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萧苏苏
家里的那两辆二八自行车实在是太大,就以万幸现在的个头,虽然在同龄女生当中算是比较高挑的,可想要骑那辆车,别说是脚碰到地面了,就连脚蹬她都根本不能踩着囫囵的转圈子。
是以,来的这路上她还是蹲的附近老乡的驴车,回程也一样,在路旁边蹲着——这些天她也算是又混了个脸熟,不过这十里八乡的,大多都是一条大路上连着的几个村子,互相也都认识。
尤其是万家前几天才摆了酒席,就是没给份子钱、也给不起过寿钱的贫困户人家都不嫌弃,照样让上桌吃饭,招待的也好,这一弄的,大伙也都知道了。
一直看着万幸要上车,贺知书才终于咬咬牙,走到了万幸面前,说道,“那个,万幸同学。”
万幸正整理自己东西呢,忙的头也不抬的说,“有事说。”
拉车的老乡要给家里的小孙子带回去点麦芽糖,但是一根麦芽糖现在涨价涨到了五分钱,老乡在和小贩讲价,他这次出工挣得钱多,想直接买十个,回去备用着。
这个老乡家里的儿子媳妇也都是能干的,花上几块钱给孩子买零食有点夸张,基本都是老人省下来的生活费,老人隔着辈分疼自己孙子,这谁也没的话说。
万幸笑着观察了一会儿,拿着自己形影不离的相机又给拍了个照片。
贺知书吞吞吐吐了半天,终于鼓足了勇气一般,说道,“我刚才其实是逗你玩的。”
“嗯?”万幸抬起头,眼神有一瞬的迷茫——逗她?
这辈子能逗的了她的,她家人算一波……贺知洲勉强算一波,还能有谁?
这贺知书是几斤几两啊,要逗她?
看见万幸这一脸茫然,贺知书也不知因何松了口气。
他笑了笑,左右看了看,指着万幸那一叠照片,说道,“就是这个照片上的人。我骗你的,其实我认识他。”
万幸不感兴趣的翻了个白眼,“哦。”
“他是我哥哥。”贺知书说话只说了半截,特意的等了一会儿之后,才把下半句话给补齐了,说,“只不过说同父异母的哥哥——他比我大很多,爷爷也喜欢他,但是他并不喜欢我。”
这要按照正常剧情,自己是不是该问一声为什么?
万幸挑眉,没按剧情走,特灿烂的一笑,说,“这也正常啊,贺知洲谁都不喜欢,他连自己都不喜欢。”
贺知书又是一噎,看着万幸的表情渐渐的古怪了起来。
他顿了顿,还想再接再厉的说什么,可老乡已经笑呵呵的回来了,手上带着丰盛的麦芽糖。
万幸眼睛一亮,迎着老人笑呵呵的表情说道,“爷爷,买到啦?”
“哎,买到啦!”带着个草帽,浑身黝黑、一看就是干了一辈子农活的老爷子憨厚的一笑,“我经常在他这买呢,这次买的多,搞到四分钱一个,我凑了个整,他还又送了我俩。给,你俩孩子,一人一个——这麦芽糖都是老乡家里自己做的,干净,附近上学的小孩儿都稀罕这个。”
万幸伸手接过,满脸笑盈盈地干脆拆开包装塞进了自己嘴里。
贺知书也接了一个然而放在手心,却没吃。
万幸扫了他一眼,心里有点可惜。但也没开口说,毕竟开了口,难受的可能是老乡,没必要让老人心里难受,不过一个麦芽糖而已。
眼见着万幸是不打算再继续和自己说话,贺知书便也只能沉默的把路让了出来,让老乡把驴车掉头。
万幸直到驴车踏上大道,都没回头和贺知书再打个招呼。
一直眼看着驴车消失在了胡同口,贺知书脸上腼腆的笑意渐渐消失,唇角逐渐向下,眼神令人发寒,显得整个人都十分的阴鸷且恶毒。
手上的麦芽糖在他手里已经变得发软,夏天的高温本身就会加速麦芽糖的融化。在路径一个拐角时,贺知书将手里那颗廉价的糖果丢到了一个乞丐的碗里,随后看着乞丐惊醒的模样,目光开始逐渐变得高傲起来,唇角的笑容也开始渐渐的升起。
他想,万幸不过是个乡野村姑,就和这眼前的乞丐一样,现在还不知道有钱有背景的好处。
等到有朝一日,她要被迫像是农村所有风俗一样,嫁给一个又老又丑的村汉去给弟弟换取高额的嫁妆的时候,还有她来跪着求自己的份儿。
何必现在自己还上赶着巴结她,也是给她脸了。
*
跟着老乡一路回村的万幸一路上溜达,盛夏里的小路上到处都开满了数,乡村里的驴也都精明的很,知道自己就往树荫底下跑,一路上一点都没晒到。
临近下车前,万幸问老乡,说道,“爷爷,我这还有点糖豆,您回家带给孙子吧?”
老爷子一愣,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就被塞了满手的糖果。
万幸手小,抓了一把也不过抓了五六个,还塞不满老爷子的手心。
他干了一杯子的农活,手掌宽大且粗糙,上面还有许多纵横的沟壑,不小心碰到了,还觉得十分的坚硬,那是已经成了老茧的皮肤。
万幸看着,就想到了上辈子院长爷爷的手。也忽然就想起,院长爷爷曾经也是个文弱书生的。
可后来不知因何断了臂,也不知因何,手就和眼前这个干了一辈子农活的大爷一样,粗糙而宽大。
万幸不等大爷说话,继续蹦跶着往前走。
前面不远处就是他们村,她家就在村口,一眼就能看见。
她自己没什么吃糖的习惯,只是村里小孩儿多。打从小生意市场化被允许之后,多多少少的农民白天都会去外面弄点营生,再过几年,可能农村老少化会更加的加剧。
她的那些糖,就是来逗村里的孩子的。也是因为知道,这些孩子在家里难得吃到一回,毕竟不能果腹不能充饥,是个‘享受’的事儿,而农民哪能享受的了,一辈子就该是个苦命,不能平白给自己养娇气了。
这是绝大多数农民的想法,也没得更改的。
她们家建在一颗巨大的杨树下面,院子里面还栽了两三颗的桃树,虽然没结果,但是已经绿茵茵的一片了。
这几天没事儿的时候,包括张老先生一起,都会带着她爸妈和村里的老学问在树底下聊天,旁边备上一壶凉茶,再放点花生瓜子的,也算是得趣儿。
怎么今天……一个人都没呢?
万幸皱了皱眉,步伐不由就慢下来了——就连平时总跟着附近的孩子咋咋呼呼的玩枪战游戏的万志高都不见了。
“万幸?”旁边一个躲在树后面的小姑娘看见万幸,用更小的声音呼喊了她一声。
万幸皱着眉回过头,是她们家隔壁的孩子,小名叫牛妮儿,长得憨厚可爱,一张脸又圆又讨喜,平时她也喜欢这孩子,很单纯。
她左右看了看,正午大家都在休息,没什么人在这附近闲聊,都等着养精蓄锐,下午还要下地干活,只有不知疲倦又放了暑假的孩子们,三三两两的在附近不辞辛苦的用尿和着泥巴玩摔炮,一点不嫌脏。
“怎么了?”万幸过去,看着牛妮儿有些紧张的神色,灵机一动,说道,“你是有事要跟我说吗?”
牛妮儿小心的点点头,咬咬唇,眼睛又大又灵动,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说道,“宝姐姐,你上午出去了,没看见……你妈妈上午单位有人找她,然后她出去了一趟,再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好像特别难受的样子,还一直在哭。”
万幸脸上表情顿时一沉。
她眼皮不自觉的跳了一下,沉声说,“——那你知道,是因为什么事吗?”
“不知道。”牛妮儿天真的说,“是不是你考试考砸了啊?你妈妈太生气了?要不你出去躲一躲……”
“不是。”万幸勉强笑了笑,看了看距离她们两个此刻仅仅是一墙之隔的家,忽然升出了一种,这辈子都从来没有过的……心慌。
勉强压下那股思绪,万幸交给了牛妮儿两块糖,笑着说,“去玩吧,谢谢小妮子。”
牛妮儿得了两块糖,一下子就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欢天喜地的去找自己的小伙伴去了。
万幸烦躁的在门口转了转,最终还是深吸了一口气,皱着眉,打开了紧闭着的万家大门。
——然而整个院子里面,空无一人。
第136章
最终万幸是在大厅里面发现的一家人。
整整一家人全都在——除了坐在仅次于张敏静位置旁边的张格文老先生, 几乎是万家能凑齐的人,全都在这里凑齐了。
万幸刚一推开门就惊了一瞬, 默了两秒, 问道,“妈妈, 小崽子们呢?”
——屋里虽然大人全都在,可万家的小崽崽们却全都不在这里,就连还没开始上学的老幺都不在这。
陈晓白双眼通红,抬头看向万幸的时候, 那眼睛更加的红了,眼泪都顺着直接流了下来。
万幸丈二摸不着头脑,心想难不成是她得了什么绝症——可她这辈子根本就没有体检过, 就算是得了绝症,她妈又是从哪儿知道的?被忽悠了?
陈晓白擦干眼泪,轻声说道, “孩子们被你胜利哥哥带着去出去了, 你建设哥哥在教他们学法语, 就在小高屋子里头。”
万家男孩子多,万志高这次回来足足带了两箱子玩具, 都很轻便, 一点都不沉,万中华也是有心想给家里的孩子们带点玩的——尤其是四房,因此一点都没生气,还帮着搬。
再者, 家里男孩子多,万志高带回来的,所有适龄的孩子都能玩,算是弥补一些万中华自己内心中,对于孩子们的某种亏欠和缺憾,所以万志高房里玩具是最多的,在那呆着,倒也不奇怪。
万幸点点头,等了一会儿,还是把大门掩上,转身走了。
显然长辈们不想让她待在那,甚至不想让任何一个孩子辈的人待在那。
这才是让万幸很纳闷的点,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凭着这几个大人,又能做什么?
*
待到万幸一走,陈晓白便终于绷不住,整个人哭了出来。她的哭声已经根本停不下来,听得在她旁边坐着的王艳红也流了满脸的泪水。
“张先生,您说的话到底是真的吗——宝丫、宝丫真的是您亲孙女儿?”陈晓白哭的抽抽噎噎的,王艳红便给她擦眼泪,一边陪着默默地哭。
这一天其实大家也都设想过,就是没想到,会来的如此突然,又来的这么的急。
张格文满脸沉色的点了点头,看着陈晓白,也是满脸的歉意,说道,“宝丫的父亲——就是我的儿子,严乐明。他早年在战场上去世,多方考量之下,追加了他一等功勋。我那时候忙着交接各项工作,儿媳妇那边实在是忙不过来,便是我内人一直去照看。可后来,我才听说……孩子在医院,被人偷跑了。我爱人当场脑溢血抢救无效去世,儿媳妇也受了刺激,自那以后神志不清……”
将这件事情娓娓道来的那一刻,张格文也似乎想到了当时的苍白无力。
整个严家上下,自万幸失踪之后,真正意义上的,就只剩下了他一个孤寡老人。
他和爱人只有一个孩子,而他也已步入古稀之年,上面老人也已经去世,底下更没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孙子。
只有万幸。
万幸走丢后,强撑着料理了爱人后事之后,他也萎靡的很长一段时间,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打算辞去身上的职务,甚至想剃了头去当和尚。
后来好歹算是缓过来了,便将全身心的希望,投入了文物事业,以及大江南北的跑着,想着万一能找到孙女,也是个盼望。
听着张格文这么说,陈晓白的眼泪就更是凶猛了。
她养着万幸已经足足七年了,七年间,她对万幸付出的,甚至远远地超过了万志高。
当时家里还穷,有什么好吃的,有什么好穿的,她第一个就是给万幸的。看着小姑娘从一开始的瘦骨嶙峋,到后来终于连上能见着点胖嘟嘟的肉的时候,陈晓白心里的激动,也简直是胜过了任何一个人。
七年,这不是短短的七天甚至七个月。
宝丫都已经叫了她七年的妈妈,现在要把她带走,就等同于在她的心脏上面去生生的剜肉。
可张格文说的那些话,于情于理,她又能理解那种悲痛和绝望。
同为父母长辈,她也能理解,张格文在刚刚经历过儿子战死,妻子突发疾病死亡后,唯一的一个孙女,一个甚至是要拼尽一切去宠爱的孙女,突然被人偷走了之后,又是何等的绝望。
所以她甚至无法张口,说出任何自私一点的,想要万幸的话来。
然而万中华从中,却听出了一个极为关键的信息。
他平时不抽烟,可这么些年下来走南闯北,难免学会了。但是也只有在精神特别紧绷,或者是压力特别大的情况下,才会点上一根。不一定要进嘴,也不一定要过肺,只是烟雾缭绕中,似乎能让头脑更为清晰一点。
“老先生,您刚才说……孩子是在被医院抱走的,儿媳妇也因此发了疯,而且您妻子也是……”万中华沉沉的说道。
这些往事哪怕已经过去了十余年,可再次提起时,也都历历在目,仿佛发生在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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