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地瓜
他原想着,大家都千里迢迢的来了, 每日望眼欲穿,如今好容易等到郭先生松口, 这才勉强将卷子送了进来。尤其那些家境贫寒的学子, 哪里能有多少机会得名师指点?若只是因没系卷子就被刷出去, 总有些冤枉。
郭先生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他一眼,微微抬高了声音斥责道:“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 要他何用?”
秦勇这人虽是个塞外游侠,对敌人果敢狠辣,可其实心肠软得一塌糊涂,就好比现在,他便会为了一些个素未谋面的学子求情……
郭先生有时候气他这一点,可偏偏看重的也是他的这份善恶分明。
不过这个时候,心软可不是好事。
朝廷开科取士,广纳人才,要的是方方面面都过硬。文章卷子,便是他们读书人的心血所在,若连这个都不珍惜,只是随手一丢,又哪里值得托付大事?
便好似每年都有许多考生因种种原因来迟了,不得入考场;或是干脆丢了统考文牒,抱憾错过……
可惜么?可惜!
该将他们挡在门外吗?该!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连考试这样的大事都不上心,即便叫你进去做了锦绣文章,侥幸得中,谁敢将百姓、家国托付与你?
蓝辄不动声色的碰了秦勇一下,秦勇就不说话了。
两人一边挑卷子,一边低声闲话:
“开春后你也要进京了吧?”
蓝辄低低应了声,“三月考试,出了正月也该走了。”
中秀才之后,他就一直在外游学,因还有一年就是乡试了,他也该去太学磨砺一番,也好预备四年之后的会试。
二月春闱,三月则是太学一年一度的对外考试。太学生源主要有三:一是朝廷大臣荫庇后代,二是各地府学州学根据历年成绩,累计两年,选拔优秀学子入学;三么,便是外头谁都能来考。
蓝辄的情况比较特殊,沉迷游学,入府学时间太短,还够不上选拔条件,便主动提出要以自由人的身份考试。其实如今蓝源已然高居正三品户部侍郎,他和弟弟都可得荫庇,直接入太学。可荫庇总不如真才实学考进去来的体面。
“那挺好,”秦勇咧嘴一笑,“要是赶得及,没准儿还能同贺大人他们见面哩。”
年前贺衍一家进京述职,至今还没得消息,却是有些反常。
他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正统书生,可在县令的位置上一待六七年,毫无怨言,更尽心竭力开启民智,著书立传设学堂,培养了不少秀才,就连举人都有七人之多,谁也挑不出一点儿错来。
今年年底,贺衍提前来了信,说圣人终于许他进京述职,且听新晋的江西布政使褚清怀褚大人的口风,大约是好结果。
按理说,若是升迁,这会儿也该有个结果了,不然但凡来年赴任的地方稍远些,只怕就要赶不及,可如今竟还是一点风声都探不到,端的蹊跷。
这两年蓝辄渐大,郭先生和蓝源也教了他许多官场上的门道,如今也有了自己的主意和判断。
三年前郭先生之子郭冰左迁至甘肃,离京之日无一人相送,倍加凄凉。后圣人又以政绩不佳为由,接连下旨贬谪,早年在朝堂之上威风一时的小郭大人,如今竟成了关外一不入流的小小县丞!连个七品县令都能在他头上作威作福。
若再无人替他出面求情,只怕此生便要老死关外了。
有人说这是在打郭先生的脸,没见他的女婿都当了六七年县令了么?如今亲儿子竟更惨,成了县丞!
可又有人反驳,说话虽如此,但与郭家交好的贺家、蓝家、褚家这一代的领军人物接二连三升迁,几大家同气连枝盘根错节,怎么瞧都不像是要完蛋的模样。
如今贺衍莫名其妙僵在京中,褚大人又说不是坏事,是否是时来运转了?
想到这里,蓝辄忍不住看了郭先生一眼,谁知老头儿竟也在看他,少年忽然就有点心虚。
郭先生意味深长的瞥了他一眼,却只是将一份卷子丢过来,“你瞧瞧这篇。”
见那卷首赫然写着“……举子孙招远恭请先生……”蓝辄一怔,本能的推辞,“我不过区区秀才,这些人却大多是举子,不合适吧?”
“秀才?举子?”郭先生微微眯了眯有些昏花的老眼,“又不是什么稀罕物,你自己考不上不成?这里头泰半所谓举子,来日还要同你一并春闱哩!”
秀才到举人是一道分水岭,而从举人到进士,中间更是隔了一道天堑!
郭先生这就是明晃晃的说眼前一大半举人今科,甚至是下一科都皇榜无望了。
谦虚太过也不好,蓝辄摸了摸鼻子,果然老老实实看了起来。
小泡儿耐不住寂寞,也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挤进来,“哥哥哥哥,啊,不是,小舅舅,我也瞧瞧!”
蓝辄失笑,到底没说个不字,当下挪了挪,将一张大椅子让出来半边,将小东西的屁股搁上去。
谁知这个小子闹了,剩下那个才两岁的也眼馋,跟着在后头跳脚,“哥哥,小舅舅,我,我也看!”
蓝辄和秦勇失笑。
你也看,你才识得几个字?
可那么点儿大的小东西眼巴巴瞅着,圆滚滚水汪汪,谁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无奈之下,蓝辄只得叹了口气,抬手将这个最小的抱在膝盖上,又啼笑皆非道:“所幸只有你们两个,若再来第三个,我也实在无能为力了。”
前头郭先生一抬头,就见这大小三颗脑袋紧紧挤在一起,也不知是正经看文章,还是凑热闹,也不由跟着笑起来。
谁知没过多久,小泡儿就不耐烦地大声嚷嚷道:“不看啦,不看啦!不好看!”
说完,干脆就自己跳下椅子,煞有其事的往前走了两步,插着腰对郭先生道:“先生,那人好糊涂,花里胡哨不知所云,我看了半天,都不知他想说些甚么!”
顿了顿又干脆利落道:“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哪里能考试!”
郭先生笑骂道:“小小年纪,你懂个甚么?”
虽是叱责,可他眼中带着笑意,明显不是真生气。
小泡儿也不理会,只是正色道:“先生不信就问小舅舅嘛,您老且问问他,看他知不知道那人在说什么。”
郭先生轻笑一声,果然看向蓝辄,“你来说。”
蓝辄是个谨慎的性子,素日不爱计较长短,可如今自家先生问到头上来,倒是不好沉默。
他略一思索,顺势将卷子放下,“可做一代文豪。”
然后就再也没有旁的了。
小泡儿一愣,继而拍着巴掌大笑,“先生可听见了?”
郭先生伸手弹了他一个脑崩儿,笑骂道:“只顾发笑,且将那卷子小心收回来。”
才刚将卷子递给两个学生之前,他就已经一目十行看过了,自然知道小泡儿这小东西年纪不大,眼睛却毒辣的很。
这名为孙招远的举子做的文章堪称华丽,处处引经据典,好一派繁花似锦的富贵气象。可若你细细看去,却愕然发现,其实他什么实质性的内容都没写!
也不必小泡儿过去拿,蓝辄自己将卷子送了过来,见郭先生只是原样丢回筐里,便问道:“先生不批阅么?”
“批什么?”郭先生没好气道,“左右没得好话。”
那孙招远的文风已经成型,想要扭过来岂是一朝一夕的事?
再说了,他郭某人不喜欢,未必今科的主考官就不喜欢,若继续保留现在的风格,至少能捞个虚职当当;而如今春闱在即,若他贸然批判,这举子服不服是一回事,很可能要乱了心神,反而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人各有志,左右考过一回什么也就明白了。
想到这里,郭先生忍不住又将复杂的视线落在小泡儿身上。偏这小子有着动物一般敏锐的直觉,立刻噔噔噔退了几步,满脸警惕的看着他道:“先生,您要做什么?”
郭先生:“……”
我要做什么?气都要被你气死了,还做什么!
“来日辄儿进京,你也同去!”
“啊?!”小泡儿苦了脸,“小舅舅要去太学读书,我去做什么?”
“你不是整日家说无趣么?便去京城开开眼界,不敢么?”郭先生斜眼瞧他。
“有什么不敢!”小泡儿立即将胸膛挺起来,不过大腿马上就被另一个小子抱住了,“哥哥,哥哥哥哥!我也去!”
小球儿打小跟兄长形影不离,虽不大明白开眼界是什么意思,可还是下意识的想跟着。
小泡儿挠挠头,先抬头看了郭先生一眼,见他没表态,心下有数,便抬手将小胖子抱起来,笑道:“小舅舅虽算回家,可想必爹娘都不放心,也要去拜会一回,我们都去,你自然也去的。”
蓝源如今重回老家做了京官,蓝辄去太学可不就是回家么?且贺衍一家也被留京干熬,不管从哪方面来讲,展鸰和席桐肯定坐不住的。
见这小子须臾之间就将事情捋清,郭先生又忍不住长吁短叹,心道可惜了这个脑袋瓜子,怎么就不愿意科举入仕!
小球儿见说一阵欢呼,喜滋滋道:“能见到前儿娘说的漂亮小姐姐吗?”
他口中的小姐姐便是贺衍与郭凝之女贺蓉,今年十三岁,长得袅袅婷婷,秀外慧中,十分出色。
一听到这个称呼,蓝辄也觉头疼。
不得不说,因自家哥哥姐姐交际广泛的缘故,他们这一圈儿人的关系也着实混乱:
展鸰和席桐与蓝源夫妻平辈相交,可跟蓝辄却又姐弟相称;与贺衍夫妻平辈相交,贺茗与贺蓉姐弟却又与蓝辄同为兄弟姐妹,小球儿和小泡儿喊蓝辄小舅舅,转头却又叫贺茗和贺蓉哥哥、姐姐……
这也就罢了,偏如今又多出来一代,自然就更乱套了。
万幸的是,褚锦和夏白与展鸰和席桐算是同龄人,难得平辈相交是一点问题都没有,不然再加上他们家一个小姑娘,只怕闹的人头都要炸了。
第163章 番外七
确定了能去京城玩之后, 小球儿高兴坏了, 当下也不跟蓝辄他们挤在一处看卷子:反正现在大部分字他都看不懂, 转头就跑去打包行李去了。
展鸰和席桐养孩子都够狠心,如今小球儿已经有自己的房间了。
不过还是比不上哥哥,听说哥哥明年就能有自己的小院子啦!所以, 还是要快快长大呀。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 小球儿终于是忍痛割爱, 将孙木匠不久前做的那套小羊的木刻重新装回盒子。
爹爹说过的,去人家家里做客一定不能空着手, 不然都不好意思吃点心的……
娘亲说过的,送礼物一定要送好的,不然也不好意思吃点心的……
明年是羊年, 孙木匠给他刻了一整套十二只形态各异的小绵羊, 连身上的卷卷都大略雕刻出来了,十分可爱, 他喜欢的不得了,几乎每天早晚都要摸一摸。
可如今,他到底是狠心要送给小姐姐了。
“小羊, 小羊,对不起。”小球儿趴在炕上, 圈着两条圆滚滚的短腿儿, 小胖手一下下的依次从那些小羊脑袋上摸过去, 说不出的不舍。
小姐姐会喜欢么?
若是,若是他们能在京城多留些日子, 说不定他也能天天见小羊们呢。
可到底不是自家,等回头要走了……
想到这里,小球儿不觉悲从中来,这短暂的两年人生经历中简直从未承受过这样的生离死别。
小球儿努力克制了许久,忍了又忍,终究没忍住,红红的小嘴儿慢慢瘪起来,两只大眼睛里也渐渐蓄起泪水。
稍后等小泡儿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自家弟弟撅着屁股,抱着一只大木盒子哭的一抽一抽的模样。
小泡儿:“……”这是咋了?
听弟弟哽咽着说明原委之后,小泡儿整个人都呆住了,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