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十一月
吴悦闻言起身,虽脸上不敢显出忿然,可心里到底还是气的:《礼记·祭义》一篇文章足有三四千字,她虽是背熟了,可若是从头背起,真是能背得人口干舌燥。偏偏,先生发了话,她又不背不行。
吴悦咬咬牙,不敢与先生争辩,只得依言,从头背起:
“祭不欲数,数则烦,烦则不敬。祭不欲疏,疏则怠,怠则忘。是故君子合诸天道,春禘秋尝。霜露既降,君子履之必有凄怆之心,非其寒之谓也。春雨露既濡,君子履之必有怵惕之心,如将见之。乐以迎来,哀以送往,故禘有乐而尝无乐…………”
“乐正子春下堂而伤其足,数月不出,犹有忧色……壹出言而不敢忘父母,是故恶言不出于口,忿言不反于身。不辱其身,不羞其亲,可谓孝矣。'……”
为了将这一篇《礼记·祭义》从头背下,吴悦着实是吃了些苦头——这样的长篇文章,背到最后,很容易会口齿含糊,人前出丑。所以,为了保持仪态优雅,也为了吐字清晰,吴悦不得不一点点的放缓声调,调整呼吸,吐字匀称。
哪怕如此,她背诵到后来,光洁的额上也凝了一层细汗,雪白的脸颊也微微涨红,颇有些口干舌燥,头晕眼黑。
整个教室越发的安静,一时间竟是只剩下吴悦背诵的声音。
直到吴悦背完了全篇,朱先生方才好整以暇的开口问道:“读书学礼当知其意,吴悦,你可知道‘乐正子春下堂而伤其足,数月不出,犹有忧色’,何也?”
这是问吴悦。
吴悦微微垂头,暗暗咽了口口水,稍稍滋润喉管,然后才用文中乐正的话来解释:“‘君子顷步而弗敢忘孝也。今予忘孝之道,予是以有忧色也’。”
这说的是,乐正下堂的时候,不小心扭伤了脚,数月不出门,面上带了忧色。乐正的学生问起原由,乐正便回答道“君子抬腿动脚都不敢忘掉孝道。现在我扭伤了脚,是忘掉孝道的表现,所以我才面有忧色啊”。
朱先生点点头,却并不点评,而是接了吴悦的回答,仍旧用文中乐正的话往下道:“‘壹举足而不敢忘父母,是故道而不径,舟而不游,不敢以先父母之遗体行殆。壹出言而不敢忘父母,是故恶言不出于口,忿言不反于身。不辱其身,不羞其亲,可谓孝矣’。”
适才背诵的时候,哪怕是背到这一处,吴悦都未有所觉,只当朱先生是故意拿这篇几千字的文章来为难自己,可听到这句“是故恶言不出于口,忿言不反于身。不辱其身,不羞其亲,可谓孝矣”时,她原本因为吃力背诵而微微涨红的脸似乎也白了白,已是反应过来,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羞恼与懊悔。
果然!
朱先生紧接着一句便是:“真正的君子,每一次抬脚都不敢忘记父母,走路时只走光明大道而不走邪道;过河的时候要乘安稳的船只而便是游泳渡河,不会拿父母所赐的身体发肤冒险。哪怕是说话也不敢忘记父母,不会说出伤害他人的恶言,旁人的辱骂自然也不会伤及自身。注意自己的言行,保护自己的名誉身体不受侮辱,也就等于不让父母受辱,这才是孝。”
朱先生一字一句,声调并不高,语声并不大,可依旧是沉甸甸的压在在座众人的心头,令人心上发沉,联想起之前的事情,众人心下各有思量。
这一回,被人拿针刺刀戳一般的目光看着的人就成了吴悦。
吴悦顶着那么多异样的目光,简直羞得恨不能立时晕过去,可她又怕自己晕过去后朱先生又要说什么,只能勉强稳住心神,仍旧是立在案前。
也正因此,吴悦的脸色实在有些难看,秀面苍白,纤弱的身体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晕过去一般,颇有几分楚楚可怜。
可惜,朱先生却毫无怜惜之情。她并没有理会吴悦的神色,她抬起眼环视着在座所有的女学生,将她们脸上那些不以为意、若有所思等等的神色看在眼里。
然后,朱先生沉了一口气,接着往下道:“你们的父母,将你们送来女学,乃是对你们寄予厚望,希望你们能在这里读书知礼,也希望你们未来的路途能够因为读书知礼而更加顺畅。他们并不是让你们来女学,学那些市井村妇般,胡乱议论他人,故意用恶语伤人。你们如此,乃是走了邪道!你们如此,伤的不仅是对方,更是自己,这也是你们为人子女对父母的不孝。”
“前朝有位高官便曾说过‘古来言凶德致败者约两端:曰长傲,曰多言。丹朱之不肖,曰傲曰嚣讼,即多言也。历观名公巨卿,多以此二端败家丧生’。”
“以你们的家世,日后必是要嫁入高门府邸,说不得还有为官做宰的夫君,而你们作为主妇,在内需要相夫教子,在外需要应酬往来。所以,你们更该修身养性,注意自己的品德,管好自己的言行,戒长傲,戒多言,不要将这两样凶德传给丈夫和孩子,更不能为自家招祸败家——妻贤夫少祸,就是这个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古来言凶德致败者约两端:曰长傲,曰多言。丹朱之不肖,曰傲曰嚣讼,即多言也。历观名公巨卿,多以此二端败家丧生——这是曾国藩的话。
第110章 出红榜了
由此,便能看出做先生的本事了。
如甄停云,那完全是靠脸皮厚和嘴皮子好,这才能把告黑状这种事说成是为人好。而且,她说来说去其实也就是一个中心思想:现在女学不教她们,以后生活肯定也会教她们。
朱先生就不一样了,既是礼仪课,她直接就用《礼记》说事,从《礼记》入手,引经据典的告诉这些女学生们:你们这样口出恶言是走了邪道!你们这样说人,伤的不仅是对方,更是自己,是为人子女对父母的不孝。
当然,在座的女学生里说不定还有秉承“纸上得来终觉浅”又或者“尽信书不如无书”的,觉得朱先生这说法未免小题大做。所以,朱先生最后又拿了前朝高官之言为佐,结合实际的教育她们。
这么一番话下来,由表及里,在座大多人都听了进去,甚至还有面带愧色,觉得自己之前似乎真的忘乎所以,言行失礼了。
只有吴悦,她又羞又恼,偏偏还得作出受教模样,紧咬着牙关,恭恭敬敬的与朱先生道:“学生谨受教。”
朱先生这才摆摆手,让她坐下。
吴悦深吸了一口气,依旧是规规矩矩的落座,姿态优雅,没有一丝的声响。
朱先生不知见过多少女学生,单只看吴悦这模样就能看出她是面服心不服,但她也没再多说——做人先生的,眼见着学生走了邪路,提点教育两句自然是应当的;可若是对方不听,你也不能硬掰着人去听你的话,毕竟你又不是人家亲爹亲娘。
说到底,这种事管是情分,不管是本分。
于是,朱先生也没再管吴悦,而是悠悠然的接着上一节课上没有细说的待客之礼开始教授起来。一直等到下课的钟声响起,她才顿住了口。
诸人起身行礼送了朱先生出教室。
直到朱先生走了,教室里方才重新恢复声响,之前跟着吴悦一起针对甄停云的几个姑娘到底脸面薄,一个个的扭头装没看见甄停云,仿佛就当之前那些事都没发生又或是都过去了。只有当初那个面若寒霜直接开口冷斥“可别在学里说这些个肮脏事!”的高个姑娘,她大约真就是个直脾气,听了朱先生的话后也有了自己的想法,竟是直接上来与甄停云赔罪:“先前是我不对,不该因为自己的傲慢,口出恶言,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甄停云对于这样的人其实也有些应付不来——这人还真不算坏人,可要说多好……甄停云就是有点处不来。
所以,甄停云也没纠缠,很干脆的接受了她的道歉:“嗯,我没放在心上。”
这高个姑娘方才松了一口气,重又回了自己位置上。
因有这高个姑娘的道歉在前,杨琼华忍不住便抬眼去看吴悦,开口道:“吴悦,你呢?你适才说得最厉害,课上背礼记的时候也很顺溜,怎么要道歉了,就没声音了?!”
吴悦原还忍着气,低头收拾东西,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干脆离这些人远点就是了。结果杨琼华这样一说,众人的目光又都落在了吴悦身上,吴悦抓着书卷的手指跟着一紧,骨节都泛青了。她简直要气疯了:甄停云不要脸,一点口头之争就要去告状;朱先生点她背书,为难她;现在连杨琼华都这样咄咄逼人……
吴悦气得眼睛都红了,直接把手里的一叠书卷往桌上一丢,回头瞪着杨琼华:“你够了没有?!我有说什么要道歉的话吗?”
杨琼华被她赤红如滴血的眼睛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后退,随即又觉羞恼——她们杨家女一向都是上马能射人,下马能打人的,轮到杨琼华这里居然被吴悦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女子给吓住了。
杨大将军要是知道,肯定又要嫌丢脸,撸袖子揍闺女。
正因如此,杨琼华还是秉持着输人不输阵的架势,抬着下颔,慢悠悠的道:“这事难道不是你挑起来的?背后议论别人难道不用道歉?因为嫉妒而故意恶语伤人难道不用道歉?”
杨琼华话声未落,吴悦已是眼圈一红,掉了眼泪,晶莹的泪珠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扑簌簌的往下掉。
她的脸色原就苍白如纸,此时泪水顺着颊边往下淌,越发显得下颔尖尖如小荷露角,那默默含泪的模样更是又倔强又可怜。
边上原本还是旁观的姑娘不少都站去了吴悦那边去了,有小声安慰吴悦的,还有说杨琼华咄咄逼人的,更多的则是劝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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