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地瓜
他是不信什么天理循环、阴司报应的,不然前些年他做的孽也够多了,怎么还是顺风顺水,一点儿官司都没惹上?若是真有报应,他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可若不是报应,这火从何而来?
难不成这娘们儿会邪术?
可是也不对,若她果然会邪术,上来就能轻而易举将自己收拾了,何须费这般大的力气?
黄大仙额头冷汗涔涔,百思不得其解,脑袋里面嗡嗡的,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其实也不必他反应,因为这会儿百姓们看他的眼神已经染上了怀疑。
展鸰又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张符,熟练地往火上一烤,不多时,上面竟然显出来一只黄鼠狼!
她将那符纸展示给大家看,又指着黄大仙道:“这厮才是被黄鼠狼黄皮子精压覆了!”
“她是胡说八道的!”黄大仙恼羞成怒,指着展鸰道,“你才是妖精鬼魅!不,这本就是骗人的!”
“谁信呐?”展鸰冷笑道,“才刚你不就是这么卖给百姓们符纸的么?如何轮到自己反而就成了骗人的?”
黄大仙给她堵得说不出话来,脑袋上冷汗滚滚而下,脸都泛白了。
“何人在此喧哗?”
正说着,夏白就带着一队人马过来了,他分开人群,看着被烧的一塌糊涂的摊子,再看看展鸰和黄大仙,一脸严肃的道:“白日纵火,又吵闹不休,实乃扰乱秩序,藐视王法!”
“大人,大人恁误会了!”才刚被展鸰看过相,说她会五世同堂,活到七老八十的老太太忙出来,颤颤巍巍道,“这位仙姑是好人哩,她见不得俺们上当受骗,要、要做什么清理门户哩!”
“是呢是呢!”另一个老太太也站出来,神神秘秘的道,“才刚降下天火,分明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好大的火球!”
面对未知,人类总喜欢充分发挥想象力,于是在一群人的描绘下,事实真相已经变得展鸰和席桐这两位“始作俑者”都不认识了:
“好大的火球,从天而降,滚烫滚烫的,吓人的很!”
“是哩,不愧是天火,就是同咱们凡间的火不一样,格外热些!”
“俺也看着了,分明是天兵送下来的,哎呦呦那铠甲,比戏文里头说的还好看哩!”
不过也有相当一部分人依旧对黄大仙信心十足,反而说展鸰有问题的,顿时闹得不可开交。
夏白给他们吵得头都要炸开,索性一抬手,将一干相关人等都带了回去。
“展姑娘,得罪了,大人那头,还得您亲自去说。”
原本大家的计划是叫展鸰当众揭穿黄大仙的真面目,证明一应什么神仙手段都是假的,叫百姓不要相信,可现在呢?她确实指正黄大仙是骗子了,至于那些手法,却一点儿都没漏!
展鸰点头,“无妨。”
正好,自己也有些事想说,且容她去会会这位与众不同的诸大人。
第47章
刚还隔空斗法大显神威的两位大仙瞬间给官差带走了, 顿时将这些百姓们闪得慌, 一个两个愣在原地, 如同忽然失了头雁的鸟儿一般迷茫,喃喃着说不出话。
若是平地里蹦出个人来红口白牙的说黄大仙是骗子,大家当然会觉得这是污蔑, 可那位展仙姑摆明了道行高深, 就连黄大仙自己也承认了的, 他还想与人家一同切磋、探讨哩!
试问这样一位高明的仙姑,一不图财二不为名, 会无缘无故冤枉旁人么?
莫非,那黄大仙果然是骗子?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嘛!
不管是展鸰对诸清怀, 还是诸清怀对展鸰, 双方都已神交已久,中间也曾有数次碰面机会, 只是两人都出于各种考量避开。一直到蓝源夫妇到来,展鸰去帮忙画像,这才初次见面, 如今算来,还是第二回 。
夏白先命人将黄大仙及其一干党羽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然后便带着展鸰和席桐去了诸清怀平时处理公务的正厅。
进去的时候, 诸清怀正在品茶。他穿着一身月白的半旧莲花纹直缀棉袍, 扎着青色儒巾,简简单单, 板板整整。
早年这直裰本是僧侣打扮,后来随着佛教兴盛水涨船高,也被人推崇,十分风靡,如今文人雅士更是爱的紧,若谁没有几件讲究的直裰穿出门去,简直要被人笑话死了。
诸清怀生的儒雅,更兼眉目清正,穿着这一身越发得益,端的是少有的美中年。
想来是最近诸多繁忙,这才多久不见?他就瘦的多了,只是精神头倒是更好了,翩然出尘的气质更胜从前,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便好似……翠竹成精,说不出的雅致。
因是好友的爹,展鸰也没好意思多看,只是不由得想,若是诸清怀一朝想不开了去诓骗世人,光这通身的气质吧,就比那黄大仙之流有说服力的多了。
见他们进来,诸清怀也不拿架子,放了茶盏叫他们坐,当下开门见山的道:“才刚听下头人来报,展姑娘似乎并未依计行事,可有甚么缘故?”
吆喝了大半日,又绞尽脑汁的忽悠,展鸰也实在是喉咙冒火、头脑发晕,并不同他来虚的,坐下之后先痛痛快快吃尽一盏热茶,又不紧不慢嚼了几块酥皮枣泥核桃糕,这才舒舒服服的吐了口气,好似重新活过来一般。
席桐微微挑眉,一开口便好似冰水肆意流淌,“大人又何必明知故问?”
他平时直来直去,并不代表他看不透,只是对这些弯弯绕绕本能的不喜。此时见诸清怀将心眼儿耍到展鸰身上,自然不悦。
他不高兴就是不高兴,管你是知州还是知府,都是一般的懒得遮掩。
展鸰也不说话,只是低头慢慢用杯盖刮着茶水表面的茶梗,几乎能感觉到胃中点心一点点被茶水润开,越发舒坦了。
谁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当官的想协调好方方面面自然更难,只是人家问什么就乖乖说什么……这可不是她的风格。
夏白若有所思,到底是诸锦耐不住性子,张口问道:“什么事?”
诸清怀有些意外的瞧了席桐一眼,忽然笑了笑,点点头,“话虽如此,却也想听听两位是怎么想的。”
这就是承认了,语气也比方才自在许多。
这才是平等公开的对话,展鸰安抚性的拍了拍席桐放在桌上的手,也不扭捏,在脑海中略略理顺了思绪便道:“非我不愿不忍,而是不能不可。”
昨天晚上她跟席桐两人熬夜做那些吓唬人的符咒时,就隐约觉得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细节被忽视了,只是两人一时间也分辨不出,直到今天展鸰替那对中年夫妇的儿子“占卜”,她才瞬间醍醐灌顶:
他们最初版本的计划可能无法完全推进!
原本他们想的是当众揭穿黄大仙的骗局,将他批的一无是处……符咒倒罢了,可这么一来,就势必会牵扯到占卜,因为卜卦是这两天他做的最多的事情。
然而就是这占卜,恰恰是碰不得的。
最大的阻力便是来自皇家,来自朝廷,来自整个大庆朝的百姓!
哪怕是科学高度普及的现代社会,占卜算卦依然大行其道,无数人趋之若鹜,更别提在“鬼神”横行的封建社会。头一个,圣人就极其崇信卜卦,上至文武百官,下至乡间百姓,都对此一道深信不疑。而朝廷中更设有专门的龟鹤所,便是汇聚天下占卜大师的所在,专门为王公贵族们占卜。
不管是他们真心推崇,还是为了平衡佛道两教,但占卜之术几乎是全民认同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说的更实际一点,好歹什么抓鬼、除邪祟的都有实打实的证据,拿出那些溶液来现场演示一番百姓们就会恍然大悟,可占卜呢?本就是玄而又玄的事情,怎么证明?
谁也无法证明它是真的,可同样的,也没人能够证明它是假的!
这种事情她都能想到,常年在政治圈儿打滚的诸清怀不可能想不到,可他为什么?
想到这里,展鸰下意识看向夏白,后者被她看的一怔,又本能的望向诸清怀。在得了诸清怀的颔首之后,夏白才有些不好意思的道:
“今日一早,大人就嘱咐过了……”
言外之意,他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若是展鸰能掌控局面自然是最好的,大家都省事;而即便她弄砸了,也已经消磨了黄大仙的气焰,开了好头,夏白他们只需要随便找个诸如“聚众闹事”的由头便能将他们带走,之后就都好说了。
这才对了,展鸰点点头,总算觉得一直缺着一块的拼图归位,一切都完整了。
夏白有些歉意的冲她跟席桐抱了抱拳,却听上头的诸清怀忽然来了句,“并非本官有意隐瞒,实在是无奈之举。”
一来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二来若是提前知会了,谁知这位展姑娘能否接受?临时闹开必然全盘皆输,倒不如先瞒着。
展鸰和席桐起身行礼,“大人多虑了。”
尽管席桐的表情还有些臭,不过却也明白诸清怀说的是实话。
本来么,为官一方的当政者就该是这个样子,也无需把计划中的每一个步骤都细细解释,不然效率低下不说,也确实容易出纰漏。
见他们是真的不在意,诸清怀倒是又多了几分赞赏,心下也松快了些。
此二人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和最器重的下属交好之人,若是因此事起了龌龊,他也不会好受。
如此甚好。
“我已派人去往其他州镇打探,不日就有结果,届时叫了苦主来,一同揭穿他的真面目才好。”
即便现在展鸰将他的戏法公之于众,也不过是点江湖骗术,且黄大仙这两天统共也没骗多少银子,即便百姓们发怒也有限。若他顺势认罪,依律也不过打几板子就得放了,反而不美。
展鸰点头,又正色道:“于占卜一道我实在是个外行,虽不推崇,却也觉得无需一棍子打死。若是用的好了,反而有助于民生安定。”
其实日常生活中的占卜很大程度上发挥的是心理暗示的作用,就好比她劝的那对夫妇和后面被逼着生儿子的女人……如果真能往正确的方向引导,百姓们不管干什么都信心十足、欢欢喜喜的,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诸锦打从刚才就没说话,却也敏锐的觉察到周围气氛先松后紧,如今终于彻底松快下来。
她眼珠一转,笑嘻嘻道:“姐姐你还是个外行?我倒瞧着是个大家!爹爹,你不在现场不知道,展姐姐好生厉害,生生将那黄大仙比下去了,大家都心悦诚服,一个个的喊仙姑呢!”
“哦?”诸清怀笑得和煦,如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长辈,“我倒是想听听了。”
展鸰一看他笑的人畜无害的模样就有些发毛。如果可能,她是真心不想跟这些玩政治的深交。
心思太细密太复杂,稍不留神就给他们牵着鼻子走……哪怕跟这些人对坐喝茶吃点心呢,全身上下的弦儿都不得放松,若是隔三差五就这样,她非消化不良不可。
展鸰先给他们演示了一遍江湖术士们常用的戏法,什么捉鬼、驱邪、空手下油锅的,又自嘲一笑,“至于我,不过是推理罢了。攻心战,心理诱导加上一点观察以及合理推测,差不多就是那样了。”
诸锦他们却不信,也似懂非懂的,就听夏白惊讶道:“可是方才那夫妇二人分明一言未发,展姑娘你便什么都料到了!”
“猜的!”展鸰笑道,“他们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既然两人都身体康健行动自如,那么不是问父母便是问儿女。”
众人点头,确实。
展鸰看向席桐,对方冲她举了举茶盏,示意她继续。
你就躲懒吧!展鸰斜了他一眼。
席桐有些无辜的眨了眨眼:我不善言辞。
展鸰隐晦的翻了个白眼,只得继续道:“世人所求无非功名利禄、康健与否,我见他们满面忧愁,却又不是火烧眉毛的样子,想来也不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再者,这几日城中许多药铺义诊,若是有病的,只管那里看去,又怎么会有人舍本逐末,放着好好的大夫不看,却先跑来这里?如果不是看病,那么十有八九是关乎儿女,便是卜卦。”
诸锦追问道:“为何不是看风水?”
展鸰反问:“你见过几人看风水带着女人的?”
时下女子地位低微,许多事情都是不许沾边的,看宅邸风水便是其中之一。
众人点头,夏白又问:“那你又如何得知他家有儿子,还知道去青龙寺求的签不好?”
“大凡这个年纪的人,只要身体好,总能熬到生儿子,”说这话的时候,展鸰脸上就带了点儿旁人看不大懂的冷笑,“世人如诸大人这般看重女儿的又有几许?又何须巴巴儿出来算卦?即便算,恐怕也是婚姻大事,而此事往往会交托给媒人,爹妈轻易不会出马。至于签,若是在青龙寺求了上上签,他们又何须愁眉苦脸?更不必再来麻烦第二回 。”
听到这里,就连诸清怀也多了几分兴趣,不由得追问道:“那若是他家中果然没有儿子呢?”
就好比自己,一把年纪了,不也只有一女承欢膝下么?
“所以我说一半是猜,”展鸰笑眯眯的,“若是没有,自然另有一套说辞,也不过混过去就罢了。”
经她这么一掰扯,众人只觉得如拨云见日一般,细细回想,果然是有迹可循的,只不过若想在瞬间将这些细节整合起来,绝非寻常。
展鸰解释完了之后,几人非但没觉得稀松平常,看她的眼神反而越发敬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