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木森
她看到一根从唐幼一的头巾下缘处滑滚出来,跌躺在地面上的长辫子。
这辫子,竟编着她从未见过的漂亮样式。
上官绾脸部抽动了一下,凝固住脸上的笑,转身走了过去。
在她转身的那一瞬,孟鹤棠的眼睛已随她迅速移去,看着她大步走到唐幼一跟前,伸手弯腰,一把扯去唐幼一头上的布巾。
唐幼一惊了一跳,不止是她,在场所有人都被这突发状况吓着。唐幼一正要直起身看怎么回事,身前的上官绾就冷冷喊了声:“别动。”
唐幼一僵住身体,不敢动弹,只能极力抬起眼睑,惶惶不安看住距离她的头顶,仅半尺远的那双金丝绸面绣鞋。
上官绾视线紧紧放在唐幼一的头上,果然,这发式是她从未见过的。
不是平日里看惯的由耳下开始编的三股麻花辫,她的开端是由两端的太阳穴开始,各横着编至后脑勺中间位置,然后将两股巧汇成一束后,再带着余下的头发往下方编去,直编至发尾。
虽然她头上无任何装点的朱钗,却别有一番别致的美感。最重要的是她的发丝质地,不知用什么养的,异常黑亮,完全不似低贱腌臜的下等人该有的头发。
看到这里,上官绾脸上的笑早已消失,代替的是阴沉冷厉,整张脸微微发青。因为她想到了自己的头发。曾经,她也有一头这么美的长发……
“这是……?”钟静低声欲问身旁与自己一样看着那边的孟鹤棠,孟鹤棠却向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一脸严肃地警示他不要轻举妄动。
这时,上官绾终于有动静了,只见她向后退开了两步,然后向孟鹤棠的方向伸出一只手。
她的异常令气氛迅速变得紧张而诡异,大家都有些疑惑不安,尤其孟均和康氏,脸色不太好,却闭口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
和孟均他们站一处,押着犯人的赵开林非献面面相觑,忍不住朝那边大喊:“上官小姐,发生了什么事?”
孟鹤棠这时已来到上官绾身边,并将已打开的糖丸子食盒递到了她面前,神色则是如常的懒散,似对她的异常毫无发觉,漫不经心道:“小馋猫吃吧。”
上官绾冷眸缓移,看到食盒里面整齐躺着的十颗雪白球形点心,脸上徒然又展开毫无心机的笑意,没有回答赵开,没有去看孟鹤棠,也没有叫地上那两个向自己跪着的人起来,而是伸出葱白细手,拈起一颗放入了嘴里,嚼了起来。
突然,她脸色巨变,就好像吃到了什么极恶心极可怕的东西一样,大力地朝前吐了出去。
“噗——!!!”
直将口中嚼碎的糖丸子尽数吐地远远地。
“啪嗒、啪嗒——”
伏在地上的唐幼一头上身上忽感落来细碎的东西,犹豫不安地伸手去摸后脑勺,摸到一手黏黏的、烂烂的、还带有余温的物体,移到眼前一看,是一片黑白色的糊状物。
身前几尺外,是上官绾的娇嗔:“鹤棠哥,你怎么买了芝麻馅儿的,绾儿不是说过嘛,我最讨厌黑乎乎的芝麻,我要的是桂花和枣泥馅儿!”
接着是孟鹤棠温柔耐心的解释:“噢,这盒本是给那帮孙子的,都怪我,方才着急给你开,没看盒面的字,来,用水漱漱嘴就没事了。”
上官绾嘟着嘴瞪了孟鹤棠一眼,然后就着他抵到了唇边的水杯,含了水大声地漱起口来。
待她漱完口终于舒服了,眼角余光忽然瞥到一个人影靠近,移目一看,就看到一个身姿俊逸高大的男子,在地上的唐幼一身边,屈膝蹲了下去,掏出手帕给唐幼一清理头上身上的污物,神态动作毫无嫌弃的意思。
是林非献。
上官绾像吃了颗苍蝇,姣好的面容开始微微扭曲。那双原本充满朝气与灵动的眼睛,此时装满了邪恶的戾气,死死地投射在那两个人身上。
距离他们最近的钟静已察觉事态严重,暗惊这上官绾的真面目竟是这般可怖,心理似乎很阴暗,完全不是平日表现的活泼善良。
正想走过去缓和一下,一旁一直没动静的孟鹤棠发声了。
“林大人,别擦了。”
随着孟鹤棠懒散而夹杂着轻蔑的声音落下,一直伏在地上紧捏着拳,强忍委屈和恐惧的唐幼一吸了口气,屏住了呼吸。
下一瞬,一双灰底白纹的卷云靴停在了她头顶前方,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她的辫子忽然被一阵蛮力提起一扯,头皮生生一疼,接着头上一松,她的头发如泼墨一般乱乱地披散开了。
唐幼一脑一片空白,大睁的双眼失焦地瞪着肮脏的泥地面,耳朵嗡嗡作响。
“头发里的脏东西只会越擦越脏,林大人是想恶心人吗?你看把它解开不就得了。”
话语里的含沙射影是人都听得懂,顿时引起一阵不怀好意的闷笑声。
唐幼一一动也不动地维持着那个姿势,任由身体抖地像筛糠,任由牙齿把下唇咬地发青,任由双眼不管不顾地往外溢泪,哒哒地在泥地上滴出了两瘫小水湖。
林非献眉头紧锁地看着无助卑微的唐幼一,抬头正要反击孟鹤棠:“你……”
那上官绾忽然快步过来,一脸担忧地将唐幼一从地上扶了起来:“唐姑娘怎么还跪着?快起来……诶?你怎么哭了?你身上怎么黏黏的?啊……难道,难道刚才我吐到你这边来了吗?”
连连遭到惊吓的唐幼一,本能地缩着身体抗拒她的碰触,长至腰部的瀑发乱乱地披散在身上,称得她挂满泪痕的小脸看起来更加惨白如鬼,大眼睛瞪地大大的,整个人还陷在惊吓中无法回神。
钟静看不下去,想走过去将吓坏了的小姑娘从上官绾手中拉过来,却没想到,孟鹤棠又一次地伸臂过来,拉住了他。
上官绾满脸歉意地扶着颤抖不止的唐幼一:“你脸色好差,肯定是被鹤棠哥吓到了,他有时就是这么缺心眼,你别放在心上,我待会儿帮你教训他,好吗?”说着,朝那边的人喊了声:“来两个人,带唐姑娘去沐浴更衣!”喊完之后又柔声细语对唐幼一道:“今天的事不用说什么感谢报恩,我这人就喜欢拔刀相助,能帮到你就心满意足了,千万别再动伺候我的念头,我身边不需要跟着什么婢女。”
正当冬玲冬施两个女仆走过来,准备扶过唐幼一时,林非献上前一步,挡在了两个女仆面前,沉声说了句:“我来。”不等他们反应,迅速弯身靠近唐幼一,反手抓过唐幼一的一只手腕,一下子将她背到了宽背上。
“劳烦带路。”
林非献对张圆嘴,脸庞微微发红的两个女仆道。女仆忙不迭点头,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下,领着林非献快步走向后院的水房。
作者有话要说: 上官绾恶心,但绝对坏不过孟鹤棠……没人知道他其实是在救女主。林非献嘛,他现在就是个闪闪发光人见人爱的大英雄……下一章会侧面揭露上官绾与孟鹤棠的渊源~~
感谢在2019-12-25 23:40:02~2019-12-27 23:39: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像坐快车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肉包子的香气
夜幕降临了上山书院,这会儿,孟均刚从城里府衙回到书院,穿过院落平台时,不时有学子对他恭敬行礼,他却懒得回应,圆胖的脸上浮着一层汗渍渍的油光,双眼毫无神采,整个人似刚做了苦力一般疲倦不堪。
终于回到屋里,孟均一边洗脸净手,一边吩咐下人快上酒菜伺候用膳时,内间传来了康氏满含怒意的声音:“你还有脸喝酒?”
孟均打了个寒战,回身迎接从里面走出来的夫人,脸上堆满了赔笑:“夫人,你用膳了吗?”
康氏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从他面前走过去,然后吩咐伺候的冬施:“去外面守着。”
冬施当即会意,敛首退了出去,并轻轻关上了门。
孟均见她把人支出去便知她真的很生气,暗糟她可能是什么都知道了。
于是,康氏刚在桌边椅上坐下,他就扑通地跪了下来,丧着脸向夫人认错:“夫人!为夫错了!你责罚我吧!”
孟均这么跪着认错也不是第一次两次,让康氏吃惊的是她都才刚坐下他就直接认了,这对他一向狡猾耍赖的性格来说是不常见的,说明他早就后悔,早就于心不安了。
康氏怒其不争地瞪着丈夫:“我早就说过,你的嗜酒如命会害了你,现在看吧,不仅害己还害死了两个人!”
孟均没脸替自己辩解,垂着眼睛不敢看夫人。
“我当时一听大火是屋里的酒坛引发的就知道,这一定是你做下的孽!去年开始我已经明令让他不可再在书院给你酿酒,他自己又戒了,而他屋里居然存放着三大坛酿酒用的纯酒!若不是你与江审授的意,他会敢吗?!”
孟均苦着脸张嘴欲说话,康氏的斥骂又轰了下来。
“那江审也不是个东西!嚣张到当面就想认干女儿!依我看,当晚就算他徒弟不放火,他也定会使下三滥的手段玷污人家小姑娘!这种人就该立刻撵了!免得污了我们书院的名声!”
孟均为难地叹了口气,附和道:“我也早看他不顺眼了,就是个卑劣渣滓!可当年……我爹被东方赶尽杀绝的时候,他爹是用命换来了我爹的安全,也换来了我们家的安宁……”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康氏不情愿扭开的脸:“留他实在是无奈,这是我爹临死前特意交代下来的事儿,而且,也怕这东西反咬咱们一口,将我们家的事儿供出去啊。”
康氏气得不住深呼吸,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想到今日发生的事,以及唐幼一那可怜的样子,心里就一阵郁结难安:“将她支到我身边来吧,我把她带到府里去,那厮就不敢兴风作浪了。”
孟均听了脸色一变,忙起身拉住夫人的手直摆头:“万万不可!她已经得罪了上官绾了!夫人带在身边,明显是要保护她,上官绾这精怪会想不到吗?惹她不高兴,她就又要……”说到后面,孟均已连话都不想说,恨的咬牙切齿了。
康氏当即一醒,几乎惊出了冷汗,后怕地拍拍胸脯:“对对,我怎么糊涂了,不值当,不值当……可这小姑娘也太无辜了,她爹娘的命又是被你这酒鬼间接害的,我们怎么也该当替她找找后路啊。”
孟均疲倦地在桌的另一边椅子上坐下来,有气无力道:“下午我问过我们儿了,他让我们不用理,重点是不能惊动江审,得留着他。”
康氏有些惊讶:“他真说不用理?”孟均点头,康氏就怔住了,嘀咕:“儿子这又闹的哪一出?”
孟均站起伸了个懒腰:“你就别瞎操心了,听儿子的准没错!冬施,上菜上酒!”刚喊完,手臂就被怒意未消的康氏狠狠抽打了一下。
——
因破案时间奇快,又当场抓获了凶手,而帮助破案的人又是朝廷二品官员的独女,府衙特加快速度办案,仅用了七天,便将唐有生夫妇的命案的所有审判程序都过完,于第八日正式宣判犯案人江添丰恶性纵火杀人罪名成立,于三日后,在闹市中心,斩首示众。
受这件命案的影响,上山书院时隔多年,又成为了崇延远近有名的书院,都夸这书院出来的学子必官运亨通,连后代都是聪颖过人。
更有甚者,还嚷嚷上官家与孟家两家其实早已喜结联姻,给年纪只差两岁的儿子女儿订下了婚事,待上官千金一及笄,便会立即成婚。
这消息无疑是锦上添花,一时之间,孟鹤棠与上官绾成为了崇延百姓茶余饭后夸口不已的神仙眷侣。
那日之后,唐幼一变得沉默寡言,给爹娘下葬之后,就跟着冬玲在浣洗房干活了。
从前她在厨房里帮爹娘,双手也是常年泡水,所以浣洗房的活儿并没让她感到多辛苦。每日只干一件事,就是坐在盥洗池边洗衣洗被,直到天黑。
只是,从前干累了,会有爹娘心疼摸摸问问,如今只有洗烂流血的手会将她从梦中疼醒过来。
斩首当日,孟均特意休堂一日,号召全书院的人去城里围观,唯独唐幼一没去。
她倚在通往前院的角门边,遥遥望着前院空荡安静的大堂平台,一种久违的舒坦油然而生。
这么好的日子,该带点好吃的去爹娘身边说说话。
她烧了爹娘生前最喜欢,却总没闲心去慢慢品味的菜肴,还不忘做了自己最喜欢的肉包,随拜祭用的香烛纸钱一并放入提篮中,盖上一块布,小心地提着走了五里路,来到郊外的坟场,两座立着石碑的坟包。
给爹娘摆好香烛菜饭后,唐幼一给自己拿起肉包,和平日里跟爹娘吃饭时一样,自自然然地坐到两座坟包的中间,笑着对两边喊了声:“爹娘,吃饭了。”便张大小嘴,一口咬了下去。
起嘴的时候,发觉包子里面的汁水要溢流出来,忙又低头噘嘴“簌簌”地吸干净。
今日的阳光金灿灿,暖洋洋的,普照在坟包四周那一片片随风轻摇的狗尾草丛上,将它们照得像羽毛一样轻盈蓬松,蓦然之间,她想起了少爷的睫毛。
每当他在阳光里笑弯了眼的时候,睫毛也是这样地透明蓬松,漂亮得惹她手痒,总想抬手去摸一摸,碰一碰,看看究竟是什么触感。
唐幼一腮帮子咀嚼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缓缓歪头靠在石碑上,出神地望着湛蓝而辽阔的天空里,那朵孤孤单单漂浮的白云。
坐了小半个时辰,唐幼一收拾好东西,向爹娘叩了头道别后,便提着轻了一半的篮子下了山,当她的身影逐渐在山脚下消隐,不远处的一座坟包后面,走出来一个人影。
来人走到唐幼一刚刚跪拜的位置,立在那里看石碑上的字,以及收拾地干干净净的地面。
忽然,他轻轻抽了几下鼻子,闻到了空气中残余的肉包香味。
上天像是故意和他作对,突然从后刮来一阵大风,将萦绕鼻间的那缕香气卷得一丝不剩。
垂在他后脑勺的长长缥色额带被吹到了前面,在他沉默的脸颊旁卷动飞舞,像在肆意地嘲笑着他的没出息。
崇延城热闹的街市里,错落行走着一茬茬身着缥色长衫,额戴缥色飘带的书生。
这其中,包括已走累极想找个茶馆坐坐的钟静,和一边只顾往前走,一边独自回味方才见到的人的上官绾。
她虽然身在刑场的最佳观赏位置,却根本没看一眼台上的血腥,因为她的注意力全在刑场边上,维持秩序和安保的林非献身上。
他身姿遒劲挺拔,容貌俊朗如刻,执剑挺胸地静立人群面前,更显鹤立鸡群,叫人难以忽视。
不知是不是她注视的目光过于炙热,有几次他往她这边望了过来。虽然目光一如既往的沉冷不可接近,淡扫一眼便移开,却令上官绾心跳脸热,春心更甚,当下做了决定,要将此人占为己有。
想到这里,上官绾俏丽的面容浮起了阴鸷笑意。
钟静终于撑不住了,扶着腰青着脸倚在一间铺子门前的柱子上,有气无力地朝永远追不上的上官绾喊了喊:“等等,上官小姐……上官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