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十一月
甄停云其实挺想劝甄老娘的:裴氏脸白气虚的,瞧着还有些病弱模样,就您老人家这样的,除非眼瞎,谁看不出您是装的啊?
结果,甄父居然还真眼瞎。
他从门外进来,见着老母躺在榻上,面上又羞又愧,连忙道:“是儿子不孝,还求母亲莫要感伤。若是气着病着,便是儿子的不是了。”
甄老娘见着儿子这模样也是心下一软,只是想着孙女的事,还是强自硬起心肠,扭头冷声道:“你也不必与我说这些话!反正两个女儿都是你们亲生的,你媳妇偏心哪个,原也不该我这老婆子多嘴。依我看,倒不如趁早叫人收拾了东西,我带停姐儿回乡下,大家干净。你们四个原就一家和乐,少了我们,以后也只有更好的。”
甄父听着这话,实是受不住,只得道:“娘这样说,做儿子的真真是万死莫辞。”说着,便跪倒在了榻边。
甄老娘最看重的便是这个独子,见状不由心软,再冷不起脸,拉了他起来。只是,她心里还顾着孙女,还是要说他:“我都这把年纪了,便是即刻死了那也是活够了的,又能有什么事?只可怜咱们二丫头,自小跟着我在乡下受苦,好容易回了京,娘偏心,爹不管,也不知以后该怎么办。”
甄父正心疼女儿,听着这话不由也是动了感情,连忙道:“娘这话说的。停云是我和裴氏的女儿,我们做父母的,心里也只有疼她的,哪里会不管。”
甄老娘却是瞪他,气得咬牙:“临考前,把自己女儿考试凭证拿去给自己侄女——你说:这也是亲娘做得出的?”
甄父连忙说:“这事是裴氏她不懂事,我已说过她了。”顿了顿,甄父颇是心虚的补充道,“她也知道错了,托我过来说话呢……”
甄父和稀泥惯了,这会儿自然要替裴氏在甄老娘跟前赔罪认错,好脾气的陪着甄老娘说了一会儿话,眼见着甄老娘累了,这才起身要走。
甄停云做女儿的自然是要起身送他。
不想,走到门口,甄父却又忽然顿住了步子。
此时天已傍晚,夕阳将落却仍旧恋恋不舍的洒落下金红色的余晖,漫天彩霞如火如荼,绮丽无以绘,壮美无以拟。
甄父顿足,立在院门口,回首看着自己的女儿。
都说“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自家女儿眼下也才刚过了十四生辰。如今,她站在暮色中,夕阳的余晖照在她乌黑的发顶,抹上一层淡金色的薄光,颜色淡淡的。虽身量已渐渐长成,可衣裙拂动间依旧能够看出女孩的单薄纤弱。
仿佛是日暮时的轻烟,淡淡的一抹,轻薄无比,被风一吹便会散开。
……
想着女儿以往吃过的苦,想着入京后受的委屈,甄父心中愧疚更甚,眸中似有些许复杂神色,就连声音也低了下去:“如今想来,这些年我为人子、为人父,实是错了许多……”
甄停云闻言,微微垂下眼去,正好能够看见自己那双淡青色的绣鞋。
上面绣着鹅黄色的蝴蝶,只是沾了些许泥泞,蝴蝶也不似早前鲜亮妍丽。
一如甄父微微沙哑的声音。
“当年,你母亲才过了月子便抱你姐姐上京寻我。那时候,她形容憔悴,几乎都要抑郁成疾,我与她少年夫妻,感情甚深,见此自然痛惜不已,深悔留她一人在家。又有岳家出面劝我说‘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她们婆媳不合,甄家后院不平,我便是在外做官必也要受此之累……所以,我就默认了留你祖母在乡,带你母亲外放之事。哪怕,她事后不提接你,我也就听之任之,并未多劝。当时,我也觉着留你在陪在你祖母身边也是个慰藉,多少也宽解老人家的寂寞苦闷……”
“那时候,我只考虑到她们婆媳一向不合,若强行一处只怕是要生出仇怨事端,倒不如分开些时日,经年再见,彼此也都成熟了,没了那些激烈情绪,想是可以看淡往事,好好相处……如今想来,不过都是借口,是我当时太年轻,只顾着自己,只想着得些安宁不想却犯了大错——母子不能一处,十余年不曾尽孝,反累老母忧心;父女不能一处,我儿明明有父有母却仿佛无父无母,此其一。”
“其二,我外放为官,一心仕途,家里妻儿和美,虽心里也惦记着你和你祖母,说来也是有限。虽常写信回去,也常叮咛你母亲捎东西回去却从未真正放在心上,否则也不至于叫我儿吃了那么许多苦头。”
“停云。”甄父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似是想要将自己胸中的郁气一叹而尽,“是为父对你不住。”
甄父能够将话说到这里,已可见其真心。
甄停云心下亦是难受至极,好一会儿才低声道:“父亲其实也没有错。”
事实上,甄父当年的那些决定对他而言确实是算不上错——事有轻重缓急,人也如此,甄父不过选择了对他更有利的一边罢了。
世人都是爱己更胜旁人,也只有神佛才会大爱无私。
而今,甄父能如此坦然的说起过往,对她言错,委婉致歉,哪怕甄停云也不得不动容。
她仰头看着甄父,端出郑重神色,先开口宽慰了对方:“还请父亲放心,我从未为此怪过你和母亲。”
甄父却并未放心,仍是神色沉沉,显然不怎么相信这话。
甄停云不动声色的挑高细眉,神情渐渐柔和下来,她与甄父回忆着道:“还记得我小时,父亲给祖母写信,提到姐姐,信上说‘犹记倚云幼时,爱娇爱闹,总坐不住,只得抱她于膝上,一句句的教她念诗。稚子天真,童言无忌,时时逗我开颜,且爱且恼。幸而她如今已是懂事,能够安坐桌前,认真练字,每日如此,寒冬酷暑从不懈怠,殊为难得。惜不为男儿身,否则儿子后继有人,此生无憾矣’……”
她一字一句的背诵着那封令她记了很许多年的旧信,或许,甄父自己都已经忘了这封信,可她至今记忆犹新。
背到最后,甄停云眼眶微红,声音仍旧是清朗的,认真的:“我当时便想,父亲既是喜欢姐姐这样努力用功的孩子,我也要更加的努力用功才是。”
甄父听着听着,眼眶不觉也红了,只心下不忍,只得微微撇过头去。
“小时候,我总想着,一定要似长姐一般成为父母的骄傲,让父亲母亲写信去与旁人炫耀才是。如今想来,这想法虽是幼稚天真却也是没有错。”她强忍住眼泪,眨了眨眼睛,明眸里似有流光,笑容尤其明丽,“父亲,这事是我该谢谢您——无论是长姐还是小弟,您从不曾忽略他们的教育问题,始终要求他们努力上进。正因如此,我方才有样学样,没有荒废了自己的时间,跟着努力上进,才能有今日。”
甄父只觉得好似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自己心上刺了一下,又痛又酸,险些便要忍不住,当着女儿掉下泪来。
对于一个父亲来说,最难受的便是他缺席了孩子长大的每一刻时间,而当他的孩子长大了却站在他面前认真与他说“我小时候一直想成为您的骄傲”、“是我该谢谢您”。
甄父简直无法面对女儿澄澈清亮的目光,他猝不及防的闭上眼,然后再没有说什么,抬步走了。
甄停云站在院门口,目送着甄父离开,看着他的身影在暮色里愈行愈远,方才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的压下了心头的酸涩。
她适才所说的皆是真心话,也是她一直想说的。只是,之所以会在这时候与甄父说这些,最重要的原因是:明日就是女学放榜的日子了。
虽然裴氏还躺在床上,可她对自己的态度却是显而易见的。所以,甄停云也懒得去裴氏那里自讨没趣——要讨一个人的喜欢已是不容易,想要叫讨厌自己的人扭转态度就更不容易了,她如今也没活得多容易,何必非要这样为难自己?
只是,裴氏先前许给她的庄子,裴家买凭证的铺子……就连女学住宿这事也需要长辈同意。
所以,甄停云只得先绕开裴氏,试着从甄父处入手——甄父在感情上可能更加偏向于爱妻和长女,但是此回是她受了委屈,甄父正心存愧疚,少不得要起弥补之心。
有了这些铺垫,她的庄子、铺子,还有女学住宿之事也就有了商量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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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了第二日,裴家上上下下倒是都安静得很——甄老娘和裴氏这两位女主人都“病”了,这会儿要是有谁敢作妖,说不得立时就要被拉出来以儆效尤。
所以,所有人都缩着头过日子,只怕不能更恭谨些。
因着甄老娘也“病”了,裴氏虽病着却也不好装不知道,只得派了甄倚云过来问个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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