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十一月
裴氏脸色微僵——甄父平日里不会这样直接叫她的名字,若是叫了,那就只有两种情况:一是夫妻两人私下亲昵时,二是甄父心生不悦时。
裴氏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没再驳了,只冷着脸哼了一声道:“罢了,就听你的吧。”
甄父暗叹了一口气,正欲开口安慰妻子,忽而又听身侧的幼女怯生生的追问了一句:“那,大舅母给我的铺子呢?”
裴氏原就是碍着丈夫的面子,这才勉力压着火,怀着割肉的心把庄子给出去,此时听得甄停云这样得寸进尺,她终于忍不住,转口与甄父冷笑道:“你瞧瞧,你教出来的好女儿——要了庄子又要铺子,只恨不能把咱们家的底都掏空了,将咱们这做父母的敲骨吸髓!。”
甄停云生得眉目如画,灵秀清美,因着年纪小还有几分纤弱稚嫩,装起委屈来也颇有些楚楚。只是,对着裴氏这样的怒火,她却并无畏惧惶惑,只仰着头凝目看着裴氏,雪白娇嫩的脸上神色不变,只听她认真应道:“母亲误会了。您之前也说了,您之所以把我的凭证给出去,那是因为大舅母拿了铺子来换,您是为我攒嫁妆。于理,这是用我的凭证换来的铺子,自然该给我;于情:母亲既说了是给我攒的嫁妆,早些给我又有何不可?女儿这话,实是没有旁的心思。”
裴氏简直要被甄停云那张嘴给气疯了,偏偏她转头去看甄父,却见甄父一脸赞同的跟着点头。
意识到裴氏投来的目光,甄父便温声与她道:“你原不也与我说,准备把那铺子给停云做嫁妆的吗?既如此,先给她也没什么不好的……左右也不过是个小铺子,她如今也已考上女学,是该学着打理这些了。”
裴氏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再吐气,如是再三,终于稍稍平息了胸中怒火。她也没与甄父顶着,只是道:“那铺子原也就是嫂子嘴上一说,倒没有直接给我。如今明珠落了榜,只怕嫂子心里也不好受。反正,我这做人小姑子的,实在是没脸在这时候去讨什么铺子的。”
说到这里,裴氏顿了顿,转目去看甄停云,眸中似是含着什么,说出去的话却是冷冷淡淡的:“若你真想要,那就自己去与你舅母讨吧,我是不管这些的。”
原本,以裴大太太的身份,哪怕裴明珠没考上,她也是不会为着个铺子耍赖反悔的,可裴氏如今堵着气,索性便连着铺子也不想要了。
甄停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倒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看裴氏这近乎铁青的脸色,若是再说下去怕不是要被气晕了吧?!
真要给气晕了,再被甄倚云这个黑心肝的到外边一传,自己那得是什么名声啊?她这还没及笄、没嫁人,还有好长的人生没有享受好,还真不想上赶着去讨这气晕亲娘的坏名声。
所以,甄停云也就见好就收的住了嘴,心里安慰自己了自己几句,然后便站起身来,心平气和的与裴氏告退:“既如此,女儿也不好在这里打搅母亲休息,这就先下去了。”反正庄子已经到手,铺子的事可以再看看等一等……
裴氏闭上眼,点点头,简直看都不想再看这孽女一眼。
倒是甄倚云,她忍着气,含笑站出来:“我送妹妹出去吧。”
甄父乐得见她们姐妹和睦,跟着颔首:“去吧。”
甄倚云面上带笑,亲自送了甄停云出去。这一次,她与甄停云可算是撕破了脸,眼见着左右无人,索性压低声音讽刺道:“真是再没见过你这样不要脸的!不过,你以为这样死皮赖脸讨了庄子去又有什么用?娘心里只会更加的讨厌你,今日不过是拿了个庄子去,还不知你以后要拿什么还回来呢?!”
甄停云深深的看了甄倚云一眼,看着她那张一开一合的红唇,听着自红唇中吐出的恶语,忽然就笑了,眉目弯弯,颊生梨涡。
甄倚云只觉得她那笑满是讽刺,不由更是气怒:“你笑什么?!”
“我笑大姐姐你吃了这么多亏,竟是至今都没学乖。”说着,甄倚云神色一变,忽然叫了起来,“爹,娘,快来人啊!大姐姐手上受伤了!”
甄倚云慢半拍的反应过来,脸上一白,下意识的想要将自己被抠出血的右掌往后挪。
也就是此时,甄父从屋内出来——裴氏还躺在榻上养病,甄停云叫着爹娘,实际上就是在叫甄父。
甄父站在廊上,居高临下,立时便看见了长女右手掌心的伤口,不由也是一惊:“倚云,这是怎么回事?”
甄倚云想要藏起伤口,可这哪里是藏得住的?
她原就养尊处优,双手养得细嫩白皙,因此她掌心那用指甲抠出的伤口更是触目惊心,又因她几番折腾,简直是血肉模糊,止不住的流血。
甄父素来疼爱看重这个长女,见着她这情况,一时也急了,连忙叫人把长女扶回去上药包扎。
甄停云也在边上劝着:“大姐姐你手上还有伤,很不必这样记挂我的事。至于你先前与我说,要把庄子往年账册给我送来的事情,大姐姐也不必太担心,迟些叫下人送开就是了。大姐姐,你还是先去包扎伤口吧?”
甄倚云呆了片刻,不禁又想发火:“什么账册?我根本……”
“是了,我倒忘了,既是将庄子给你,早前庄子的出息账册总是要给你的。”甄父很快便反应过来,抬眼看着甄倚云,目光温和,“倒是难为倚云你能替你妹妹想到这处。这样,你先去包扎伤口,为父让人去你房里去取账册给你二妹妹。”
毕竟那庄子原是裴氏许给甄倚云的,之前也是甄倚云打理着,账册等物也都是在甄倚云处,所以甄父才会这样说。
甄倚云张口结舌,她都有些呆了:自己不过是想要出个气,怎么就成这样了?
只是,抬眼对上甄父温和而不容置喙的目光,甄倚云还是什么也没说,沉默着应了,冷着脸随下人去包扎伤口。
待甄倚云下去了,甄停云方才收了面上的笑容,轻声与甄父道:“父亲,我听说女学是可以住宿的,我觉得眼下我这情况,去女学住宿或许更好些。”
“不行。”甄父断然拒绝,“会选择女学住宿的,多是家在外地或是家境贫寒的女学生。咱们家也不是那等容不下自家女儿的人家,怎好叫你去女学住宿。”
甄停云仰头看着甄父,眨了眨眼睛,细长的眼睫微微扬起,仿佛缀着细碎的光,一根根的无比清楚。
她看着甄父,目光恳切,语声沉静:“我知道父亲是真心疼我,希望我能在家好好的与母亲还有长姐她们相处。可是,有的时候离得近了反倒会多生事端……”说着,她又不由垂下眼去,眼睫跟着垂落下来,在眼睑处落下一抹淡淡的阴影。她轻之又轻的补充道,“我实是不想您和母亲为着我的事情争执不休,也不希望母亲和长姐因着我的缘故而觉着难受。”
“停姐儿,你想多了,你母亲还有姐姐,她们只是……”甄父本欲再劝几句,可话到一半却又不知该如何说。
裴氏的态度已然是如此的明显,她这做娘的甚至已懒得掩饰;而甄倚云……她手掌的伤口明显就是自己用指甲抠挖出来的,甄父初时关心则乱并未多想,意识到这一点后又有些心软,也就没有说破。
此时,对上幼女犹带稚气的面容以及明澈透亮的目光,甄父面上不觉缓了缓,心里已有几分许了,但他嘴上仍旧还是道:“这事我还得与你母亲商量一二。”
这远香近臭的道理,甄父也不是不明白,当年他将裴氏和甄老娘这对几成仇怨的婆媳分开两处,心里也存着这么个念头,也确实是有些效用。当然,单看家里如今情况,便知道这样的法子治标不治本,只能是万不得已时方才会用的……
甄停云心知甄父这算是应了,心里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这便要行礼告退。
也就是此时,甄父开口叫住了她,问道:“我听说,你是拜了楚夫人为师,这才得到推荐参加这次女学入学考的?”
甄停云不知甄父怎的想起问这个但还是点了点头。
见她这懵懂模样,甄父简直连气都叹不出来了:女儿养在乡间十多年,虽一心用功努力,可旁的事上到底还是有些不足。于是,他便特意提点了一句:“这事,可是与你那位住在西山别院的先生说过了?”
甄停云呆了呆,然后会过意来,试探着问道:“这事,我应该先与先生说?”
“自然。”甄父理所当然的点头,“虽说还未行过正经的拜师礼,可你也是受过人家教导,叫人先生的,如今又要拜师旁人,怎能不与他说一声?”
见女儿似乎还是不明白,甄父只得说的更直白些:“人都说师徒如父子,你可见过一个人有两个爹的?”
甄停云:“……”
师徒如父子这话,甄停云以前也拿来噎过元晦,此时听着还真是挺不自在的。
不过,她也的确是不知道这些——她自小在乡间长大,甄老娘自己不懂这些,自然也教不了孙女这些。所以,她对于拜师这种事的理解也就相当于村里的拜师学手艺。正因如此,她才会在捡到个疑似偷马贼的元晦时还想着跟人学骑射——毕竟,学手艺而已,给点束脩叫声先生,不就差不多了?就像是村头的李二,他也是先从木匠手里学木工然后又从泥瓦匠手里学泥瓦,虽也有人说李二心大,可李二的房子建起来了,村里也多是说他能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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