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地瓜
圣人竟真的赏赐了云纱?不对,应该是皇后娘娘,圣人心系天下,日理万机,如何想的这样仔细。可皇后不总教导大家要节俭么,怎么竟舍得将这等珍贵的料子赏赐给一介商贾?
她这一身料子本是难得的上用,乃是江南织造那头为防意外额外留出来的,后来上用的都够了之后,这些多的便通过各种途径流出,最后辗转到了几大家族手中。她本是极其得意的,可如今却在这云纱面前一败涂地。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该扔。上用是难得不假,可那云纱乃是上用中的佳品,轻柔细腻不似凡品,听说每每收拾的时候都不敢大声出气,不然便都飘飘荡荡的起来了,远远望去一片云蒸霞蔚,故曰云纱。
云纱织造艰难难以想象,每年所出也不过百匹罢了,宫内各位主子们一分,下剩的还不够匀给外头的王公贵族呢!寻常官宦人家只是听个动静,或是偶尔有幸得一尺半尺的做个手帕子罢了。就这么着,还都恨不得供起来呢!
他们,这低贱的商户,竟,竟敢用来做衣裳?!何等暴殄天物!
这是故意来炫耀的么?!
展鸰和席桐忽然就觉得对方身上好似莫名其妙的多了许多敌意,周围其他客人们的目光也都灼热许多,奈何蓝夫人只是笑的含蓄,一点儿没有出声解释的意思,他们也只好暂时按下疑惑。
“不过端午宴罢了,”那女子额角青筋微微蹦了蹦,阴阳怪气道,“好大手笔!果然是财大气粗。咱们这些穷做官儿的,自然是没这个本事了。”
此言一出,现场越发静的吓人。
展鸰和席桐齐齐一挑眉,平静的表情中生生带出来几分讥讽和杀气。见了的人都本能的缩了缩脖子,只觉得脑后好似凉飕飕的起来。
嘶,哪儿来的阴风?
“这位是郭夫人,”蓝夫人忽然出声笑道,“再过月余,便是知府夫人了。难得她与郭大人要去赴任,途经此地,少不得留下一同过节。”
她这话说的轻巧,同时却又在无形中透露了许多信息:
头一个,这位郭夫人还不是正经的知府夫人,所以并不存在官大一级压死人的担忧。
次一个,他们是不请自来!不速之客!
都道客随主便,你一个外来的客人却公然对主人请来的贵客语出不逊且存心刁难,这不是讨打么?
郭夫人身边一个留着三缕山羊胡的中年文官已然双颊泛红,两眼迷离,案边还歪着一只空了的酒瓶,显然是吃醉了,不然只怕头一个就要跳起来阻止自家夫人犯蠢了。
可惜,他现在醉了。
展鸰自然不愿意叫自家男人公然跟个女子斗嘴,更何况,这些日子她也憋得慌,当下嗤笑一声,故意慢吞吞的在郭夫人身上溜了几遍,这才不紧不慢道:“不过圣人给的一点体面罢了,又哪里是能用银钱衡量的?这话私下说笑也就罢了,外头实在不敢说的。再者,郭夫人也实在是谦虚得狠了,若说财大气粗,我看在座的当推夫人做个魁首。恕我眼拙,瞧不大出这些宝贝的细致来历,不过只怕都是上用的吧?”
话音刚落,蓝夫人身边就有一位官太太捂嘴笑道:“展夫人客气了,谁不知道郭夫人娘家祖辈乃是赫赫有名的一方巨贾,家里的银子啊,只怕拿去填了外头的月牙河还有剩呢!这点料子又算的了什么!”
才刚讥讽了人家是商户,谁知转眼就被旁人拆台,拆穿了祖宗来历,郭夫人的脸上一下子就变得很精彩,脸都白了。
不等她出言辩驳,另一位夫人又皮笑肉不笑道:“话不要这样讲,一码归一码,早年如何发家又有什么好拿来说嘴的?那些个苦日子,谁耐烦记得?且只看眼下吧!咱们郭夫人可是正经官门之后,莫要弄混了!”
不说这话还好,刚一说,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和低低的哄笑。
郭夫人胸膛剧烈起伏,也顾不上许多,当下拉了脸问道:“这话说得好没趣,有什么何不明堂正道的摆出来?”
方才说话的那位夫人眨了眨眼,却刷的扭过头去跟别人说话了,眼见着是没将她放在眼里。
往上数几代出去,谁家里不是泥腿子怎的?议论这个有什么趣儿!再说了,商人同商人又不一样了。那夫妻二人可是得了圣人御赐金匾的!尤其是那位展夫人,自己掰着指头数数吧,连名带姓上过圣旨的女子,古往今来又有几个!
若在平时,你爱耍威风尽管耍去,自己作死也别拖累我们。可今儿偏偏跑到新明州来闹腾砸场子,算怎么回事儿?打量我们是好欺负么?
那一家客栈的两位掌柜的即便再不好,也是我们新明州的客人,知州大人家的做座上宾,若就这么老老实实给你们欺负了去,新明州的脸面往哪里搁?日后是不是谁都能跳上来踩几脚?
郭夫人气的险些厥过去。
这些人,简直放肆!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
什么不耐烦记苦日子,这不就是指桑骂槐么,骂她数典忘祖!
还“拿银子填河”,打量她不知道这些混账都在背地里说她郭家挥霍无度么?那些银子都是他们正经挣来的,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圣人都管不着!
展鸰一下子就乐了,没成想这对手还是个青铜?不过她更没想到的是,竟还有人主动帮忙?
郭夫人恨不得将一口银牙咬碎,眼角的余光撇过展鹤时,却又冷笑一声,慢条斯理的扶了扶头上金镶玉的喜鹊登枝发簪,“听说大少爷寄养在一家客栈?啧啧,真是可怜见的,好孩子,快到姨这儿来。”
这回,蓝夫人直接黑了脸!
事儿是这么回事儿,可“寄养”二字实在太过难听,不知道的还以为蓝家连个孩子都养不起了呢!
展鸰噗嗤一笑,抬手摸了摸展鹤微微鼓起的小脸儿,斜眼瞧着她道:“夫人想是吃醉了,说话也有些词不达意起来。想来诸位都听过郭老先生的大名,蓝少爷便是拜在他门下。如今郭老先生已是退隐之身,四处游山玩水,并不理外事。可巧年前见一家客栈周围风景如画,又民风淳朴,难得十分顺心,便留下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做徒弟的,自然是要跟着师父走的,难不成要一个天南,一个地北?若真那样,只怕也做不得学问,写不得文章了。”
直到这会儿,她一口一个郭夫人、郭老先生的叫着,才终于意识到从刚才起就觉得哪儿怪怪的:这位挑刺儿的夫人也姓郭!
这两边,难不成还有点儿什么亲戚关系么?
众人都被展鸰玩笑似的话逗乐了,连带着蓝源夫妇的脸色也好了许多。
“正是这话,”蓝夫人笑着对左右道,“我们又哪里舍得?只难得入了郭老先生的眼,这实在是我们的福气了。莫说带着在外头体察民生,便是真带着去下了地,我们也没二话的。”
众人都笑了,纷纷道:“夫人说笑了,哪里就至于下地。”
俨然成了众矢之的的郭夫人气个倒仰,脸都憋红了,不等想出新一轮对策,蓝夫人却已然不打算以静制动,转而主动出击了。
“辄儿,”她冲展鹤招招手,满脸慈爱道,“昨儿母亲听你新作的两首诗不错,今日在座的多有你父亲的至交好友,诸位叔伯都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依我看,暂且不必劳烦郭老先生大驾,先在这里念了出来,叫叔伯们帮你评点一番吧。”
许多方才一直没出声的男人们终于找到合适的插嘴的机会,忙争先恐后的拍着胸脯道:“正是,郭老先生的高足,我们说不得要见识一回的!”
“哪里就要事事劳烦老先生大驾?咱们虽比不得蓝大人三元及第的才学,好歹也略有点墨水……”
众人七嘴八舌说了一回,到底是读书长大,满肚子典故,夸了半天,竟没有一句重样的!展鸰和席桐这两个马屁门外汉简直要佩服死了。
蓝源不免十分谦虚,脸上的笑意收都收不住,可到底没阻止,反而对长子微微颔首示意,“也罢,你且说来听听。”
展鹤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展鸰和席桐,见他们也是满脸鼓励的对自己微笑,这才觉得彻底踏实了,张口就来。
蓝源也对旁人到自家地盘砸场子这种事深恶痛绝,当下又叫人摆了文房四宝,叫儿子誊写下来,众人难免又要挖空心思的称赞一回知州公子的书法……
单独拍其中一人或是两人的马匹未免太过显眼,这个事儿少不得也得雨露均沾,做的不留痕迹浑然天成才好,因此不多时,就有好些人又开始奉承展鸰和席桐,道他们如何如何功德无量,又勉励一番,希望他们不辜负圣人的希望和嘱托,再接再厉云云。
那些官老爷和官太太终究有点阶级包袱,说好话也是点到即止,然后就专心致志的奉承蓝源一家去了,倒是一直围观的诸多其他圈子的人,纷纷过来套近乎。
仰慕郭先生才学名望的书生,渴望跟他女婿学习书法的书痴,好酒的酒徒,平生只恨赚不够的商人……
展鸰和席桐解释再三,众人这才勉强信了他们确实没法儿给私底下开小灶另外接医用酒精的单子,不免有些怏怏。
如今医用酒精一应都听从官府调派,哪里是他们做得了主的?若是略送个一瓶两瓶的倒也罢了,可这些人张口便是上百之数,肯定不是自用,要么是想囤货,日后哄抬物价;要么就是想要转手倒卖,扰乱正常秩序,牟取暴利或是人情。
不管是哪种情况,都不是展鸰和席桐愿意看到的,所以眼见着人乌压压来,又呼啦啦散,两人倒也不觉得遗憾。
那头对展鹤的夸奖已经渐趋白热化,蓝源趁机提出叫今日到场的其他孩子们也都聚到一起,便以端午和龙舟为题,诗词歌赋各随己便,一个时辰后交卷即可。
那里头,赫然就有郭夫人家的公子!
展鹤自然是不怕的,类似的考试郭先生都给他来过多少回了,故而略一思索便一挥而就。虽然难免有些稚嫩,可因他深入民间,又额外得了展鸰和席桐教授的许多当今不可能系统总结的知识,写的文章竟颇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又是难得朴素踏实。
宫同知就唏嘘道:“令郎当真令人震惊,下官都不知该怎么夸好了!”
瞧瞧,才六岁多的孩子,竟也知道体察民生民情了!由小小一次端午节,便延伸到了百姓生活,其中更有诸如“米价渐长,初始六文,今乃至八文,更有越十文者多矣!”
不说他们,就连蓝源这个当爹的都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说来惭愧,他这个父母官都未必对本地粮食价格这般清楚呢,这孩子竟就注意到这些细节了?
他一时感慨万千,柔声唤了长子上前,“先生平日叫你诗书文章,如何想到要写这个了?”
别是提前考虑好了,做的小抄吧?
展鹤见多了形形色色的生人,倒也不怕被围观,当下落落大方道:“先生说了,文章好写,可若想写得好,还得多听多看。姐姐和哥哥平时也说过,做官不光是做朝廷的官,更要紧的还是做百姓的官哩!我以后想做个好官,想叫百姓家家户户都吃饱穿暖,日日有新衣,顿顿有肥肉!”
没有开疆辟土,没有位极人臣,什么轰轰烈烈的伟大志向也没有。他只是想让所有人有饭吃,有衣穿,这无疑是最质朴的愿望,却也是最实际也最难实现的,尤为打动人心。
小小孩童,面上稚气犹存,可他这一番话说的是这样认真,这样有分量,便犹如一柄利剑,笔直的插入众人心中。叫他们在备受震撼的同时,又不约而同的回忆起了自己的童年。
他们这么大的时候,是什么理想来着?
他们初入官场的时候,又是什么心愿来着?
蓝源怔怔的出了会儿神,这才好像头回见似的,深深地看了长子几眼,又抬手摸摸他的脑袋,解了自己身上的玉佩,亲自给他系上,“这还是父亲会试之前,老师赠与的,如今我将它转赠与你,望吾儿初心不改,愿念成真!”
这是他的儿子,如今也长得这样好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简简单单的一次端午考教,不过蓝源兴之所至罢了,结果是有几个孩子受了嘉奖,也有几个孩子……当场哭了。
郭夫人那个十一岁的儿子就是其中之一。
他都十一岁了,听说明年就要试着下场,写的文章倒是花团锦簇,辞藻华丽、行文优美。若在平时倒也罢了,可今儿偏偏有展鹤专美于前,其立意之深、视野之广皆非凡品,一下子就将其他人衬托的格局小了。
说的直白点:小朋友写的东西都跟他们不是一个层次的!
故而众人一致推举展鹤的文章为甲等,其余的皆和稀泥评了乙等。
都还是些孩子,不管是见识还是眼界都相当有限,能玩出什么花儿?左不过是文章修饰和典故用的熟练与否罢了,都差不多!
那位郭小公子恰随其母,十分自负,听说自己只得乙等后便不服气,蓝源也不同他客气,面无表情的叫人将自己儿子的卷子张贴了,供人端详评判,郭小公子看过之后便如漏了气的皮球,蔫儿了。
他虽自负,却不是痴傻,好歹还是分得清的。那蓝公子的文章固然没有自己的工整,辞藻也不是多么华丽,典故用的也不算多,可没一个字是多余的!
他认输!
这倒罢了,难为郭夫人依旧不死心,叫人去抄了回来后细细琢磨,越琢磨脸越黑,最后也不知她跟儿子说了什么,郭小公子直接就泪洒当场,继而拂袖而去。
说,说不过人家;比,比不过人家,郭夫人连番惨败,终究脸皮厚度有限,实在坐不下去,敷衍几句就回了驿馆。
端午当日,蓝源之长子蓝辄、黄泉州一家客栈,名扬新明州!端的势不可挡!
官商有别,再者,放着好好的家里不待,跑出去窝在客栈里算怎么回事儿?因此早前颇有些人质疑蓝源将儿子放在外头的做法,结果今儿这一出,哪儿还有什么可说的?
放的好!家里不是正经待的,就得出去住!出去了才有出息!
瞧瞧人家的儿子,这才几岁,就他娘的知道关心国计民生了,长大了还了得?
都是儿子,怎么人家的就长进,你们整天动辄哭闹不说,还今儿要银子买这个,明儿要银子买那个的,终日攀比个没完。书读的不见其多好,文章也是流于表面,可惹祸生事的本事一个赛一个强,简直叫人多少气都不够生的。
莫非……得送出去才能成才?
可,可且不说那一家客栈不是正经寄养所,郭老先生名扬天下,眼界高的很,严格起来六亲不认,哪里是谁想拜师就拜得了的!
唉,这可愁死爹了!
不过说也奇怪,那郭老先生同一家客栈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怎么就稀里糊涂的住下了?即便退隐了,难不成真就那么不挑?
小孩儿今儿可真是大杀四方,势不可挡,展鸰和席桐也是高兴,决定好好奖励一番。他们搜集齐了食材之后晚上回来还亲自下厨,烤了大庆朝第一个庆祝蛋糕。
新明州水草丰美,奶牛也壮实,牛奶更加香醇。前两日下雨,席桐光着脑袋就从外头回来了,当晚鼻子就有些堵塞。展鸰担心他感冒,半夜爬起来给煮了一碗姜撞奶,热辣辣的哄着他喝下。展大爷不喜欢吃姜,嫌有味儿,可因这里的牛奶实在很好,滋味醇厚扎实,竟将姜里的辛辣去了几分,席桐略哼哼几声就乖乖吃光。
第二天,展夫人又亲自去厨房做了两份红豆双皮奶,两人对着香菇鸡蛋木耳的三鲜小笼包来了个乱搭,对着雨后园景美美吃了一顿。
牛奶厚重,尤其容易结皮,展鸰当时还笑,说做了这么多年双皮奶,竟从没遇到这么听话的牛奶!
难得遇上好东西,她都划算好了,这几天先多多的做些黄油啊奶酪什么的,尽可能保存起来带走,不然真是可惜了。
听说水牛奶别有一番风味,不过展鸰来不及验证,怕闹不好翻车,今儿还是用的寻常牛奶。
蛋糕上头抹一层打发的新鲜奶油,中间夹了红杏果酱,收拾停顿之后,她还尝试着写了几个字,可惜天气炎热,动物奶油又容易坍塌,不多会儿就糊的看不清,更别提做造型,也只好做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