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熙禾
……
这晚,村东的小饭馆照例是亥时之后,方才收拾停当。
十月末的天气,说凉一下子就凉了,尤其是夜里,冷不丁从暖烘烘的室内走出来,迎面便是一阵刀子般的冷风,割得人脸上生疼。
花小麦从厨房里出来,少不得吩咐了周芸儿两句,让她关好门窗,一脚踏出小饭馆儿的大门,立时冷得缩了缩脖子,忙捏紧夹袄的领口。见春喜和腊梅还在门外等着她,便笑嘻嘻走上前,搓搓手:“这天还真够冷的,两位嫂子也早点回家歇着吧,明儿一早咱且还有的忙呢。”
春喜嗔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小麦妹子,咱这饭馆儿几时关门?”
“说的什么话?!”做买卖的人,最听不得那“关门”二字,花小麦差点跳起脚来,“春喜嫂子,你向来口齿伶俐,就不能拣点好听的说?生意好容易有了些许起色,还没挣几日的钱呢,你就让我关门?”
“这妮子傻了……”春喜仿佛很惋惜地摇摇头,转身对腊梅道。
“可不是吗?傻透了。”腊梅十分心有戚戚焉地应和了一句。
“什么情况?”花小麦将目光在她二人脸上来回扫视了一遍,“你俩打得甚么哑谜?”
春喜按捺不住,凑到她面前使劲戳了一下她的额角:“如今已是十月底,你自个儿算算,离那冬月初六还有几天?嫁人呀,这么大的事,我从未见过有哪个如你这般不上心!纵是有你二姐替你操持一切,你好歹也该腾出几天来做些准备,至于成亲之后,免不了也要耽搁几天的。你心里作何打算,该早点告诉我们才是,我们也好作安排。这饭馆儿离了你,哪里还能做得成生意?”
人生大事,花小麦自然不可能迷糊到将其抛诸脑后,早几日便在心里暗暗思忖过,估摸着前后怎么也得耽误十来天的时间,说起来,还真是有些纠结挣扎。
这小饭馆儿在经历了生意冷清,无人光顾之后,如今终于算是渐渐步上正轨,虽赚得不多,却至少每天都能做成几单买卖,于这个时候歇业,可是半点好处都没有。
说来说去,都怨她自个儿一时冲动,非逼着人家立刻将她娶过门,否则现下也不至于发愁到这般境地!
“非……非得歇业那么久不可吗?”她有点期期艾艾,眼巴巴瞅着春喜和腊梅。
“你说呢?”腊梅瞟她一眼,不假思索道,“我俩都晓得你将这饭馆儿看得紧要,可再怎么,也比不过成亲,一辈子就这一次呐!说起来不过一顶大红轿子,抬进门就完事,事实上,这里头的繁杂事体,多得数也数不清,且得你忙上好一阵!要我说,你也别废话了,咱这店开到初二,然后便将那‘东主有喜’的红纸贴出去,你先一门心思将自己妥妥当当嫁了,待得一切都安顿周全,再来张罗照应这铺子不迟——莫不是你还担心,这饭馆儿几天不开门,便走了生意了?”
“是有点。”花小麦撇撇嘴,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又低头想了想,“不过我也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那……就这样办吧。”
第一百五十六话 嫁(一)
依着火刀村的习俗,成婚之日的头一天,男方家里需得寻一个三岁以下的男童,跟着新郎在新房的婚床上睡一宿,临睡之前还得喂他吃包子、桂圆和鸡蛋,象征着“包生子”的好意头。
孟郁槐早几日前便自芙泽县赶回村里,张罗操办成亲之事。孟老爹走得早,家中只得他母子二人,办起事来未免有些手忙脚乱,幸而他一向在村中有好人缘,居于附近的邻居们都乐呵呵地赶来帮忙,总算是安顿得妥当,并未出任何岔子。初五那晚,他便将孙大圣那不满两岁的小儿子“借”了来,在那张新打的榆木大床上滚了两滚。
说起来他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走镖时,再危险难行的地方都去得,却在对着一个小娃娃的时候,偏生无计可施。小孩子又向来是不懂事,不讲理的,你让他吃蛋,他硬要去抓果子,你叫他洗脸,他却哭着喊着要濑尿,将孟某人活活折腾了一整晚,直到后半夜,那臭小子闹得累了,方倒在床上胡乱歇了一宿。
那边厢,景家小院也同样灯火通明。
按规矩,新娘子的嫁衣,正经该自个儿一手一脚缝出来才是,最不济,也得由自家亲娘代劳。无奈花家姐妹爹娘是早就没了的,花小麦的针线活又委实拿不出手,花二娘骂骂咧咧好半日,寻了个裁缝铺,赶在成亲之前,将从里到外一整套大红的衣裳取了回来。
堂屋里堆着几个箱笼,是花二娘与景泰和两个给花小麦置办下的嫁妆,左右不过衣料、首饰等物。若与那出手阔绰的富裕人家相比,自是有些上不得台面,然在寻常人看来,却也颇能过得去了。委托郑牙侩买下的两亩田,地契被花二娘小心翼翼地掖在了箱笼的最下层。
“那两块地,都在村子南边,离孟家不远,往后你们照应起来很便当。”她坐在西屋的床上。手指缓缓地从叠得整整齐齐的大红嫁衣上拂过,将几个细小的褶皱一一抹平,不时抬头去瞟一眼花小麦,“孟家大哥在镖局挣得不少,他家的日子,比咱们要好过许多,将来你自个儿若不耐烦去地里忙活。索性让他雇两个人,反正拢共就两块地,也费不了许多工钱。”
花小麦心知她今晚必然有很多话想说,搬了张椅子坐在她跟前,将身子朝前探,脑袋倚在她颈窝里,从鼻子里“唔”了声。扑哧一笑:“你能别再叫他‘孟家大哥’了吗?我听着怪别扭的。”
“……一时改不过来。”花二娘也抿唇笑道,用手掌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又瞪她一眼,“你莫要打岔,静静听着便罢。”
花小麦赶紧点头:“你说你说,我不插嘴就是了。”
“天算不如人算呀!”花二娘因便叹了口气,“从前我便同你说过无数回,那孟老娘不是善茬,还指望着你若在村里和她撞个正着,都要绕路走才好。却不想你如今却是要嫁进他们家。娘走得早,也没人教咱们该如何与婆婆相处,总归便是一句话,那无关紧要的小事,你没必要跟她置气,让她一让也不会掉块肉,但在那大事上,你也决计不能吃亏——我估摸着。孟家大……郁槐他应是会护着你,若受了委屈,你只管跟他告状,莫要存在心里。也别跟那老婆子硬碰硬,知道吗?”
花小麦心道,你说起旁人来倒是一套一套有理有据,可你自个儿跟婆婆之间,好似相处得也并不愉快吧?可见你这番说辞站不住脚。然表面上却只是乖乖地应了一声:“哎。”
花二娘对她这种端正的态度很是满意,在她肩上拍了两拍,长出一口气:“幸而咱们往后还住在同一个村子里,只要想见面,随时都能见。你若被人欺负了,我这当姐姐的也不是吃素的,豁出命去也要替你把场子找回来,你只管安心就是。”
“甚么把场子找回来,你怎么像个流氓一样?”花小麦斜眼看她,“你这样会教坏我那还未出世的小外甥的!”
“这算什么?不管他是男是女,既托生在我肚子里,往后必然也是个不能吃亏的,假使随了你姐夫那温吞水的性子,我才要发愁哩!”花二娘翻了个白眼,继而目光却是微微一暗,将花小麦的手揣进自己怀里。
“小妹,你成亲这么大的事,之前你姐夫曾问过我,是不是应该通知花大山一声,被我想也没想便拒绝了。按理来说,你既有长兄,明儿一早该是由他背你上轿才对,但现下这情形,明日只怕也唯有让你姐夫代劳。还有,我听说那讲规矩的人家,是要特地请一个喜娘的,火刀村不兴这个,明日一早我便让春喜来照应你,将你送去孟家,你……别挑我的理儿……”
她这一整晚都显得很沉静,仿佛还有点患得患失,语气也软软的,将平素那凶暴的性子丢得九霄云外,花小麦反而有些不惯。
“你怎么净扯这些没影的事?”花小麦坐直身子望向她的眼睛,一本正经道,“我有你和姐夫就够了,至于那个哥哥,你烦他,我也很不需要他出现,他不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会发神经挑你的理儿?”
花二娘便微微笑了一下,替她将鬓边一缕乱发别到耳后,低头思索片刻,面上便浮出两丝可疑的红色:“咱们是两姐妹,成亲当晚的有些事儿吧,我虽觉难为情,却也不得不跟你好好儿说一说,免得到时候你慌不择路,弄得场面僵了,那可太不好看,那个……”
……这话题转得太快了吧?
花小麦大略知道她要说什么,不禁在心里暗自腹诽。
姐姐,你摆出一副娇羞状是为哪般?这一年来,本姑娘与同住一个屋檐下。每日里听你两口子那动静,听得还少吗?也就是最近你有了身子,才算是消停了些!你言传身教,我耳濡目染,大家心照不宣了吧?
这话花小麦是万万不敢当着花二娘的面说出来的,免得换来一顿胖揍,少不得配合她,勉为其难听了那么一耳朵。虽有心理准备,却仍越听越觉得尴尬,干脆扑到床上狂笑不止,到底是被花二娘摁住打了两巴掌。
……
当晚,花二娘是留在东屋陪花小麦一块儿睡的,姐俩头碰着头,说了许多体己话。咭咭哝哝又是闹又是笑,直折腾到后半夜,方迷迷瞪瞪睡了过去。
第二天五更,花小麦便被花二娘从床上挖了起来,生拉活拽地推到沐房里让她洗了澡,又将那一整套红彤彤的里衣、袄子、外衫从里到外穿得齐齐整整,坐在桌边由春喜替她开脸梳头。
“疼。疼疼疼……”
那春喜在去村东小饭馆干活儿领工钱之前,在家是要做许多农活的,力气大得很,手法凌厉,而且下手绝不怜惜,动作快速而迅疾地替花小麦绞去面上那一层细小的绒毛。花小麦龇牙咧嘴地坐在那里,只觉得自己脸皮都要给扯下来一层,忍不得了叫声疼,立在一旁的花二娘一巴掌便拍了下来。
“疼便忍着,这苦头一辈子只吃一次。越是繁琐,就越是让你记得嫁人不易。我是晓得的,你这人有些倔性子,往后去了婆家过活,若还像个倔驴似的,那苦头便唯有你自己尝!”
“大喜的日子,你别尽着吓唬自己妹子行不行?”春喜瞟她一眼,手里却是半点不留情。啪啪啪几声,狠狠蘸了两坨白团团的粉,三五下尽皆敷在花小麦脸上。
忙活了足有一个时辰,终于算是梳妆完毕。花小麦盯着镜子里自己那张红红白白,面目全非的脸,不由得苦笑着摇摇头。
真难为春喜嫂子了,自己现下这副模样,真是亲妈也认不出啊……
花二娘此时却是再也凶不起来了,眼睛里裹了一包眼泪,将花小麦上上下下看了个遍,替她将唇边的一点红渍蹭掉,抽了抽鼻子:“我也算是了了一桩大心事……我现在还记得呢,娘刚把她生下来的时候,就那么小小的一团,这一转眼的工夫,竟也要嫁人了……”
上一篇:魔鬼的体温
下一篇:穿书后我靠美食拯救了大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