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暮寒公子
她、她……
有关云飞镜那稀薄的、可怜的、如同水月镜花一般的片段记忆反复在周海楼的脑海里浮现。
他想起云飞镜燃着火的一对眸子,探病时看见的那张苍白消瘦的脸, 想起云飞镜在他胳膊上咬得狠狠一口……
然后, 不可避免地, 周海楼想起来自己刚刚和周靖都说了些什么话。
人在气头上什么话都能出口, 然而如今周海楼回忆起自己刚刚都说了什么后,实在忍不住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难怪周靖被气成这样,怪不得……
可云飞镜为什么会是他的妹妹啊!
……
救护车长鸣着开到公司楼下, 华秘书亲自下去把担架接了上来。
即使在这样慌乱的紧急时刻,华秘书也记得不能带人走正门。要是周靖被从大堂里昏迷不醒地抬出去, 那明天市场的消息就会传得沸沸扬扬,周氏的股票只怕就要跳水式下跌。
而这一切的源头……
华秘书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恨铁不成钢地往身边投去一眼,那里坐着作为陪同家属一起坐在救护车里的周海楼。
周海楼还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自从知道云飞镜的真正身世之后,他就一直是这副呆呆的样子,看起来简直魂都飞了。
尽管知道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也知道比较可能太早,但华秘书还是忍不住想到有关周靖接班人的事。
周靖如今身处壮年,却一个星期内连续晕倒了两次。
虽然每次都可称为事出有因,但万一周总因为这两次落下了什么后遗症,某一天突然……
那公司究竟交给谁比较合适?
如果放在以前,华秘书肯定觉得,人选除了大少之外,不必做第二人想。
就算大少是个阿斗,那他硬着头皮也要扶。
可是现在,既然已经知道周总有了女儿,有了另一个继承人……
华秘书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周海楼。
他还是那个模样,木怔怔的。已经十七岁马上快成年的人了,为一个小女孩和自己父亲吵得天昏地暗,把周总气倒后又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放在普通人家,他或许只是个常见的叛逆少年。当亲生父亲倒下后,也没人指望他一个半大孩子能派上多大的用处。
可是……面对着这样的周海楼,华秘书实在忍不住要想起云飞镜。
自从调查出玉佩的事情后,他就经常在心里回忆起这位自己仅仅见过两面的小姐。
作为一个没有后台、没有金钱,甚至连父母都没有的孩子,云飞镜是怎么度过那段夹缝里的时光,挺过每天都要去医务室定点报道的一个月,华秘书几乎都不敢想。
即使换成他这样的成年人,恐怕都……
而在那一个月里,盛华有过一次月考。
云飞镜依旧是无可争议的第一,每一门科目都是。
即使半个月前刚刚被人打成脑震荡,即使每天都要去医务室、每天身上都会多出新伤,即使只要迈出教室就有可能被人堵在哪个角落……
她依旧完美地履行了当年入校时和盛华做下的约定,“每次大考成绩不得跌下前三十名”。
这样的云飞镜,她美好的品质,她的优秀和坚强简直如同钻石一样璀璨,闪动着千里外都清晰可见的光。
华秘书的调查并不流于表面,他甚至还从教导主任那里挖出来了,在联考之后,云飞镜想要转学的事。
他当然也同样知悉了校长的拒绝。
通过前后的事件,以及多人口述的情况,华秘书可以大胆猜测:云飞镜大概早就想要转学离开,她只是在等着联考成绩出来。
她当初是为了钱来盛华的,但即使已经这么穷,盛华那只要再熬两个月就唾手可得的十万块,她也说不要就不要了。
她想转走不是出于怯懦,因为少女的精神依旧坚韧得像是钢铁,没影响一点学习成绩。
她此前留下也不是因为不知道如何摆脱,不然她不会在成绩出来的当天,斩钉截铁地指定了一中作为下家。
那残酷的一个月里,在云飞镜身上留下的不仅是外在的痕迹。
她体现出了更多的,更冷静的、更坚强的、更百折不挠和善于判断的某些品质。
现在想一想这整个过程,再把云飞镜于周海楼发生冲突的那一天排列出时间线,华秘书甚至感到震惊。
那一天,云飞镜被破碎了转学的希望,接着又被人打碎了先母的遗物。
她和校董的儿子、以她身份简直无能为力的权贵人物发生了冲突,这一幕还被校董看了个正着。
她晕倒在校医院里,醒来就面对华秘书软硬兼施的邀请……或者把那称之为威胁更恰当。
即使连续经历过双重打击,又顶着被大人物盯上的莫大压力,拖着一具刚从昏迷中醒来的病体……这个女孩最终成功转到了一中。
直到华秘书给她办下了转学手续,直到华秘书调查出那块玉,他都没有看出来,原来云飞镜早有转学之意。
华秘书忍不住回想起云飞镜秀美眉目中不容忽视的坚毅,他想起女孩子雪白的脸,和她那挺得笔直的背。
那才是一根宁折不弯的脊梁,或者说,只有这种人才有资格把脊梁挺到底。
至于大少……
华秘书心里已经忍不住又是一声叹息。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以前看大少气宇轩昂,谈吐得体,虽然偶尔会与周总出现矛盾,但放在哪里都拿得出手。
可是现在……
周海楼垂着头,看起来依旧没能从云飞镜竟然会是他亲生妹妹的心理阴影中走出来。
华秘书很确定,如果现在自己去告诉云飞镜她的身世,小姐一定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她会知道她可以争取到什么,也懂得她可以放弃什么。
云飞镜会做出选择:要或不要,争或不争,而且每个选择必然是出自她自己的决定,绝不是不情不愿地,被环境推着走,成为一个被动的客体。
然而大少……他究竟明不明白?
华秘书真的很怀疑,云飞镜是周海楼亲妹妹这件事,在周海楼心里,不会只代表着“她和宋娇娇的矛盾必然不可调和”这一点吧!
救护车猛地一脚刹车,在医院楼下停稳。
医生匆匆抬着担架,把周靖请到了病房里面。
周靖只是一时情绪太过激动,被周海楼这个逆子越说越不像话的混账话气得心脏直抽抽,这才气急攻心晕倒,本身并不是什么大事。
医院做了急救,又给吸了一会儿养,最后医生的处理方式,是开了一瓶最贵的葡萄糖。
在看到那雪亮的针尖扎入周靖手背时,华秘书的心脏突然猛跳了一下。
他想起之前自己在和周靖等周海楼到来时,周靖曾经和他说过云飞镜在校医院的经历。
讲到医院欺负他的女儿,甚至不愿意给她开病历,连葡萄糖也不给点一瓶的时候,周靖几乎声泪俱下。
然而现在,同样是因为情绪激动晕倒,同样被匆匆送进医院,医生开出的药方也同样是一袋葡萄糖……
华秘书看着药袋里的透明液体,一滴一滴通过点滴管输入周靖的静脉,竟莫名地感受到了一种来自命运的无声嘲讽。
当初周靖站在门边,听过了那一场对话后心中毫无动容,拔腿就走。
而此时此刻,周靖躺在病床上,身边陪着他的儿子,而周海楼他……
周海楼抬起头来,他嘴唇干涩,泛着一层起皮的白,不知道着短短的半个小时里心中承受了多少煎熬。
他张了张嘴,好像接下来的话让他十分难以启齿似的。
“华、华秘书……”周海楼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你和爸爸都觉得云飞镜是我妹妹。那、那……”
狠狠一咬牙,周海楼终于说出了实话:“那你们给她做了dna鉴定吗?”
“!!!”
华秘书一下子梗住了。
他真是想不到,都到了这个时候,大少他竟然还能问出这样的话!
这实在太……
无论是无耻、无知、无可救药还是什么别的词汇,似乎都无法用来评价这一刻的周海楼了。
周靖刚刚悠悠转醒,一睁眼就听到自己亲儿子说这种话,差点再生生气晕一回。
“你……”
华秘书见他醒了,连忙伸手去拦,连声道:“我来问,我来问大少。”
他实在害怕大少没轻没重,又大放厥词一通,这次把周总给活活气死。
周靖重重地咳嗽了几声,看神色简直像是老了十岁。
“老华,唉……你替我问他!”
华秘书应了一声,转而严厉地问周海楼:“大少为什么会问这样的话?”
周海楼好像也自知理亏,他眼神漂移地换了好几个方向,就是不肯直视华秘书和床上的周靖。
“我就觉得……万一,要是万一不是呢?”
“大少想要不是吗?”华秘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
“那我换个问法,大少是不想找到妹妹,还是不想云飞镜是你的妹妹?”
“……”
华秘书的问题实在太犀利了,这让周海楼简直无法招架。
当着周靖的面,他既不能承认自己不能找到妹妹,也不能说自己不想云飞镜是他的妹妹。
但他还是忍不住想,假如云飞镜不是,要是云飞镜不是……
宋娇娇已经整整两天没去上学了。听万姨说,她天天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哭得非常伤心。
陆纵当时一点没对宋娇娇留手,他甚至扯下了宋娇娇一块头皮,让宋娇娇感觉自己丑的没法见人。
她现在本来就很脆弱,很自卑了。如果这时候再知道云飞镜才是这个家的大小姐——不,父亲他们一定会迁怒娇娇,那娇娇岂不是无地自容……
乱糟糟的思绪在周海楼脑海中缠成了一个死结,鬼使神差地,周海楼想起了云飞镜端坐在病床上那张冷冰冰的脸。
坚定、美丽、冰冷,好像永远都不会被打倒,绝不会在人前哭泣。
华秘书没给周海楼太多思考的机会。他审视了周海楼片刻,用断定的口吻说:“大少在想宋娇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