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痒痒鼠
“过了午时了。洗漱午休,用完晚膳后, 玛法和弘晙细细地讲。”
弘晙木呆呆地洗漱, 不知道是睡着还是没睡着的状态,迷迷糊糊的打个盹儿醒来,用膳的时候一勺子米饭差点儿用到鼻子里。
皇上在心里深深地叹气。
祖孙两个用完晚膳沿着海滩散步,椰子树成荫, 海风轻轻,海鸟绕肩, 弘晙却是好像丢了魂一样。
皇上到底是没法说下去,还是四爷在下午的时候,专门和儿子谈心。
曾经西班牙总督办公的西班牙式书房里,金碧辉煌、金光灿灿的金制吊灯, 繁复精美、精湛卓绝的浮雕,鎏金的彩绘,镶金镂刻的家具……一切都是独特、沉稳、张扬、豪放,一种精致浪漫的极致华美,一种神秘而瑰丽的色彩。
看在弘晙的眼里, 这里的一切,都是好像一簇簇火焰在燃烧。
大大的落地窗前,外头有郁郁葱葱的草坪和花草树木,还有蓝天碧海,里头有父子两个四目相对。
弘晙还是呆乎乎的,大大的眼睛里是孩子才有的无辜和纯净,似乎在祈求大人们什么。
四爷心痛,脸上有着难以遮掩的犹豫和迟疑,却又不得不对儿子说实话。
蹲下身来,正视儿子的眼睛,慢慢说道:“明年春天的会试,还有派人出海等等事情,必须要你玛法回京处理。南方的事情,阿玛留下来,你额涅也留下来处理作坊事务。”
“弘晙——和阿玛、额涅一起留下来,好不好?”
气氛在这一刻凝固。
四爷艰难地说完这段话,不错眼地看着儿子的反应;弘晙傻乎乎的看着他阿玛,目光空洞无神,好似神魂出窍一般。
一蹲一站两个身影,视线正好持平,都是一动不动,满书房的华丽、精致退散,冲天的火焰腾空。
四爷的眼里,只有他儿子的小身影。
弘晙的眼里,整个书房都好像在熊熊燃烧。
他阿玛的身影一虚一实地闪烁。
弘晙的身体失去反应,脑袋里乱糟糟的,他也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四爷看着儿子六神无主的样子,心里好像有一把刀在搅动。
四爷慢慢地伸手,紧紧地抱住儿子,心里酸痛,声音克制不住地哽咽。
“弘晙乖。阿玛知道弘晙想要一家人在一起,阿玛很抱歉。”四爷想起自己缺失的儿子成长岁月,让儿子千里迢迢来到南方,心里更是大痛。
“朝廷今年事情太多,需要弘晙和弘晙的玛法分开一段时间。”
“阿玛保证,南方的事情处理完之后,谁都就不再出远门,一家人,春天陪着弘晙去斗技场,夏天陪着弘晙去承德避暑,秋天一起赏蛐蛐儿,冬天海子里溜冰钓鱼……陪弘晙过每一个节日。”
阿玛的声音好像从天边传来,缥缈入耳,弘晙终于有一点反应。
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事情成真了。
不是他和玛法回京留下来阿玛和额涅,而是他要留下来陪着阿玛、额涅,玛法一个人回京。
弘晙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事实,只知道他不想接受,拒绝接受。
大人都喜欢哄骗小孩子,玛法和阿玛也一定是在哄骗弘晙,欺负弘晙掉眼泪,弘晙不哭。
弘晙不哭。
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在他阿玛的肩膀上,无声无息地浸透进葛纱做的上衫里。四爷一个夏天面对酷热的太阳也没有觉得烤烫,此刻感受到儿子的眼泪,却是感觉到,那是不可承受之重。
“弘晙要相信,阿玛爱弘晙,额涅也爱弘晙,玛法也爱弘晙。”四爷的眼睛湿润,声音里带有哭意。
“不论发生什么,不论过去,现在,未来,我们永远都爱弘晙。”
弘晙再也受不住,“哇——”“哇哇哇——”
弘晙阿哥哭得浑身颤抖,好似溺水之人一样地抱着他阿玛,一声声“哇哇哇——”,五内如焚、肝肠寸断。
“要玛法——哇哇哇——要阿玛——哇哇哇——要额涅——哇哇哇——”
“哇哇哇——”
抓着他阿玛肩膀上的衣物的手一抖一抖,泪水磅礴,脸上、脖子上都是眼泪。
弘晙的一颗心,硬生生地给分成两瓣儿,一瓣儿随着玛法回京,一瓣儿随着阿玛和额涅留在沿海。
可是弘晙只有一个人,他不会鸿钧老祖的“分==身之术”,人不能分成两瓣儿。
“哇哇哇——”
“哇哇哇——”
哭声里有无数无数的伤心,泪水顺着面颊朝下流,小河一样,四爷抱着不停地哄。
好像儿子几个月的时候刚开始长牙不舒服,但还不会说话不会表达只知道哇哇哇大哭,他和福晋轮流抱着哄。
“阿玛知道,弘晙不哭,不哭。”
“弘晙乖乖,阿玛明年尽快带弘晙回京。”
“哇——哇——哇——嗝儿——哇——”
四福晋领着人打理好启程前的一切事宜,一直感觉心里头不安声,心脏砰砰地直跳。
实在忍不住,嘱咐翠儿和嬷嬷们一声来找儿子,还没进来四爷的书房就听到儿子的大哭声。
四福晋的一颗心碎成一片片。
眼泪瞬间出来。
“乖、乖,弘晙乖乖。”
弘晙阿哥已经哭到眼睛红肿,嗓子沙哑,他只觉得自己好难受,好难受,模模糊糊听到额涅的声音,想伸手要额涅抱,也没力气。
“额涅——哇——嗝儿——”
一家三口都是哭,皇上在自己书房里,也是默默流泪。
皇上要和乖孙孙分开大半年,怎能不伤心?
弘晙哭得累极,迷迷糊糊地睡着,睡梦里时不时地抽噎一声,还有眼泪溢出眼角。四爷和四福晋给儿子脱了衣物,四爷手里拿着毛巾给儿子擦脖子上的泪水,四福晋手里拿着冰包细细地给儿子敷眼睛。
夫妻两个偶尔目光交接,一样的心痛。
行馆里的人因为弘晙阿哥的哭声沉浸在伤痛里,又因为弘晙阿哥哭了一个下午,晚食也没用,一家人都没用,整个南下的队伍要离开马尼拉回去中原的兴奋,荡然无存。
第二天一大早,弘晙醒来,发现外面阳光灿烂耀眼,花木葱茏,他阿玛还守在自己的身边,鸟语花香都经过半开的窗户透进来,一时心情大好,作势就要扑到阿玛怀里撒娇……
四爷就看着儿子从满脸欢喜,伸胳膊要抱抱,一下子变为闹别扭的转身,趴在被子上,浑身都是“我还在生气”的气息。
四爷……正要去抱儿子起来洗漱,又听到“咕咕咕”的声音……
儿子的小肚子里发出来的。
弘晙浑身僵硬,四爷又是心疼又是想乐呵。
“起来洗漱用早膳,我们马上出发。”说着话,四爷直接抱起儿子到里间洗漱。
弘晙阿哥因为自己肚子里的动静,生气的气势撑不起来,一张脸皱巴着迷迷糊糊地洗漱早膳,眼见这些平时日喜欢的美味,也是无精打采。
椰子树卷翘,好像是感染了弘晙阿哥的情绪而跟着伤感一样,小鸟儿也不再叽叽喳喳。
弘晙阿哥垂眉耷眼的,气息萎靡。
小脑地微微低着,让他阿玛牵着手去给他玛法请安,刚出来院子就被闻讯而来的伊达尔戈公爵缠住。
伊达尔戈公爵是小跑来的,额头上还冒着细汗。
“今天就走?太突然了。我还没准备好礼物。”
“这都是我平时最喜欢的书籍,还有士兵叔叔最喜欢的几本书,留在西班牙不方便,都带来了。还有我们国王陛下赏赐我的一些物事,留在我身边也不能变成金子银子花,都给小四阿哥送来。”
伊达尔戈公爵蹲在地上,一样样地交代他匆忙中打包的两箱子礼物,弘晙阿哥摩挲着一本书的封面,封面陈旧但保存良好,一看就是主人经常翻阅却又分成爱惜。
弘晙阿哥随手打开这本水兵叔叔写了很多注释的《李尔王》,“……一个最困苦、是微贱、最为命运所屈辱的人,可以永远抱着希冀而无所恐惧……”
弘晙阿哥望着水兵叔叔在“无所恐惧”下面留下的深刻笔迹,想起水兵叔叔的遭遇,眼里又有眼泪出来。
伊达尔戈公爵轻轻停下手里的动作,掏出他的香水帕子给小四阿哥擦眼泪。
“小四阿哥莫哭,水兵叔叔一定会上天堂。”
顿了顿,他又想起小四阿哥所在的大清宫廷,明知道不应该多说,还是忍不住多说一句。
“小四阿哥莫怕。‘权力是看似邪恶,但确实为生命的本质’。我们不要心怀惧怕。”
小四阿哥长长的眼睫毛颤动,蝴蝶振翅一般,抬头看一眼他的新朋友伊达尔戈。
吸吸小鼻子,发出一个浓重的鼻音,“嗯。”
接着说了两句话。
“水兵叔叔在信里说,他非常感激一路上帮助他的人,他的生命里充满感恩和希望,本应该含笑离去,可却因为心愿未了,厚着脸皮麻烦恩人和好友幸存于世的孩子,很是痛苦不安和愧疚。”
“还说,如果可以,希望伊达尔戈能去大清国看一眼,吃一口大清国的豆浆油条,捡一片北京西山的红叶……说,伊达尔戈一定会喜欢古老的东方国度,喜欢用筷子吃饭的人们。”
说着说着,弘晙的眼泪有吧嗒吧嗒地掉。
伊达尔戈公爵一边给小四阿哥擦眼泪,一边自己也哭。
抬起胳膊用袖子狠狠地一抹眼泪,哭着说道:“我明白。水兵叔叔的祖先是大清国的人,他一定希望大清国和西班牙的友谊永存,永远没有战争。”
就和那些摩尔人和西班牙人的混血,面对两个国家的常年战争一样。伊达尔戈公爵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明亮清透,声音里也透着坚定的决心。
“我一定努力,在我的有生之年,一定不负水兵叔叔所托。”
希望将来大清国和西班牙没有战争。
弘晙阿哥哭着点小脑袋,摸索着一本本书本儿,小鼻子一抽一抽。
伊达尔戈公爵望着眼前的小金娃娃,本来打算回到西班牙后就可以悠闲人生,此刻却感觉自己又找到了生命的意义。
所有的混血,都不是他们自己能决定的,他们不是私生子,不应该受到整个社会的排斥和歧视。
世间所有的不平都是天然存在的,人是没有完全自由的。他要警醒自己,永远不要变成因为权力发疯的“李尔王”,永远和小四阿哥是好朋友。
两个小伙伴各有所思,但都是对未来的期待。
继续说话,一会儿慷慨激昂,一会儿一起流泪,一会儿还争执几句……
皇上和四爷听着侍卫的汇报,都是无奈地笑。
小孩子的脸,七月的天。
皇上和四爷一方面是因为小孩子的情绪多变而稍稍放心,一方面又仔细琢磨着他们的谈话内容,暗自纳闷。
可以肯定的是,弘晙不认识那位“水兵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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