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泠
随着时间的过去,皇帝越来越不安,他心里清楚地知道,光这么在养心殿里等待是没用的。
当文永聚提起慕祐景时,皇帝把慕祐景当作了最后一根浮木,他需要人勤王救驾,慕祐景的确是一个合适的人选。只要他把慕祐景立为太子,那么慕祐景自然就名正言顺地成了皇位的继承人,慕炎这个贱种讨不了好。
岑隐此人一向见风使舵,唯利是图,说不定会“顺势”放弃慕炎,只要慕炎失势,慕祐景上位,那么自己就能出去了。
但是,没想到慕祐景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露了马脚,竟然让岑隐逮了个正着。
哎,他这个三皇儿还真是不会办事!!
皇帝在心里嫌弃地想着,此刻多少后悔自己选了老三,也许老大、老四他们会是更合适的救驾人选。
可是现在他后悔也迟了,有了今天的这一出,今后养心殿内外的守卫只会变得更森严,更密不透风。
他想再找人勤王救驾怕是不太可能了,岑隐是绝对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的。
想着,皇帝心中更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似要咬碎般。
“这是……朕亲笔……写的诏书。”皇帝仰首瞪着岑隐,心绪混乱,再次强调道。这一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重复这句话到底有何意义。
微风徐徐,从窗口刮来,把龙榻四周的月白色纱账吹拂了起来,幔纱轻舞,沙沙作响。
岑隐终于又看向了皇帝,唇角轻微上扬,带着几分邪魅,几分狂傲,淡声道:“我说真的就是真的,我说假的就是假的。”
这是何等的狂妄!
皇帝双眸瞪得更大,即便是他龙体康健时,也不敢说出口这样的话。毕竟国有国法,他还想要当个名垂青史的盛世明君。
皇帝本以为他已经彻底看透了岑隐这个两面三刀的奸佞,可现在却仿佛又觉得不认识他了。
“岑隐,为什么?”皇帝凝视着眼前这个既熟悉而又陌生的青年,唇角绷紧,心头疑云笼罩。
“朕待你不薄,你竟然……背叛朕,慕炎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皇帝断断续续地再次问道。
半年过去了,皇帝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一点。
他已经给了岑隐无上的权力与信任,岑隐还能要什么,爵位吗?他不是已经答应可以封岑隐为九千岁吗?!
慕炎还能给岑隐什么?!
岑隐静默不语,唇角似乎又微微上扬了些许,似深沉,似嘲讽,不可捉摸。
皇帝吃力地接着道:“现在慕炎……依靠你,万事顺着你,是因为他……用得上你。等到日后,他一旦登基……站稳脚跟,他第一个要……除掉的人……就是你。”
“狡兔死,走狗烹。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吧?”
“慕炎野心勃勃,年富力强,一山难容二虎,你们俩……迟早会一争。”
“朕现在重病,膝下几个儿子……也不争气,以后朝政依然……交给你。朕可以答应你,立七皇子……为储君,七皇子才不足三岁,日后,你一样可以……把控朝政。”
“还有,朕上次……说过的条件,依然有效。朕可以封你……为九千岁,兼摄政王。朕还可以……即刻立下诏书,以后由你辅助幼主。”
皇帝自觉已经展现了他最大的诚意,连他自己都差点心动了。
日后的事,皇帝现在也管不上了,现在他只想尽快从这个牢笼里出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阶下囚般被软禁着。
他想要这天下最好的名医来治疗他,而不是听那些个无用的太医废话。
岑隐一直但笑不语,由着皇帝一个人唱独角戏似的说了好一会儿。
皇帝一眨不眨地看着岑隐,又道:“你还想……要什么?朕甚至可以……把内库……也交给你。”
内库可是皇帝自己的金库,供历任皇帝自己驱使,大盛历史上的任何一个皇帝都不曾把内库的所有权交出去过。
他已经开出了这样的条件,几乎等于把大盛的半壁江山拱手让给岑隐把控,岑隐会不答应吗?!
皇帝的目光炽热无比,心跳砰砰加快。
这一次,岑隐终于有了反应,迈步朝皇帝走去,在距离他不到两步的地方停下了。
岑隐的影子在皇帝的脸上投下一道阴影,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条件不错。”岑隐随口叹道,唇角掀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皇帝黯淡的眸子一亮,下巴昂得更高了,就像是一个沙漠中迷途的旅人终于看到了绿洲般。
他就知道岑隐会心动的!
他提出的条件肯定比慕炎能给出的要好太多了,而且,对于岑隐而言,也少了很多不确定因素,岑隐至少能保住这辈子的荣华富贵。
岑隐还能求什么?!
趁现在慕炎不在京,只要他即刻下诏封七皇子为太子,那么一切就成了定局。等到慕炎回京,一切就都晚了,等待他的只会是来自岑隐的屠刀。
皇帝的眼前仿佛看到了慕炎卑微地跪在他跟前求饶的样子,心中一阵快意,那双浑浊无神的眼眸这一刻精光大作,眸底闪着兴奋的光。
这一回,他一定要将安平和慕炎千刀万剐!皇帝在心里暗暗发誓。
生怕岑隐后悔,皇帝连忙又道:“朕现在就……写诏书,封你为九千岁……”
皇帝为表自己的诚意,直接就在地上蠕动起来,挣扎着去摸掉落在不远处的那支狼毫笔,早就没有了身为帝王的骄傲与仪态。
皇帝用尽全身的力气地把右手往前伸着,两寸、一寸、半寸……好不容易才终于抓住笔管,却感觉到自己的右腕上传来一阵压迫感。
岑隐一脚踩在了皇帝的右腕上,也没怎么用力,皇帝却已经受不住了,觉得自己的手腕像是要被踩断了似的,发出难耐的痛呼声。
“……”皇帝心里又惊又疑,不明白岑隐又是怎么了。
他们不是谈得好好的吗?!他怎么突然就翻脸了!
“你……你干什么?!”皇帝的五官因为右腕的痛楚微微扭曲,质问道,痛苦地喊了出来。
岑隐毫不动容,妖艳的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叹道:“真是可惜了。皇上,您的手怕是写不了字了。”
他嘴里说着可惜,但声音中却丝毫不见一丝惋惜,如腊月的冰霜般清冷。
岑隐脚下微微用力,皇帝如杀猪叫得更凄厉了,脸色发白,手里的那支狼毫笔脱手而出,笔管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看着皇帝这副丑态毕露的样子,岑隐心里只有嫌恶。
“岑隐……”皇帝愤然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朕的手……放开朕的手!”
“来人,快救驾!”
皇帝浑身乏力,根本就反抗无能,只能惨叫着,痛斥着,额头冷汗涔涔。
然而,无人理会。
寝宫内只有他们两人,外面的羽林卫与内侍们一个个都像是聋了似的。
瘫在地上的文永聚自然也听到了,可是他此刻自身难保,哪里还有余力去管皇帝。连禁军都把控在岑隐手里,现在岑隐想让皇帝死就死,活就活,就算岑隐今天弄死了皇帝,这里的人也会当做没看到。
随着皇帝的喊叫声,文永聚额角、脖颈的冷汗更密集了,整个人仿佛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这时,通往寝宫的那道门帘被人掀起,文永聚下意识地看了过去,就见岑隐信步从里面走了出来。
文永聚不敢直视岑隐的眼睛,又立刻俯首盯着地面,身子下意识地缩了缩。
大太监袁直连忙带着两个小内侍给岑隐见礼,殷勤地问候道:“没惊着督主吧?”
岑隐淡淡道:“皇上让三皇子气病了,让皇上好好休息吧。”
他说话的同时,后方传来皇帝痛苦的呻吟声与喘息声。
袁直是个机灵人,既然岑隐吩咐让皇帝好好休息,那就是不用管皇帝的手了,无论断了还是折了都不妨事。
袁直飞快地朝门帘那边瞥了一眼,心里不屑:都到这个地步了,皇帝还真是不知道自己有几两重,活该!
“督主说得是,是该让皇上一个人好生休息一下。”袁直毕恭毕敬地作揖领命。
文永聚也同样听出了岑隐的言下之意,岑隐暂时没要皇帝的命,那么自己是不是也……
岑隐慢慢地背手,继续往前走去,“袁直,你们这段时日也辛苦了,那些伺候皇上的活,该由谁来就由谁来吧。”
“属下遵命。”袁直站在原地再次领命。
岑隐没再多说,毫不留恋地跨出了养心殿,沿着汉白玉石阶往下走去。
高则禄也如影随形地跟了上去,两个羽林卫随手把文永聚往地上一丢,也走了。
午后的阳光变得更灼热了,灼灼地炙烤着大地,这个皇宫就仿佛一个火炉似的,随时都要燃烧起来。
岑隐的周身却似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周围的一切隔离开来,额头上光洁如玉,不见一滴汗珠。
岑隐那双狭长的乌眸犹如一片深深的寒潭,清冷、平静而又深邃。
踩下最后一阶石阶后,岑隐忽然停了下来,目光落在腰侧的绣着云纹的荷包上,他修长的手指在荷包上的云纹上微微摩挲了两下,那沉静的眸子也随着他的动作荡起了朦胧的涟漪。
岑隐只停留了一瞬,就不紧不慢地离开了。
袁直站在屋檐下,恭送岑隐离开。
直到岑隐的背影消失,袁直才回过了头,目光漫不经心地斜了角落里的文永聚一眼。
袁直身后的两个小内侍也同样在看文永聚,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觉得督主还真是体贴。
谁都知道伺候一个瘫在床上、出恭完全不能自理的病患有多麻烦,多辛苦,每天把屎把尿,屋子里动不动就是些腌臜物,让人不忍直视。
督主这是特意留着文永聚给他们分担呢!
两个小内侍心里都是感恩戴德,琢磨着一定要把皇帝看好了,给督主分忧。
寝宫的方向,皇帝还在反复地叫着,隐隐约约地有“来人”、“朕的手”、“传太医”之类的词从门帘后飘出。
袁直只是一个细微的眼色,一个圆脸小内侍立刻就意会,打起了那道明黄色门帘,皇帝狼狈蠕动的身形立刻映入他们几人的眼帘。
袁直皱了皱眉,没有进去,毫不掩饰脸上的冷漠与嫌恶。
袁直嫌弃地甩了下袖子,阴阳怪气地吩咐那圆脸小内侍道:“小唐子,还不赶紧让文公公去伺候皇上。没看到皇上摔了吗?!哎,领着伺候人的活,还尽偷懒!”
明明文永聚就在不到三丈的地方,明明文永聚也能听到袁直的声音,可是袁直却偏偏没有直接跟文永聚说话,反而让人去给他传话,就仿佛文永聚根本就不够资格跟他说话。
“是,袁公公。”小唐子连忙领命,跟着昂首挺胸地走到了文永聚,颐指气使地说道,“文公公,你还傻愣在这里做什么!”
小唐子的声音尖锐如针,傻愣愣的文永聚直到此刻才回过神来。
“还不赶紧进去伺候皇上!”小唐子指着寝宫的方向斥道,“别想偷懒!”
文永聚神情木讷,失魂落魄。
过去这半年来,这种类似的使唤、辱骂他没少听过,起初他还会愤怒,渐渐地,他就学会了忍耐,他告诉自己等到皇帝重握大权的那一刻,他自然可以重回高位,到时候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可是经过今天后,文永聚心底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苗被浇熄了。
他一直觉得自己不比岑隐差,只是岑隐一次次地打压自己,他这几年的境遇才会每况愈下。
岑隐忌惮他,所以一直不敢动他,所以他才能安然无恙地待在养心殿里,直到今天,他才知道他错了,大错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