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溪笛晓
扶苏说道:“死很容易,甚至不需要刀剑,别人一个不注意您就能了结掉自己。”他仰头与李牧对视,“您一死,往后千秋万世都会记住您的美名,说您忠诚不二、宁死不屈,说您不愧为一代名将、果然有着永不弯曲的脊梁;相反,您要是不死,可能会有人骂您苟且偷生、毫无气节,说您果真早就勾连秦国出卖了赵国,后世之人提到你都会说您做了背主之事。所以,您要死很容易,要活着很难。”
李牧合上眼。
扶苏的声音不疾不徐,像是老朋友在给他分析利弊一样。
是啊,他这样的人最适合死在沙场之上,否则要么死得憋屈,要么活得憋屈,永远都不可能像在沙场上那么轻松快意。
过了许久,李牧才再次开口。他的声音像是在喉间硬挤出来的一样,听着有几分嘶哑:“你不过八九岁的年纪,能做什么?”
这么小一个小孩,能保证什么?
扶苏说道:“安置俘虏与协理各郡郡务,都是我管的。”
嬴政已经准备将赵国之地归拢为邯郸郡,往后与邯郸郡那边沟通的活同样归直邸管着,实际上也就是归他管。
别的事情扶苏确实无法保证,但是赵国既然已经变成邯郸郡,那郡中的百姓自然也是秦国的百姓。
而民生这一块,恰恰是扶苏最说得上话的,至少徭役赋税的拟定与减免他都有不小的话语权。
百姓最关心最在意的,除了地里的收成不就是徭役和赋税吗?
李牧盯着扶苏看。
他一生识人无数,别的不说,至少看人是准的,眼前这小孩说话条理分明,目光清正明澈,说明这小孩虽然在用百姓劝他,心里却已经有了打算,不管他降不降,他都会把赵国俘虏和百姓安排好。
这小孩明显是个磊落纯善的人。
对上扶苏澄明的眼睛,李牧忽地问道:“我若死了,你就不管这些了吗?”
扶苏没想到李牧会这么问,不由愣住。
张良说道:“当然会管。”他看着李牧说道,“他最爱操心,什么都会管。你死不死和他没关系,他不也来劝你。”
他拉着扶苏站了起来,把扶苏挡在身后,抬手抽出腰间佩剑往李牧身上的束具砍去。
只听哐当一声,原本束缚着李牧的束具一分为二摔到地上。
李牧被束具拘久了,手脚有些发麻,哪怕突然被解除了束缚也没有太大的动作。
他看向张良,对这个剑法凌厉、目光锐利的少年有了颇深的印象。
张良说道:“降秦的不是你,亡赵的更不是你,是你那位无勇无谋的大王。你那位大王已经降了,整个赵国也已经并入秦国之中,所以,你现在死了也是白死,你要是非要死,我这剑借你。”
他说着还真把剑放到李牧手边。
李牧没有动。
张良说道:“别说扶苏还小,能做的事情不多,哪怕将来他长大了,等着他的也是躲不过的千难万难。”张良毫不畏惧地与李牧对视,“很多事不是光靠某个人就能做成的,如果你觉得光靠扶苏一个人就能面对那些连你都无可奈何的诡诈小人,光靠扶苏一个人就能护住你们赵国上下那么多百姓,那你放心地用我这把剑吧。”
张良说完与扶苏对视一眼,拉着扶苏走了。
王贲听到张良拔剑的动静后就走到门边查看情况。
看到张良拔剑砍开李牧身上的束具,还把剑放到李牧手边,王贲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李牧剑法高超是众所周知的事,能率领赵国大军屡战屡胜,他的身手怎么可能差?
这张良胆子也太大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李牧拼着所有人的命不要了,豁出去对扶苏下狠手,后果谁负得起?!
若不是李牧始终没有动作,王贲已经要冲进囚房把他制住了。
扶苏见王贲一脸紧张,不由歉疚地朝王贲笑了笑,说道:“麻烦您了。”
王贲见扶苏明显没有怪张良擅自做主的意思,一肚子话都咽了回去。
刚才他走到门边,已经把张良后半截话听全了。
老实说,王贲不太相信李牧能听得进这样的话,要是李牧愿意屈服,难道还会放着嬴政不投靠,反而投靠个半大小孩?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没有人会觉得一个十岁都不到的小孩能知道什么仁爱百姓、能真正在朝中说上话。
这种事骗傻子可以,骗李牧能骗成才怪!
作者有话要说:
王贲:我也劝过好久,根本劝不通!
王贲:你们这么劝能成才怪!
第69章 君心
王贲心中这般断定,原想收走张良留下的那把剑,但想着嬴政让扶苏过来见李牧说不准别有深意,又让人先在旁边拿着那把剑,自己去找王翦请示。
王翦听说扶苏去见过李牧了,还给李牧留下一把剑,心中掠过许多想法。
当初针对李牧君臣之间的离间计,他当然也是知晓的,可以说虽然动手的是赵王和郭开,他们却都在后面推了一把。
有这件事横在里头,他虽也敬佩李牧在沙场上的无往不胜,却没有与李牧交好的可能。
至于嬴政,恐怕也没想过在那样算计李牧之后还试图把李牧收为己用。
他们这位大王看似年轻,但已经继位十多年,过去三十年几乎都是在各种阴谋诡计之中走过来的,他如今能大权在握、专横独断,足以证明他绝非心慈手软之辈。
王翦心中念头叠转,面上却没表露半分,口中随意吩咐道:“既然是公子留下的剑,那就留着吧,也不必束着他了,他想做什么都随他去。”
王贲听明白了王翦的意思,心中叹息了一声,没再去见李牧,只吩咐底下的人按照王翦说的办。
因着觉得李牧怕是要自绝狱中了,王贲还让人送了丰盛的晚膳过去,想稍微弥补一下李牧这些天受的委屈。
结果晚膳送去后没多久,有人来回禀他说李牧自己吃饭了,虽然没动那些丰盛的酒菜,但送去的饭被李牧一口一口用了大半。
王贲心中惊疑不定,最终还是按捺不住好奇的心,又去了李牧所在的囚房一趟。
李牧仍是坐在那里闭目歇息,许是因为用了饭食,他的精神看起来比扶苏他们过来时要好得多。
王贲喊道:“李将军。”
李牧睁开眼看他,勉强算是回应了他的喊话。
王贲有许多话想问,最终却都问不出口,只能说道:“你好好歇着,回头大王可能会召见你。”
李牧又把眼睛闭上了,看起来没有再理会他的打算。
到第二日底下的人再次回禀说李牧还活得好好的,用了稀粥,吃了馒头,没碰酒肉,王贲这才确定李牧竟真的被扶苏和张良给说动了。
王贲把张良那些话翻来覆去地咂摸,没咂摸出有什么特别之处,难道李牧还真指望扶苏这么个半大小孩能保赵国百姓?可李牧又不是赵王,赵国百姓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赵国都没了,他一个只负责打仗的将军又能做什么?
王贲心里虽然这样想,却还是不敢耽搁,忙去把李牧态度转变的事和王翦说了。
王翦没想到扶苏还真能说动李牧,这才叫王贲坐到近前把昨天听到的话都讲一遍。
得知王贲老实地让扶苏两人单独和李牧说话,若不是听到拔剑的动静恐怕连后半部分都没听见,王翦觉得自己这儿子老实过头了。
要是回头大王问起来,他要怎么答?难道回大王说他体贴地让扶苏他们单独和李牧说话?这中间要是出个什么意外,问题可就大了!
不过扶苏能说动李牧,这也是王翦没想到的。
这么看起来,他们这位公子还真有些特别,虽不至于和百姓口口相传的那样神异,但也绝不是朝臣们猜想中的“人造神童”。
儿子傻事都做了,王翦也没法再说什么,只能说:“随我去面禀大王。”
嬴政正在处理政务,听人说王翦父子来了,自然放下手中的事务叫人把王翦父子迎进来。
韩国、赵国虽灭,还有魏国、楚国、齐国、燕国在,天下一日未平,王翦他们就十分重要,嬴政自然不可能轻慢他们,见他们上前行礼还亲自起身把他们扶了起来,和气地邀他们坐下说话。
王翦便把李牧这两天的转变告知嬴政。
嬴政知道扶苏对李牧感兴趣,一直想见见李牧,却没想到扶苏能让李牧态度软化。
李牧倒不是不能留,只是他不可能把李牧放到什么要紧位置。
李牧和韩非一样心不在秦,更与朝中所有曾参与秦赵之战的大将大多有过杀红眼的血战,他要是放着那么多自己人不用反而去用李牧,恐怕会有很多人不服气。
现在最要紧的是上下一心,趁着一举拿下赵韩两国的势头扫平东方诸国。
嬴政想想扶苏捡回去的那堆人,眉头皱了皱,觉得这小子净挑些棘手的家伙。
不是说扶苏眼光不好,这些人算起来也都是货真价实的人才,只不过不能为自己所用的人才留着有什么用?
嬴政一直想给扶苏挑个正儿八经的好老师,这样至少有人在这些事情上给扶苏点建议,可是他这些年看来看去,竟没一个是满意的,始终感觉没一个人教得了他儿子。
嬴政思考片刻,觉得还是算了,扶苏爱捡没用的人就让他捡去,左右有他在,这些人还能把扶苏带歪了不成?
嬴政淡淡说道:“既然李牧无心寻死了,那就撤走盯着李牧的人,把李牧和其他俘虏一起转给少府衙门安置。”
转给少府衙门,那就是转给扶苏的意思了。
王翦父子领命而去,一路上都没再说话。直至到了宫外,远远离开宫门好一段路,王贲才憋不住开了口:“大王对大公子还真是爱重。”
王翦说道:“以后再看看。”
王贲闭了嘴。
现在嬴政还年轻,野心勃勃,壮志凌云,一心只想着横扫六国、一统天下。
对扶苏这个儿子,嬴政眼下自然是爱重的,一来扶苏占了长子之位,二来扶苏却是聪敏早慧。只是等平定天下,四海归一,再无外敌,许多事便不一样了。
到那时,嬴政逐渐老去,扶苏逐渐长大,一个独掌大权那么多年的君王,还能不能像现在一样喜爱扶苏这个儿子?
现在嬴政的所有偏爱和看重,是不是都会成为扶苏的催命符?
王贲没敢再想,他本就不是精于谋算的人,让他上阵杀敌还可以,要他像他父亲一样老谋深算,他目前还做不到,至少对这些事的嗅觉他还远不如王翦敏锐。
过了几天,李牧又享受了一次特殊待遇,被带去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衣裳,干干净净地被领到扶苏面前。
扶苏听人说李牧已经没了寻死之念还挺高兴,原以为嬴政会召见李牧,没想到人直接砸自己面前了。
他忙邀李牧坐下说话。
俘虏虽然都归他安置,不过被朝廷吸纳入朝为官那些可不归他安排,他还没有左右朝中人事安排的权限,只能给俘虏分一下工而已。
嬴政让人把李牧给他送来,说明嬴政根本没打算用李牧。
但是,哪怕李牧不入朝,用处还是很大的。
李牧在赵国军民心里的地位非常高,敬爱他的人比敬爱赵王的人要多得多,哪怕他只是在那些俘虏和赵国百姓面前露把脸,原本躁动不安的俘虏和赵国百姓也会随之安定下来。
武力可以让人不敢反抗、乖乖听令,却无法真正收拢民心。
只要双管齐下,才能让赵、韩两国真正成为大秦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