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地瓜
吃饭的戳他只攒了五个,且远着呢!
才刚还嫌贵的几名举子对视一眼,立刻又变得兴致勃勃,“招远,咱们赶了一天的路,又冷又饿,这点东西如何够吃?”
左右不花钱,不吃白不吃!
“哎,”孙招远知道他们的心思,却也觉得没什么,“那肉卷甚薄,上来不多时就化了,不如咱们先吃,回头不够了随时加菜就是!”
人家愿意让利,他们却不好胡乱糟践,多大肚量吃多少饭,不然他头一个心下难安。
“招远说的有理!”
“甚妙甚妙!”
“等吃完了饭,不若也叫几个什么派的,如今倒是有些想念那酸甜口感……”
没了经济负担的众人都是说不出的神采飞扬,忽然就觉得饥肠辘辘,腹中馋虫集体造了反。
不多时,酸汤锅子上来,跑堂给他们点了火,那橙红色的汤汁很快就翻滚起来,一众红的绿的橙色的辣椒块上下浮动,酸甜的香气迅速弥漫开来。
几人纷纷举筷,小心的夹起肥牛片往滚烫的锅中涮了涮,待它微微变色,便立刻送入口中。
酸、辣、爽、滑、嫩!
一时间,嘶溜、呼哧声四起,谁也顾不上说什么,只是无声的加快了涮肉的速度。
正值饭点,也有不少人在餐厅吃饭,好些经过的都忍不住将羡慕的视线落在那口热气腾腾的酸汤锅上,又看他们点的菜,十分艳羡。
“那便是传说中咱们沂源府城最负盛名的牛肉了吧?”
“可不是么!听说是快马加鞭从外头运进来的,用快刀切片,新鲜的很!只那么一小盘,便要三钱银子了!”
“呵,忒也贵!”
“你懂什么?光是费的这功夫吧,便已值了……”
“那伙人是何方神圣?瞧着也不是多么财大气粗,竟也舍得吃恁贵!”
“你管人家!唉,饿煞我了,食色性也,还是叫碗牛杂面吧,还送面汤呢!又香又醇,也算沾了荤腥,统共不过十五个大钱。”
“我倒想吃羊杂,不若你我二人搭伙,再叫一个凉皮,外头虽冷,可屋里热气太过,倒有些燥了。”
“不美不美,凉皮虽有胡瓜,可到底多是面粉,有些不划算。还不如再咬咬牙,索性叫个烤鸭套碟,又有肉,又有胡瓜丝……”
“唉,这可如何是好?凉皮好似小家碧玉,灵动活泼;烤鸭好似大家闺秀,端庄厚重,实在令人难以抉择!二者各有千秋,”
“言之有理,可在下以为,那脆皮烤猪配着三合一的酸辣酱料也很是不错。晌午我刚见人点过,那外壳金黄酥脆,敲起来好似岩壁回音,偏里头的肉如此肉嫩多汁……若嫌腻味,花上两个铜板,再叫一碗外头放着的沁凉桂花酸梅汤,或是山楂、蜜桃饮也是上上之选。”
“此言差矣,岂不闻顺势而为?如今你我内火攻心,正该徐徐散去,哪里好作冰饮!如此忽冷忽热,岂不坏了肠胃,失了调养!”
一群刚还认真研究学问的书生们,此刻却以同样严肃的态度琢磨起晚上的菜单,旁征博引十分投入。原本只是一桌两人,可渐渐地,旁边几桌竟也加入进来,讨论的热火朝天。
最后,三张桌子共计七名书生索性凑了一桌,也叫了个锅子……
点完菜之后,其中一人煞是兴奋道:“我已攒了八个戳,不若明后几日咱们也都聚在一同吃饭,待到凑齐了十个,也大吃一回!”
众人纷纷响应,又有说要叫烤鱼的,还有的直言自己对冰火两重天的改良版垂涎已久……
最后,几个人干脆开始现场切磋!
“有肴无酒本已为憾,若再不作诗,当真愧为读书人!不若大家以菜色入诗,以此连句!”
孙招远等人:“……”
刚还听得笑吟吟的几个人刷的收回视线,齐声感慨:“惭愧惭愧!”
如此想来,当真是他们自大了!
旁的不说,只听那几个人连句吧,便已知他们胸中才气不逊色于己,偏又这般勤勉努力,连吃个饭都不忘练习。
而反观他们,当真是个只知享乐的蠢物了!
紫袍周全看看好友们,小声道:“听他们似乎也是要去春闱的举子,不如咱们去打个招呼,来日也好结伴而行。”
书生赶路本就有风险,自然是人多势众来的更安全。
而且不管是己方还是对方,都自认见识不凡,一同前行也可相互探讨,总不至于枯耗时光。
孙招远等人飞快的交换下眼神,都点了头。
当下众人也顾不上吃喝了,堆起满脸笑意过去寒暄。
那桌几人也不见外,双方你来我往几个来回,气氛就很好了。
大家又互报姓名,竟还喊出几个名人来。
“哎呀,你便是闽南孙招远,失敬失敬!”为首那人穿着一身洗的有些褪色的靛蓝棉袍,端着真诚的笑,冲孙招远做了个揖。
孙招远不敢拿架子,也赶紧回礼,“两广杜清明,久仰大名!”
科举竞争十分激烈,尤其那些才华在伯仲之间的才子们,一旦杀入会试,到了殿试环节,圣人和考官的意见将极大左右他们的最终名次。很多时候,状元还是二甲头名,只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间。
而这意见从何而来?最大来源便是民间和文坛的名声了。
一众才子不光要比拼才学,还要比拼名气,不然外头那什么“才子”“神童”的名号作甚那般抢手?
不过话说回来,天下州府何其之多?就算一个地方只有一位才子、一个神童,全国上下……
不曾想今日闽南和两广之地的两位大才子竟然在千里之外的……客栈餐厅碰了头,当真令人啼笑皆非。
都是南来才子,又有着相同的目的,两边先就亲近一番,又重新落座,说些路上见闻。
谁知,正说着,就听外头忽然一阵骚动,也不知哪里的谁喊了一嗓子:
“回来了!”
孙招远等人一愣,面面相觑,都是茫然。
谁回来了?回来作甚?又喊的什么劲?
不等他们想出个三五来,却见刚还笑吟吟大谈天下大事,一派沉稳气象的杜清明忽然猛地从凳子上蹦了起来,以与方才的老成截然不同的矫健姿态抓起寸步不离的小书包,嗖的蹿了出去!
外头那声“回来了”的余音还飘散在空中,孙招远等人还没回过神来,却愕然发现这并不是个例:餐厅、书屋里已经狂风过境一般哗啦啦涌出去无数人,屋里登时变得空荡荡。
一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人兀自四顾,却听坐在他们对面用饭的一对老夫妇疑惑的问道:“那后生,你们难不成不是上京赶考的举子?”
孙招远等人本能点头,满面疑惑,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得了的信息被他们遗漏了。
谁知那头发花白的夫妇两个更为疑惑,对视一眼后直接嘟囔出声,“竟真有单纯为了来这里吃饭的举子?”那心得多大,多么自负啊!
周全到底是个细心人,当下心中警铃大震,忙不迭的拱手相问。
那老丈叹了口气,指了指人头攒动的外头,“他们都是专门为了考试才来这里的,或是看外头难见的书,或是等郭先生。”
郭先生?!
孙招远等人脑袋里轰的炸开一个响雷,眼睛一点点瞪圆了。
啊啊啊啊郭先生?!
是,是那个郭先生?!
他们来不及细细品味那对老夫妇丢过来的怜悯眼神,也连滚带爬的冲了出去。
然而已经晚了。
就见刚还只有寒风和白雪的空旷院落内已然人山人海,无数素日清高的不行的学子们都顾不上什么仪态,推推搡搡,纷纷跳着脚,扯开嗓子大喊:
“郭先生,郭先生!学生乃江西余仁仲,余仁仲啊!”
“学生苏州蔡仲,已经在此恭候先生两月有余!”
“两月算什么,我都等了三个月了,先生,先生啊!”
孙招远等人倒抽冷气,也学着狠命蹦了几回,然后除了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几个人恨得想抽自己几个耳刮子,左看右看,周全干脆卷起外袍,笨手笨脚的爬上路边一颗歪脖子树,然后努力伸长了脖子,拼命往里头看。
不同于他打小田间地头长大,孙招远等人都不大会爬树,虽心痒难耐,却只好在下头虚扶,又忍不住问:
“看见了么?”
“是郭先生么?”
“果然是郭先生么?!”
“那蓝家的大公子可在否?”
其实此刻周全已经手脚麻木冻得不行,不过还是舍不得下来,又使出吃奶的力气看了一回,终于狂喜。
“看见了,看见了!”
“先生果然好个风姿!”
“哎呀,里头好些巡逻队的人拦着,蓝家大公子……我却不认得。不过那两位该是掌柜的贤伉俪,剩下两名孩童……啊,那莫非就是大公子?唔,另有两人甚是威猛,不知啊,他们瞧见我了!”
话音未落,周全就哆嗦着从树上掉了下来,嗷嗷叫着摔入一尺多厚的雪堆里。
众人七手八脚的去搀扶,却听人群发出一阵昭示着结束的拔高的呼喊之后,又变成了遗憾的哀嚎。
“诸位安静,安静!先生连日赶路,已然十分劳累,请诸位稍后有序排队,将带的卷子都放到这里来,先生会在三日内抽取几篇文章品评。不要挤,都不要挤……”
啊?!
周全等人先是一愣,继而一阵狂喜,都顾不上许多,又连滚带爬的冲回房间,翻箱倒柜的将不久前才整理好的行李翻了个底朝天,好容易才挑出几篇最满意的来,又一阵风似的冲了回来。
他们回来的时候,现场人群已经散了个七七八八,只留下依旧警惕的巡逻队,以及满地……鞋袜帽子。
几名穿着制服的员工背着筐,左手扫帚右手夹子,熟练地将地上的杂物搜集到一起,准备像往常一样送到失物招领处去。
孙招远等人恭恭敬敬的交了卷子,又朝着郭先生消失的方向拜了两拜,这才怀揣着满满的忐忑和懊恼回到餐厅。
方才还几乎空无一人的餐厅重新充满了激动万分的学子们,那两广杜清明也回来了,此刻的他红光满面,正在同伴们的簇拥下侃侃而谈。
“亏着我跑得快!便是头一批看见先生身姿之人!我说了我的名讳,他老人家回应了!”
有人主动脱下来一只鞋,叫杜清明赶紧把那只在雪地里冻得通红的光脚包裹起来。
众人不免十万分的艳羡,又争先恐后的问,先生同他说了什么。
杜清明显然仍处于激动之中,他的脸红的不正常,两只手都在打颤,狠狠喝了半碗姜枣茶,这才以一种极其梦幻的口吻道:“先生瞧了我一眼,说了个嗯。”
他和众人一同发出长长的“哇”“啊”之类的惊叹声,然后在无数羡慕和嫉妒的视线包围下,再次颠三倒四的表达着自己无法平息的亢奋。
“他老人家许多年不对外收徒了,也不爱评论文章,向来不假辞色,谁知今日竟主动要卷子了!”
还,还对他说嗯!
只不过是丢了区区一只鞋,又被人踩了好几脚而已,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