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打字机N号
“念慈,你相信吗,离开国公府的这段日子,是我这十四年来最开心的时光。”
简西看着挂在天际的月亮,笑容轻松极了,可姜念慈却因为他的话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当初简西还是世子爷的时候,几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喜欢哪种类型的姑娘,夫人都会替他找来,每当国公爷要责罚他时,夫人都会挡在他身前,替他描补。
有价无市的上等血燕,他可以只尝一口味道就因为火候不好、心情不佳等问题随意倒掉;上等的珍珠被他用来当弹珠;几十两金子一尺的贡品绢丝被他拿来糊窗……
这样的人生,哪有什么忧愁呢,难道还不够快乐吗?
反倒是现在,一行四人往往寅时赶路,下午到达下一个城镇后开始摆摊卖字,生意好的时候,少爷的手根本不曾停歇,姜念慈好几次看到少爷偷偷揉捏手腕,可见这长时间写字也是极累的。
通常情况下,他们回到客栈已经是酉时,用完晚饭后稍作洗漱,少爷还得再看几个时辰的书,一天的休息时间不超过三个时辰,每一天都累极了。
这还只是奔波的辛苦。
自从离开国公府后,简西就换上了寻常人家的粗麻衣裳,他的皮肤被国公府细软的绢丝锦缎宠坏了,粗麻制作的衣服一上身,就在他身上磨出了大大小小好些红痕,还有那布鞋,往日原身出入都是坐国公府的轿子,穿着那样的布鞋走那么多的山路小道,早已经被磨出了一个个水泡,晚上挑破将脓水挤出来,第二天又会有许多新的水泡出现,重复这般,一个个茧子开始出现。
还有入口的饭菜,在国公府的时候,主子们的饮食尤为精细。
一道炙鱼唇,需要宰杀几十条活鱼,却只用鱼唇的位置,剩下的部位统统丢掉;一道简单的焯菜,汤底却是用老母鸡和火腿等珍贵材料熬出来的;更别提还有类似佛跳桥等需要膳房大厨花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准备的珍馐美食……
可在回乡的路上,四人的饭菜都是寻常菜色,也就是现在简西能挣钱了,偶尔还能添一碗荤腥,那粗糙的粟米,和苦涩的菜汤,就是国公府倒夜壶的婆子都看不上啊。
这样的生活,对于少爷来说,怎么就是幸福的呢?
姜念慈实在是想不明白。
“念慈,你知道吗,在我很小的时候,一直都很羡慕大哥和三弟。”
简西似乎只是想要一个倾诉的对象,他的目光看着天际的月亮,自顾自地说道。
“夫人很疼爱我,一直以来,只要是我想要的东西,她都会给我,可我总觉得娘不该是这样的,大哥和三弟做错事的时候,梅姨娘会举着鸡毛掸子满园儿地追打他们,大哥和三弟从来不敢逃学,只要夫子向梅姨娘告状,即便是国公替他们求情,梅姨娘也照训不误。”
“一开始,我还觉得梅姨娘凶巴巴的,同情大哥和三弟有这样一个姨娘,可后来有一次我偷偷摸摸听到梅姨娘告诫大哥和三哥弟一句话,她说惯子如杀子,正因为她爱他们,所以才会严苛的对待他们,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聪慧、懂事即便没有国公府做靠山,也能够靠自己的本事闯下一番天地,所以每当他们做错事的时候,梅姨娘都会责罚他们。”
“可夫人从来不会因为我做错事责罚我,反而会在国公想要罚我的时候替我挡去所有责罚。”
听到这儿的时候,姜念慈已经微微皱眉了,她进府的时间不长,不知道简西小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但她知道夫人有多宠溺这个长子,在国公府里,就连国公爷也不能责罚这个儿子,每当国公爷忍无可忍的时候,夫人总会泪眼婆娑地说起当年她怀有身孕逃难的事,或许是因为带走了梅姨娘和绝大多数护卫家丁,却将嫡妻留在老家遭逢这样磨难的愧疚,国公爷也只能忍下那口气,眼不见为净。
“我安慰自己,或许娘和娘之间也有不一样的,可当四弟出生后,我才知道,原来夫人只对我一个人不一样,她如同疼我一样疼爱着四弟,却绝对不允许他逃学、忤逆师长,更不允许我带他出入斗鸡场等玩闹的场合,四弟做错事情,夫人会像梅姨娘当年训诫大哥三弟一样狠狠的责罚他,四弟哭的再大声,她也不会心软。”
“念慈,你知道吗,在所有人都觉得我福气好,能有这样一个宠爱我的娘亲时,我有多害怕,因为只有我一人觉得,夫人对我的好只浮现在表面,在四弟出生后,她才真正像一个娘亲。”
“我贪玩不肯念书,她给我找各种各样的新奇玩意儿,我来了初精,她就往世子院里塞一个又一个美貌且不安分的丫鬟伺候,国公爷要责罚我,她替我挡着,可当我难得想要好好念书的时候,她却会告诉我,我已经拥有世子这样尊贵的身份,哪还需要费心费力念那些让人头昏脑胀的四书五经,为了讨她欢心,我装成她最喜欢的模样,她哄我的那些话,我努力都当真了,因为我是她儿子啊,她没必要害我。”
简西的表情越来越苦涩,“直到后来,大家都说我不是夫人的儿子,而是当年在生产时被抱错的,念慈,你知道吗,那一瞬间,我居然没有任何惊讶的感觉,反而豁然开朗,心中默念了一句,原来如此。”
此时姜念慈的心中已经是一片骇然了,她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一个了不起的真相,可这是真的吗?
她的脑子比知道简西不是世子时还要混乱,因为简西刚刚那番话的意思,分明是意指当初交换孩子的人就是夫人啊!
夫人的名声那么好,府里上上下下的人都爱戴她,更何况当初夫人生产的时候,当时的宣王未必能称帝,夫人根本没必要换一个男孩到膝下,再说了,那时候夫人还那么年轻,她完全可以再生一个儿子,何必让别人的孩子占着嫡长子的位置呢?
因此当初这个消息曝光的时候,就连齐国公都不曾怀疑谢氏。
“其实,比起斗鸡场和那些花街柳巷,我更喜欢诗词,比起每天在外面惹事生非,我更喜欢坐下来,安静地练字,当然,我更喜欢的,还是身边能有许许多多的人,是真心爱我的。”
“念慈,我是真的开心了,我有了将我放在第一位的爹娘,还有老家许许多多未曾见面,却已经牵挂着我的家人,还有从始至终都没有抛弃过我的你,你知道吗,我离开了一个牢笼,现在,我终于可以只做自己了。”
简西的表情已经释然,他的笑容,是那么纯粹,以往姜念慈从来没有见他这样开心的笑过。
忽然间,她明白了为什么少爷会有这样大的变化,也明白了为什么被所有人称为纨绔子弟的他能写出这样一手好字,又有那么多巧思,总能写出让别人交口称赞的对联。
她不由有些心疼眼前这个少年,他才十四岁,谁的十四岁会经历这样大的转变,更让她心疼的是眼前这个少年或许从更小的时候起,就敏感察觉到了自己的处境,然后伪装成自己都不喜欢的模样,只为讨好他以为的那个娘亲,到最后,那个人还是让他失望了,原来他珍惜的人,从来都没有将他放在心上。
“念慈会永远陪在少爷身边,一辈子都待少爷好。”
姜念慈情不自禁走到他身边,不顾身份和男女大防抱住了这个显露脆弱一面的少年。
他或许有些冷,而她想分享一些温暖。
第44章 世家子农家子8
简来牛和简刘氏都是粗枝大叶的人,现在临近青州府,更是满心期待到达家乡见到老家亲人们的那一日,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两个孩子自那晚上之后滋生的微妙氛围。
“西哥儿,你看,翻过那个山就是咱们村,也不知道你祖母他们有没有收到信件。”
简来牛忍不住念叨,又是期待,又是激动,家里人要是看到这样一个优秀的儿孙,该多开心啊。对于简来牛和简刘氏来说,对于儿子的执念已经深入骨髓了,要是能得一个儿子,别说用其中一个女儿交换了,就算用他们自己的命,他们也是甘愿的。
对于那个留在燕都的二女儿,他们固然也有几分思念不舍,可只要一想到养女离开的那么坚决,以及她留在燕都能过上人上人的富贵生活,这些思念也就淡下去了。
现在夫妻俩已经很少想起那个女儿,满心只想着带儿子回家上族谱,认祖归宗。
“诶,这不是来牛哥吗,诶,诶,我在这儿了,往这儿看。”
一行人正准备出城,忽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乡音,简来牛和简刘氏扭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城门不远处的大榕树下停着一辆驴车,后面的板车上坐着几个人,赶驴车的那人朝着简来牛一行人招手,坐后面的几个人也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们四人。
“二柱子!”
简来牛有些欣喜,原来喊他的那人是他们家的熟人,家就在简家隔壁,因为住的近,两家有什么事总会互相帮助,这一家人也是村里少有的不曾因为他们家没儿子就看不起他们的人家了。
“来牛哥,你跟嫂子总算是回来了,婶娘一直惦记着你呢。”
被喊做二柱子的人也没比简来牛看上去年轻多少,都是淳朴厚道的农民的形象。
“这是?”
关于简家的事,二柱子知道的比村里任何一户人家都要早,此时看到简来牛和简刘氏身边站着一双小儿女,心里忍不住寻思,难道这就是来牛哥和嫂子的亲生孩子?
不是说当初抱错的是个男孩吗,那一块回来的女孩又是怎么回事?不过这一双孩子长的可真好,不是说五官有多么俊俏,而是那通身的气度,是即便穿着粗衣短褐都掩盖不了的。
“这是你大侄子简西,西哥儿,这是你爹的好兄弟,你得喊一声叔,至于这位,以后小姑娘就在咱们家生活了,你就拿她当侄女看待吧。”
简刘氏替他们介绍对方身份,姜念慈的身份比较尴尬,她那般忠烈地追随简西离开国公府,加上简家现在的条件,实在不好再让人家当丫鬟了,可因为简刘氏那点小心思,她也不想认姜念慈当女儿,于是干脆模糊了对方的身份,只是告诉大家以后她会留在简家生活。
“叔。”
简西十分尊敬地喊了一声,姜念慈也跟在简西后头,轻轻喊了一声。
“好好好。”
简西和姜念慈的腔调和当地有些不同,在二柱子听来,那是比村里秀才公说的还要字正腔圆的官话,被两个仙童一样的人物这般恭敬地喊了一声叔,二柱子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飘起来了。
“来牛哥,嫂子,你们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同在一个村里,又是对门的邻居,二柱子怎会不知道简家人为了求一个男孙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现在简家终于有男孙了,那些碎嘴的婆娘也不能再议论什么了。
更何况,简家找回来的这个儿子气度不凡,听说当初是和一个大户人家抱错了,显然教养、学识都要强于他们乡下这些散养的小崽子们,简家只一个儿子,就足够把人家一窝孩子给比下去了。
二柱子由衷替简家人感到开心。
因为路遇了二柱子这个熟人,简来牛等人也不用再扛着那些东西往村里走了,二柱子的驴车坐不了太多人,怕累着家里的驴,可装下他们带的行李还是可以的。
就这样,二柱子慢悠悠赶着车,简来牛在一旁走路,一边还和二柱子讲述着从村子到燕都来回的见闻,气氛十分热烈。
等回到下塘村的时候,已经是太阳落山的时候了。
*
“简婆子,你大儿子回来了,还把你的宝贝孙子给带回来了,你快去看看去吧。”
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太太正在给院子里的菜地浇水,院子外,有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婆子吊着嗓子喊她。
“啥!你说我家来牛回来了!”
简婆子前些天就收到了驿差送的信件,拜托村里最有文化的秀才公帮她念了那封信,早已经得知自己有了孙子,且一行人不日就要回来的消息。
这段时间,简婆子没事总要去村子口看看,只不过距离信件寄到都已经过去小半个月了,按理在信件寄出之前就已经出发的一行人还是没有到达,因此简婆子心里总是不安的,害怕儿子和孙子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因为这份心思,她吃不好,睡不好,要不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孙子支撑着她,恐怕身体早就要垮下了。
“娘,大哥大嫂回来了?”
正在厨房帮忙烧菜的两个媳妇也听到动静出来了。
老二简来驴的媳妇简王氏是个矮瘦的中年妇人,站在她身旁的小刘氏比她高了一些,可同样削瘦,两人的面上俱是惊喜。
与寻常人家兄弟娶了媳妇后就吵闹不休不同,简家三房的感情极其要好,几乎很少有拌嘴的时候,这一点归结于三房都没有儿子,在这个男权当道的社会,他们承受了太多嘲笑,同村的人也会因为他们家没有男丁欺辱他们,要么多占他们家一垄田,要么偷拔他们种的小麦稻谷,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三房齐心协力,他们的日子才能好过一些。
简来驴的媳妇简王氏是个很泼辣的女人,只不过嫁进简家这些年只生了一个女儿,锐气渐渐被磨平了,早些年还会和大嫂简刘氏别苗头,后来也熄了比较的心思。
至于刚进门没几年的小刘氏就不用说了,她是简刘氏的堂妹,早年守寡回家,家里的嫂子看不惯她这个吃白食的小姑子,就想着将她嫁给那些二流子。
恰好简家的老三因为没钱一直没有娶亲,而简家又在为没有孙子这件事发愁,于是在简刘氏的撮合下,小刘氏干脆嫁给了堂姐的小叔子简来猪。
凭心而论,简来猪也是个踏实卖力的好男人,只可惜家里太穷了,因此迟迟没能娶到媳妇,相比被盲婚哑嫁一个二流子,能嫁给简来猪,对于守寡的小刘氏来说已经是很好的选择了。
只可惜,在嫁进来的这些年里,小刘氏也只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还因为生双胎险些难产丧命,大夫说了,她这情况,恐怕想再要个孩子也艰难了。
除了小刘氏,简刘氏和简王氏的年纪都已经不算小了,这么多年都没能再怀上一个,恐怕生男孩的可能性也不高了,就在他们绝望的时候,忽然有人告诉他们原来当年老大夫妇逃亡的时候抱错了孩子,原来简家还有一个男孩,全家人都被这个惊喜给砸懵了。
这些日子,不仅简婆子期待看到那个孙儿,简王氏和小刘氏夫妇同样期待着,因为他们无比清楚,这个未曾蒙面的侄子是简家未来的传承,也是她们女儿们的希望。
因为没有一个兄弟,简家的姑娘一直都是村里的老大难,大家都担心简家的女儿和她们的娘一样,生不出儿子,简家最大的闺女已经十七岁了,还没有定下婚事,偶尔有那么几个来说亲的,不是三四十岁已经有孩子的鳏夫,就是穷到需要三五个兄弟共妻的人家。
简家怎么舍得好好的女儿嫁到那样的人家家里受罪呢,于是咬牙撑着,一直没有松口给简大丫定下亲事。
最前头的大姐都这样,后面的几个妹妹就更不用说了,小刘氏的双胞胎闺女年纪还小,可简王氏的女儿已经十二岁了,再过几年也到说亲的年龄了,她就那么一个女儿,怎么能不为她发愁呢。
因此听到大哥平安到家的消息,简王氏和小刘氏都喜极而泣,搀扶着激动过头的婆婆往外走去。
刚走到院子外,就远远瞧着几个人飞奔而来,仔细一瞧,不就是离家多日的大哥大嫂吗。
“娘,你看我把谁带回来了!”
这一声,几乎是撕心裂肺,简来牛恨不得把自己的嗓子都给喊破了,让全村人都知道,他简来牛有儿子了,他们简家再也不是他们能够随便欺负的了,他们简家的女孩,也不用再为没有兄弟遭到别人的嫌弃了。
简来牛已经激动到颤栗,两只招摇的手就跟换了帕金森一样抖个不停,脖子、额头青筋暴起,脸颊已然赤红。
曾生活在男女平权年代的简西不太能体会这种激动的心情,可他能理解在这个年代,靠农耕生活的乡下人对于男丁的重视,尤其当全家只有这么一个男丁的时候。
简西越发不相信当初是简来牛两口子调换了孩子,那天他和姜念慈说的那些,不全是为了洗白自己,而是他的心里确实有这样一个大胆的推测。
十四岁,一个多么恰好的年纪,再过一段时间,家里应该要给原身定下门当户对的亲事,身位国公府的世子,他的妻子必然出身尊贵,一旦娶了权贵家的女儿,原身的身世曝光,就不再是简单交换回来就能解决的问题。
更巧妙的是原身的弟弟今年六岁了,按照当下普世认可的说法,这个年纪已经立住,不再容易夭折。
更让简西怀疑的是那个所谓的道人,世间上哪有这种奇怪的病症,要用骨肉血亲的鲜血做药引,可偏偏,就是那么奇怪的病症,那个突然冒出来的道人,揭发了原身身世的秘密。
这是一个布置巧妙的局,但简西不相信只有自己一个人看破。比如那位齐国公,对方真的从未想过另一种可能吗?
当然,现在一切只是猜测,事实的真相需要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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