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溪笛晓
李斯建议嬴政加派人手去搜集那白蜡虫,争取把产量稳定下来。
嬴政道:“这个让扶苏自己把握,你先把现有的蜡烛拿去将局面打开,后面自然会有新蜡烛补上。”
李斯没再多劝,揣着扶苏那份计划起身出宫去了。
若是平时,李斯还不好给扶苏提醒,不过这个打包抬价给东方一干学者卖文人大礼包的计划得从少府衙门那边调配对应物资,李斯倒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找扶苏聊聊。
别人的家务事不好管,顶头上司家的家务事更不好管,因为就连他家儿子的地位理论上都要比你高出一截,所以要不是嬴政特意提了句他没有,李斯是绝对不会傻到去插手这父子俩的事。
现在没办法,他们大王明显是在暗示他去给扶苏一点小指导,让扶苏以后有好东西要先送到嬴政那。
李斯找扶苏聊天儿,起的头也挺委婉,就说看到计划里提到的彩焰蜡烛、彩色蜡烛、香薰蜡烛之类的升级版精装蜡烛,想起扶苏昨天送的那几朵莲花,特意来问问这种蜡烛能不能量产。
涉及到两个衙门的公务对接,扶苏回答得挺认真:“这种外形的话,怕是不好往外面运,可以做好容器之类的往里灌蜡,这样运送起来比较方便。”
想到小裳华把那莲花烛宝贝成那样,李斯点点头表示理解,这东西还真不好长途运输。
李斯悄然引入正题:“我闻着觉得烛香清淡怡人,下回公子再做这种蜡烛的话,不妨给大王送一些。”
扶苏一愣,看了眼李斯,说道:“父王说他不喜欢这些东西。”
李斯想到嬴政那脾气,觉得嬴政就算是喜欢估计也不会明说。
更何况这根本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而是你没把最好的送上去,换成你是大王,你估计也会在心里嘀咕一句:你小子是不是没把我放在眼里?
李斯觉得扶苏看起来聪明,实则一点都不开窍。
眼看敲边鼓行不通,李斯只能正色道:“身为人子,有好东西该给父亲送去。就譬如一个人的父亲说了句‘我这顿不想吃肉’,往后当儿子的就每顿只给他父亲准备野菜稀粥,公子会觉得这个儿子很孝顺吗?不管大王喜不喜欢,公子都该给大王准备一份才是。”
扶苏语塞。
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扶苏认真点头:“我知道了。”
李斯见说通了扶苏,也不多留,继续忙自己的事去了。
扶苏送走李斯,若有所思地回想着李斯刚才的话。
李斯不是多无私的人,绝对不会随便多嘴。
李斯的目的一向都很明确,他要成为人上人,要在秦国出人头地,所以他的方向也拿得很准,一直一心一意地给嬴政办事。
李斯突然来提醒这么一句,怎么看都像是带话的。
所以,父皇口里说别搞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实际上还是挺喜欢的?
扶苏叫人回去新宅那边把模型取来,抽了个空档去作坊那边灌注出几朵彩焰莲花,估算着晚膳的点拿去给嬴政。
嬴政瞅见那五朵摆得齐齐整整的花儿,觉得也没多特别,看着不还是蜡烛?
嬴政让扶苏坐下陪自己用膳,又开始教育扶苏别太沉迷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做成花又不会让烛焰更亮一点,整这么多花样有什么用处呢?
如果没琢磨出李斯是带话的,扶苏还会认真听训,现在扶苏只觉得这个口是心非的父皇越发让他觉得陌生了。
前世父皇说的很多话,他是不是根本没有听明白?
他那时候没有帮上过什么忙,也没有好好了解过父皇真正的想法。
那时候父皇要做的事,在此之前没有人做过;父皇身边的人各有想法、各有所求,很多事父皇其实没有人可以商量。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也没有好好和父皇说过话。
扶苏垂下脑袋。
不知是不是因为回到了孩提时代的身体里,他明明已经不是小孩了,却还是很容易红眼睛。
有些事是不能回想的,越想就越难过。
嬴政教训着教训着,看到扶苏的脑袋低了下去,仔细一听,还能听见轻轻的吸气声。
这小子,那么多大事都敢上手干,怎么说他几句又哭了?!
嬴政起身把人拎到身边。
扶苏仰头看嬴政,眼睛红通通的,蓄着没能憋回去的眼泪。
这动不动就掉眼泪的软和脾性,传出去了以后谁会敬着他?
嬴政板着脸教训道:“说你几句就哭,像什么样?”
扶苏擦掉憋不回去的泪珠,才哽咽着说:“父王,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个梦。”
嬴政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模样,凶不下去了,放缓语气问:“什么梦?”
扶苏说:“我梦见父王您一统天下后,我说了父王您不爱听的话,父王不想再见到我,让我去北边监军了。”
嬴政听到一统天下,眉头动了动,等听扶苏说自己被送去北边监军,才抬眼看着扶苏红红的眼睛。他说道:“你说了什么话让我不想再见到你?”
扶苏说:“那时我还小,听不太懂,过了这么久已经记不太清了。”
嬴政也不纠结这个,只问:“然后呢?”梦见自己被丢去北边监军,他就这么委屈了?
扶苏说道:“然后过了两年,父王派人传诏给我,说我不孝忤逆,要我自绝谢罪。”他终于还是把一直横亘在心头的话问了出口,“父王,你会杀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嬴政:?????
嬴政:谁害我崽?
嬴政:想要暴走.jpg
第57章 犯傻
这样荒谬的梦如果换成别人说出来,嬴政是绝对不会信的,可扶苏不一样,扶苏一直都拿“仙人授梦”当托词,解释他所知道的那些东西。
嬴政虽觉得这仙人挺古怪,却也渐渐接受了这种说法。
照他来看,还是自己儿子聪明,要是换个长个榆木脑袋的家伙你去梦里告诉他怎么做可以造纸,他记得下来吗?
很多东西并不是你知道就能做到的,事实证明理论和实践之间往往相差十万八千里。
听完扶苏这番话,嬴政马上想到扶苏小时候总是格外乖巧,连哭闹都少,更别提小孩子天生就会的撒娇和无理取闹。
这小孩怕是早就做了那个梦,只是他那会儿还小,梦这种东西又经常毫无逻辑可言,便只依稀记了个大概。
只是这小子把一个梦藏这么多年,平时心里指不定都在想什么“父王为什么要杀我”这种傻事,想想就让人又是愤怒又是心疼。
嬴政下意识是想骂人的,看到扶苏泛红的眼眶又咽了回去。
这么小一个孩子,再骂怕是又要哭了,本来就傻,再把眼睛哭瞎了可就真的又傻又瞎。
“我让你去北边监谁的军?”嬴政尽量让语气平静下来,追问其中细节。
“恬叔。”扶苏老实回答。
嬴政横他一眼,听听这叫得多亲近,想都知道在那个梦里蒙恬和他还是挺亲近。
嬴政继续问:“知道他麾下当时有多少人?”
扶苏一顿,回想了一下才答道:“三十多万。”
嬴政说道:“我要杀你,还要把你送去和教你武艺的蒙恬作伴,再给你们三十几万大军?”
扶苏愣住。
前世蒙恬其实也劝过他说可能有诈,只是他离京后一直郁郁寡欢,别人的话都听不进去。他与蒙恬分别后越想越伤心,觉得父皇不想要自己这样的儿子,还是在帐中拔剑自刎了。
嬴政见他愣在那里,接着说道:“我真要杀你,还要等两年之后再叫人送一道诏令过去?”
嬴政自认不是多重感情的人,如果真的对扶苏这个儿子不满意,甚至还想赐死扶苏,那他绝对不会给扶苏半点机会。
想杀扶苏还给扶苏掌控三十万大军的空子钻,他是觉得秦国的军队人太多了养不起,决定创造机会杀掉蒙恬手里那三十几万大军?
嬴政冷眼看他:“你觉得我是想让你先花个两年和蒙恬培养培养感情,免得你们没时间做好造反准备?”
扶苏哑了。
嬴政见扶苏一句话都回不上来,忽地意识到了什么,盯着扶苏问道:“在你那梦里,你真信了?”
有蒙恬和三十几万大军在身边,一道诏令让他去死,他就真的乖乖去死?
扶苏眼泪没憋住,一下子落了下来。
嬴政手抖了抖,气得好一会说不上话来,过了半晌才指着门口方向怒道:“滚出去。”
如果是以前,扶苏就听话地走了,可扶苏再傻也知道嬴政生气了。他一把扑进了嬴政怀里,紧抱住嬴政哭着认错:“父王,孩儿错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父皇都是他最景仰的人,所以关于北边那两年的记忆始终是灰灰沉沉的。
那时候他明明每天一样习武读书、一样和人往来,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感觉自己的存在逐渐失去意义。
后来即使另有奇遇,前世的一切仍是他不可触碰的逆鳞。
如果他愿意面对的话,早就通过因果镜追溯到前世发生的一切了,只是他眷恋师门的安稳宁和,不想再回忆起那段仿佛独自置身深渊之中的灰暗日子。
哪怕重活一世,他仍是刻意不去触碰那段记忆。
可惜很多东西不是悄悄藏起来就真的消失了,他所有的犹豫、所有的伤心难过,几乎都与那一段心结有关。
如今听嬴政亲口说出这样一番话,所有的阴翳仿佛都一扫而空。
扶苏紧抱着嬴政不松手,生怕嬴政叫人把他扔出去。他向嬴政保证:“父王,我再也不会犯傻了。”
嬴政看着突然变得胆大包天黏上自己的扶苏,确实很想叫人把他拎走。可想到这么小一个小子,这些年一直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梦那么小心翼翼,骂他他不哭,对他好一点他反而哭得稀里哗啦,嬴政又狠不下心。
嬴政耐心地等扶苏哭完一场,才抬手按住扶苏的脑袋,让他抬起头来。
扶苏这才松开手,仰起脑袋看向嬴政。
嬴政看着扶苏哭红了的眼睛,觉得这小子性格实在太绵软了,往后还是得多锻炼锻炼。他说道:“以后你就是要死,也得回到我面前再死,记住了吗?”
扶苏眼睛有些酸,用力点头。
嬴政本想再多问点什么,转念一想,即使那梦有可能是真的,被扶苏说了出来将来必然不会再发生,所以梦里那些事问得再清楚也做不得数。
既然他在扶苏那个梦里能一统天下,那大秦必然可以靠着强兵壮马横扫六国,何必要那所谓的“天机”锦上添花。
嬴政想明白了,叫人送膳上来,和扶苏一起用了晚膳。
到扶苏起身告退时,嬴政才对他说道:“梦是梦,现实是现实,你别把梦里的事当真,有用的你就拿来用,其他的不要再想太多。只有你自己足够聪明、足够强悍,才没有人能算计你的性命。”
扶苏认真听着。
既然已经起了话头,嬴政也没瞒着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直接把话跟扶苏说明白了:“如果将来你还是那么傻,我依然不会把天下交给你。我们老秦人用血肉打下来的天下,不是为了给你糟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