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泠
皇帝气息微喘,心脏像是被什么扭绞一般,痛得钻心,眼前又是一片黑暗汹涌地袭来,身子微微哆嗦起来。
內侍吓坏了,连忙给皇帝顺气,“皇上息怒!保重龙体!”
皇帝昏迷了三日才醒,要是再晕厥一次,想想就觉得险,內侍感觉脖子后面凉飕飕的,汗毛倒竖,生怕皇帝有个万一。
皇帝连续深吸了好几口气,气息总算稍稍平复,只是脸上还没什么血色,一时白,一时青。
别人不知道,但是皇帝可以很确定,父皇的遗诏是被他亲手烧的,父皇在五台山去得突然,也不可能留下同样内容的两份遗诏,真相昭然若揭——
杨家。
这一定是杨家早就按照原本拓印下来的拓本。
杨家人本来就是些上不了台面的阴险小人,自己念着杨羲那会儿的旧情既往不咎,没想到他们竟然还藏了一手……没想到他们耐心地等到了此时此刻才发作!
这次的南巡简直遭透了!
皇帝忽然动了,将手里的拓本揉成一团,然后猛地丢了出去,以此宣泄着心头的怒火。
“说!”
皇帝的唇齿间挤出这么一个字,脸上黑得像是染了墨一样。
程训离见皇帝缓了过来,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就回禀起这拓本的由来:
“皇上,据臣调查,这拓本乃是白兰军的匪首命人贴出来的,宣称皇上得位不正,她是天人下凡,是替天行道!”
程训离一边回禀,一边小心翼翼地瞥着皇帝,见皇帝的额角又暴起了青筋,连忙道:“皇上息怒,莫要让那乱党的奸计得逞!”
皇帝又深吸一口气,声音中掩不住的僵硬,再问:“现在,外面的情况如何?”
程训离斟酌着词句回禀道:“如今城中各书院的学子们还有些混乱,因为松风书院的宋彦维等人还关在姑苏府衙的大牢里没有放出来,而且遗诏拓本的事也引来了一些非议……愈演愈烈。”
什么?!皇帝双目瞪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布满血丝的眸子里显得有些狰狞。
他都昏迷了三天了,那些被关进大牢的学子们居然还没放出来!
慕祐景是怎么办事的?!
文永聚不是说事情交给他来处置吗?!没用的东西!
皇帝越想越气,好不容易才压下的心火又灼烧了起来,烧得他胸口一阵阵的灼痛难当。
皇帝的拳头紧紧地握在一起,唇线绷紧如铁,冷声吩咐道:“程训离,即刻把牢里的几个学子释放出来,命礼部尚书前去安抚一二。还有……”
皇帝又转头吩咐一旁的内侍,“宣刑部尚书、工部尚书、魏永信、左布政使、应天巡抚……”他一连报了一溜的名字,“还有封炎觐见!”
“是,皇上。”一旁的内侍连忙应声,暗暗地松了口气,知道皇帝既然宣众臣觐见,也就意味着他差不多冷静了下来。
含晖堂的内侍们一时又忙忙碌碌,忙着去宣人。
皇帝昏迷三日的事早就传遍了沧海林和安园,此刻见含晖堂里有了动静,不少人都来打听,知道皇帝醒了,皆是如释重负。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一下子就扩散了开去。
內侍们皆是步履带风,只除了前往卧云苑宣封炎的小內侍。
他被拦在了卧云苑的院门外候着,催促了卧云苑的宫女好一会儿,宫女皆是不动如山,只敷衍说他已经去叫人了。
“这一叫”就叫了足足近两盏茶功夫,封炎才姗姗来迟地从卧云苑里出来了,等他抵达含晖堂时,自然是迟了。
带路的小内侍没敢进去,只把封炎送到了门帘口,就让他自己进去了。
于是乎,当封炎打帘进去时,迎接他的是里面十数道目光,其中自然也包括皇帝。
一众官员都已经到了,只等封炎一人了。
皇帝依旧坐在榻上,脸颊因为大病昏迷了三日微微凹陷起来,看来清瘦了不少,衬得他的脸愈发阴鸷,似是笼罩着一层阴霾。
封炎依旧气定神闲。
他今天穿了一件绣仙鹤戏竹紫袍,腰束涤带,配着月白荷包,头发半披半束,一副闲散样儿。
皇帝的目光凌厉如箭,没等封炎行礼,就厉声道:“阿炎,朕一向待你不薄,你竟然如此回报朕?!”
周围的几个大臣皆是噤声不语。
封炎在距离皇帝四五步外的地方立定,距离不近不远。
他俯首作了一个长揖,疑惑地问道:“皇上舅舅,外甥不知做错了什么……”
皇帝觉得封炎是在装傻,更怒,抬手指着他的鼻子又道:“先帝遗诏的事在姑苏传得沸沸扬扬,此事乃是白兰军乱党所为,朕派你去剿匪,你却没有好好办事……说!你是不是居心叵测!”
你是不是和乱党有所勾结?!
后面这句话皇帝没有出口,但是屋子里的其他人其实都猜到了。
气氛瞬间就绷紧至顶点。
在场的臣子们也知道皇帝这是在迁怒封炎,但那又如何呢?谁让封炎是崇明帝的亲外甥,谁让封炎是安平长公主之子!
有些“罪”从封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浸在了他的血脉里!
众人心里都是暗暗叹气,移开了目光,神色各异。
在皇帝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封炎毫无畏惧地与他四目直视,那双让皇帝觉得无比熟悉的凤眸是那么明亮清澈。
封炎看着皇帝,陈述道:“皇上舅舅,外甥前去剿匪是奉舅舅之命,也是接了圣旨才从千翠山回来。外甥回来时,白兰军两千乱党基本剿灭,只余匪首白兰花带领百人潜逃,由施总兵负责追缉匪首。”
“之后的事,外甥都回了姑苏,自是一概不知。”
“皇上舅舅可要把施总兵招回一问?”封炎直接把问题抛给了皇帝。
“……”
皇帝的眉心蹙得更紧,无言以对,如鲠在喉。
的确,他为了避免封炎立了大功,听闻白兰军的大部队被剿灭,就急忙把封炎召了回来……那么现在遗诏拓本的事既是匪首白兰花所为,又关封炎什么事。
这个道理在场的诸人都明白,一个个眸中更为复杂,三三两两地互换着眼色。
屋内的气氛一时异常僵硬。
皇帝苍白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想骂又怕被人说他容不下封炎,气得一口气又差点上不来,眼前一阵发黑,胸口更是起伏不已。
皇帝不禁想到了岑隐,当初要是岑隐在身旁,肯定能劝住自己,让自己别那么冲动地把封炎召回,何至于现在反而被封炎拿捏了。
皇帝极力按捺住心头翻滚的怒意,想要强行挽回脸面,直呼其名地斥道:“封炎,你剿匪时令那匪首逃脱,如今在姑苏兴风作浪,你非但不反省,还要托辞狡辩?!”
皇帝的声音愈来愈严厉,面沉如水。
“外甥受教。”面对皇帝那慑人的威压,封炎还是那副安然处之的模样,抱拳道,“为将功折罪,外甥愿意带兵亲手活捉那个匪首白兰花!”
封炎义正言辞,颇有几分敢做敢当的意思,皇帝又是语结,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
说到底,皇帝不过是迁怒封炎,但是让他再把封炎放回千翠山,那是万万不行的。毕竟现在局势未明,到底是谁在搞鬼也无法确定。
表面上看,是白兰军在煽风点火,但实际上,皇帝却知道这其中必定也有杨家的一分力,问题是到底是杨家假借白兰军的名头,还是杨家背地里和白兰军那个匪首勾结在了一起,亦或是……
皇帝的鹰眸中明明暗暗,眸光闪烁不已,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距离床榻不到一丈远的封炎。
他方才先发制人地斥责封炎,其实也是带着几分试探的味道,想看看会不会是封炎悄悄勾搭了杨家闹了这一出。
但是,现在看起来又不像。
屋子里更静了,只有那炭盆燃烧时偶尔发出的一两声“滋滋”声,火星跳跃着。
空气好似凝结住了般,气氛阴郁。
即便皇帝不说,他的心思也不难猜测,更何况,在场的官员多是皇帝身侧的近臣,多于这位天子的心病与猜忌都是门清,低头不语。
在一片沉寂中,神态泰然明朗的封炎就如同鹤立鸡群般醒目,才十七岁的少年本就处于人生最意气风发的年华,就如同那拨开阴云的晨曦,明亮而又灿烂。
看着封炎,皇帝就忍不住想到了安平,那个年少时鲜衣怒马的安平。
他的拳头不自觉地握了起来,眼神阴郁,沉声道:“算了!你在姑苏城人生地不熟,这件事还是交给施总兵和刘巡抚他们来处置。”
封炎耸耸肩,从善如流。
皇帝想找封炎撒气,却反被封炎堵了一口气,压在胸口上不上、下不下,于是就迁怒到了屋子里的其他人身上,滔滔不绝地怒骂起来:
“刘一溥,你这应天巡抚是怎么当的!巡抚本应‘巡行天下,抚军安民’,可你又是怎么安的民?!白兰军为祸江南,你这巡抚就该当起首责!”
“孟鹭,你身为姑苏知府,连白兰军的匪首潜入姑苏都不知道,任那乱党为所欲为!该当何罪!”
“魏永信,朕让你协助孟鹭负责姑苏的警备,你是怎么办事的!”
“……”
皇帝声声痛斥,在场的几个官员皆是不敢回嘴,任由皇帝发泄怒火。
然而,看着他们一个个的窝囊样,皇帝只是更怒。
一旁的中年內侍看着皇帝口嘴干裂,连忙给皇帝递了温茶水。
封炎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看着,事不关己。
皇帝一口气饮了半杯茶水后,心口的火苗稍稍熄灭了些许,心里也终于有了决定,道:“朕是靠不上你们了。传朕口谕,八百里加急,回京宣阿隐觐见!”
听皇帝提起岑隐,屋内的气氛立刻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几个京官面面相觑。
众人中,文永聚的神情最为微妙,就像是咬了一口馊掉的食物般,五官微微扭曲,脸色难看极了。
不能让岑隐来,岑隐来了,哪里还有自己什么事?!
岑隐是不可能给自己任何出头的机会的!
文永聚原本巴不得当隐形人,现在却急了,连忙上前了半步,抢在中年內侍之前说道:“皇上,这要是让岑督主过来,那京城就没人主持大局了……”
文永聚挤尽脑汁地想让皇帝打消这个念头,想来想去也只有以朝政为借口。
其他几个官员都是沉默不语,皇帝正在气头上,他们又何必逆皇帝的意思。
至于应天巡抚和孟知府这两个江南当地的官员,自然也知道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厂督之名,只不过,他们远在江南,对于岑隐更多的是闻其名,此刻心里也只是感慨着皇帝对岑隐果然十分信任。
封炎也同样没说话,随意地抚着佩戴在腰上的荷包,以指腹感受着那精致的刺绣,心想:蓁蓁对自己可真好!还记得给他绣荷包呢!
“……”皇帝却是皱了皱眉头,心里觉得这个文永聚不仅不会办事,而且还不会看眼色。
文永聚说的这些,皇帝又怎么会想不到,但是他顾不上了,如今遗诏的事弄得他焦头烂额,江南士林人心动荡……再这么下去,他怕局势还会发展到更难收拾的地步!
阿隐不在,这些个无用的蠢材都干不好事,非要自己推一下,才动一下……还有他那个三子更是背着他连连干下蠢事!
若是阿隐在,事情何至于此!!
这一次也不用皇帝说话,那中年內侍就阴阳怪气地嘲讽文永聚道:“文公公,你就少说两句吧,气着皇上的龙体,你担待得起吗?!”
“文公公,做人最要紧得就是认清本分,你居然还想跟督主一争高下,未免也太没有自知之名了。”
中年內侍说话一点也不留情面,只说得文永聚脸上热辣辣的,心中恨恨:真真虎落平阳被犬欺。这些势利小人全部都被岑隐给收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