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六月拾玖
腥甜的血气从口中蔓延, 他白色的长袍上镀着月光淡淡的银霜, 轻抬眼皮向她看去时,睫毛处凝结的水露轻悠悠落下,很快又被风吹散在濛濛夜色里。
他看到小姑娘用手捂着面颊,纤弱的肩膀微微颤动, 愧疚又无措的对他说:“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阿凌, 你等我好不好……”
等,
等多久呢?
乔乔那么喜欢骗人, 从来都不讲信用。
密密麻麻的疼覆上心口, 因血染红的唇映的季长澜面容过分苍白。他看到一滴又一滴的泪珠从她指缝间滑落, 海棠色的袖摆洇湿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痕。
她哭的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伤心。
梦中的他微抬起手, 下意识的想碰碰小姑娘的面颊, 她却摇着头跌倒在门前的水洼里。
泥印溅在裙摆上,小姑娘喃喃重复着刚才的话:“阿凌,你等我好不好?”
季长澜缓缓闭上了眼睛。
好。我等你。
风吹来,小姑娘跌跌撞撞跑入夜色里,古榕树下的秋千空荡荡摇晃。
……
嗒。
泪珠落在车厢内的软榻上, 相隔百里之外的乔玥眼睫微微濡湿。
坐在她身旁的丫鬟毓秀讶然道:“诶,小夫人怎么哭了?”
许嬷嬷斥责道:“什么小夫人,哪里有小夫人?你记住,从今以后,这里只有刘姑娘,可没什么小夫人!”
“是是,奴婢记住了。”
……没有小夫人了?
断断续续的对话传来,乔玥的睫毛颤了颤,又簌簌落下几滴泪来。
也不知是不是药效的缘故,梦境虽然已经散去,可乔玥的意识仍旧浑浑噩噩的停留茫茫无边的雾气中。
梦里的小姑娘最后还是走了,她说的话从来都不管用,哪怕到最后一刻仍然骗了他。
她说的等,不过是要他好好活着而已。
季长澜心里是明白的,只是情愿相信她罢了。
他对她从来都没有失言过。
守着那一点点渺茫的希望,日复一日的等,他甚至在岭南多留了一年,直到最后离开时,都派人守着那个小院。
他担心她回来找不到他。
然而书里的季长澜,却再也没能等到小姑娘。
他一把火烧了自己,走的干干净净。
……
大雨下了一夜,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露气,乔玥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她在一间全然陌生的房间里,身上的衣服被人换过,浅碧色的素衫比平时的衣裳小了许多,头上的珠簪和腕间的首饰被人一并取了下来,从头到脚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她在侯府里的一切痕迹,都被人轻易抹除了。
隐约想起昨晚在马车上听到的对话,乔玥小心翼翼的挪到床边想查看一下情况,手刚刚碰上帘幔,帘幔却忽然被人从外面掀开了。
许嬷嬷面容冷漠的站在床边,视线扫过乔玥搭在帘幔上的手,冷笑道:“这里不比虞安侯府,外面有侍卫把守,出了城便是荒郊野岭,如今开春外面野兽正空着肚子,我劝姑娘还是少费些心思,省的丢了一条小命。”
言外之意就是,根本不怕她跑,反正她也跑不掉。
乔玥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快就出城了。
想起之前侯府里发生的事,乔玥能猜到之前那个裴婴是别人假扮的。
而且他背后的人一定对虞安侯府非常熟悉,几乎是季长澜前脚刚走,后脚就将她迷晕送走,动作之快,显然是早有预谋,并且确定了季长澜短时间内回不来。
能做到如此滴水不漏的,除了靖王谢景,乔玥想不出第二个人。
残余的药物让她没什么力气,她知道现在不是与她们起冲突的时候,只能识趣的将手收了回去,低声道:“嬷嬷误会了,只是这身衣服不大合身,嬷嬷可知道我原来的衣服去哪了?”
许嬷嬷冷哼一声,道:“烧了。”
“烧了?”乔玥袖口中的手不自觉收紧。
许嬷嬷向来看不上丫鬟出身的人,更别说乔玥这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了。要不是会蛊惑主子,怎么会用这么短时间就被虞安侯捧在手心里?
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没了规矩,她这个老嬷嬷可不吃这一套。
许嬷嬷对乔玥陡然拔高的语调很不满意,语声冷硬道:“不但衣服烧了,那些首饰你也不要想了,我早就让毓秀处理掉了。从今以后你就姓刘,与虞安侯府没有任何关系,也不是什么小夫人,你记住了吗?”
乔玥瞳孔微缩,一双杏眸儿里多了几分恼意:“是不是小夫人嬷嬷说了可不做数,您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怎么尽做些偷鸡摸狗的事?”
话外之意显然是在说自己偷了乔玥的首饰。
许嬷嬷的脸顿时黑了下来。
她在靖王府做事几十年,连老王妃都对她和和气气的,从未被人顶撞过,一个小小的丫鬟又凭什么敢这般污蔑她?
心头的火气蹭蹭上涌,她扬手就要教训乔玥,门却“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毓秀端着汤羹站在门外,见状忙道:“姑娘误会许嬷嬷了,她只是奉命行事,并不是贪图小利之人。”
乔玥当然知道许嬷嬷不是贪图小利之人,可眸中恼意却是半点儿未减,定定的看着许嬷嬷。
有毓秀在,许嬷嬷自然不好再“教训”乔玥,堪堪收回了手,冷笑道:“不过是个不知廉耻的爬床丫鬟,还真以为侯爷会来救你么?如今老王妃重病在床,侯爷忙的不可开交,难道还会为你做一个不孝之人?我劝你还是懂事一些,不要自讨苦吃的好。”
许嬷嬷冷冷丢下一句话,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房间。
之后的几天里,乔玥确实过的很不好。
许嬷嬷是个记仇的人,仗着自己资历老,给乔玥送的膳食一减再减,到最后只能是勉强果腹的状态。
丫鬟毓秀看不下去,专程去劝许嬷嬷,却被许嬷嬷一句“可别忘了自己主子是谁”给打发回去了。
侍卫将消息传到靖王府时,天空中又下起了细细密密的雨。
祠堂前的香灰悄然而落,在谢景鸦青羽缎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他低垂着面容看不出情绪,待信被火舌吞尽时,才淡淡重复了一句:“不知廉耻的爬床丫鬟……”
“你说许嬷嬷是在说谁?”
漆黑的眼瞳看向钟锐,钟锐陡然一惊,迅速低下了头。
自上次百玉春一事后,谢景就对季长澜和乔玥的事格外敏感,那天谢景阴沉可怖的神色犹在眼前,钟锐不敢再在这个问题上有太多牵扯,忙道:“属下这就派过去将许嬷嬷调回来。”
“站住。”
钟锐脚步一顿,抬头见谢景面上没有多少怒气,有些摸不着头脑道:“王爷还有何吩咐?”
谢景淡声问:“她最近与那个叫毓秀的丫鬟走的很近?”
钟锐道:“是,许嬷嬷看的紧,这些日子又一直在路上,乔姑娘几乎没出过车厢,路上只有毓秀偶尔会与她说些解闷的话。”
“解闷的话?”
谢景嗤笑一声,将另一封信件丢到钟锐面前。
信件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很不好看,钟锐瞧了半天,才依稀辨认出这是许嬷嬷的语气。
除了大肆渲染乔玥如何不懂规矩以外,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毓秀曾偷偷对乔玥透露过季长澜的情况。
虽然季长澜的情况不算什么秘密,可倘若是乔玥主动问起的,那就不一样了。
王爷可不希望乔玥对季长澜念念不忘。
看着谢景淡漠的神情,钟锐抹了把额上的冷汗,轻声问道:“这……可要属下重新派个丫鬟过去?”
“不用了。”
谢景将信件丢到桌上,神色淡淡道:“母妃时日不多了,等料理完后事,本王亲自去一趟。”
钟锐问:“那许嬷嬷如何处置?”
谢景转了下指间的扳指,轻声说:“不用处置,让许嬷嬷安心呆着便是。”
钟锐闻言一愣。
许嬷嬷在王府呆了几十年,谁都知道她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递回来的信件字里行间又十分针对乔玥,不难看出她与乔玥起了龃龉。
如果还继续让许嬷嬷留在乔玥身边的话,只怕许嬷嬷会更加变本加厉的为难乔玥。
想到此处,钟锐微微皱眉道:“刚才侍卫传来的信件上说,乔姑娘与许嬷嬷相处的并不融洽,许嬷嬷为人处事十分强势,如果王爷不干涉的话,只怕……只怕乔姑娘会过的很不舒服。”
祠堂前的木芙蓉抽.出嫩芽儿,盈盈翠绿在雨中愈显清艳,微风吹过时,微凉雨露落入屋内,谢景抬手拂去衣摆上沾染的水珠,嗓音淡漠的开口:“本王就是要她过的不舒服。”
……
老王妃是在三日后病逝的。
靖王府门前的石狮被雨水冲刷的愈发肃穆,朝中大臣纷纷前来吊唁,谢景一身素服站在灵堂前,面上倒没太多悲伤的情绪,只有耳边哭声响起时才微皱了下眉。
视线扫过三三两两的大臣,他低声询问身旁的钟锐:“季长澜还没来?”
钟锐道:“侯府刚刚派人送了信,说老王妃久病身亡,侯爷伤心过度害了重疾,今天只怕是来不成了。”
来不成了?
谢景看向屋内忽明忽暗的火盆,眸中神情晦暗不明。
季长澜对老王妃向来敬重,他今天会缺席是谢景如何也没想到的。
他问:“确定季长澜在侯府里?”
钟锐道:“确定,他这几日都未离开过侯府。”
谢景稍稍放心。
看来季长澜的情况是真的很不好。
毕竟他上次离开靖王府时才呕过血。
虽说外面传的都是他因为老王妃的缘故才生了病,但谢景心里清楚他八成是为了乔玥。
上次掳走乔玥时,他特地让胡卫顺手去季长澜书房拿了几封密信,不过是为了混淆视线营造乔玥凭空消失的假象,如今这个做法终于奏效了。
他现在手里抓着裴婴,只要仔细审下去,等裴婴熬不住了迟早会开口,到时候季长澜暗里对沛国公一家做的事公之于众,他就如刀俎鱼肉般的任他宰割,可以说是毫无翻盘的机会。
谢景垂下眸子,眼睫遮掩下的眼底透出几丝微不可查的愉悦,张了张口正要对钟锐说些什么,远处的侍卫忽然匆匆赶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对谢景道:“王爷,不好了,裴婴从暗牢里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