说什么,可隐隐感觉这话是不能说出口的。
于是我随手拉了一个蹩脚的理由搪塞着,我说,“这儿沙可真多。”
我没回头,自顾自往前走,贺盛一直跟在身后一步远的距离。夕阳几近沉了下去,沉默漫长的我以为他不会再接话,可他还是接了,“是,风也大。”
风沙大,最易迷了眼。
待我同他回了营中,便十分自觉地径直去寻了父兄。说来也不能全然赖我,又不是我自个儿想留在襄城的,可不管怎么说,事儿还是出在了我身上。是以我大跨步进了主帐,见父亲大哥二哥都在,一撩袍子,直直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