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云上
晋国公声音很轻,“老杨,炜哥儿十四岁了,你也剩半条命了,我才告诉你的。你莫要怪大姐姐,炜哥儿送给我,是最好的选择。”
杨太傅的呼吸更重了,伤口传来阵阵疼痛,“你胡说,你胡说!”
晋国公声音也高了起来,“怎么?你难道还想让大姐姐把儿子送给你?你家里乱糟糟的,让炜哥儿去了,难道做庶子不成?”
杨太傅气得把手里的书往晋国公脸上丢,“我的儿子,凭什么给你。我自己难道不会疼他?”
晋国公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炜哥儿媳妇一个小娘子,你都费了那么大的功夫才记成嫡女,若是让孩子去你家做嫡长子,你家那个聋子不得上吊?你想让孩子背负逼死嫡母的罪名?若是让他做嫡次子,凭什么呢?别说大姐姐不答应,我们也不答应。你能为孩子做到什么地步呢?冷落正妻?那莫氏的儿子能不记仇?兄弟成仇人,你愿意看到?”
杨太傅双眼通红,伤口那里开始有血迹流出来。
忽然,晋国公夫人李氏进来了,“官人,好好说话,杨大哥身上有伤呢。”
晋国公又坐下了。
李氏连忙安抚杨太傅,“杨大哥,不是大姐姐想骗你。你想一想,炜哥儿到了我家里,这十几年,我们疼爱他一点不比平哥儿和庆哥儿少。当时婧娘刚出生,他们算作双胎正正好。那时候你家里整日死气沉沉的,大姐姐怎么放心把孩子送回去。”
杨太傅刚才凌厉的气势顿时萎顿了下来,“都是我的错。”
李氏又安慰他,“杨大哥不知道,因我家婧娘大一些,且大姐姐怀相不是很好,那一阵子,她瘦的只剩下个肚子了,最后吃了催产的药,两个孩子凑成双胎。炜哥儿出生时还不满九个月呢,身子有些弱。京城一到冬天冷的不行,他哪里能熬得住。刚出生那几个月,三天两头生病,时常整夜整夜发烧,他还认人,不要奶娘,我只能亲自带他,让奶娘和庆哥儿媳妇帮着照看婧娘,我时常整夜抱着他,熬的眼睛都差点瞎了。后来稍微大一点点,我立刻带着两个孩子到了福建,这边暖和,凤凰蛋一样精心捧着他养了好几年,官人从小就教他习武强身,他才能越来越壮实。”
杨太傅的眼泪忽然下来了,“姝娘,多谢你。”
李氏继续道,“杨大哥,你想想,你整日上朝忙碌,京城人多眼杂规矩重,你不在家,谁能看着孩子呢。杨大娘虽然能帮忙照看,但我说句实话,莫氏子也是她孙子,她不可能太偏着一个。时间久了,炜哥儿岂不要受委屈。他媳妇不一样,是个小娘子,当时你们家大女儿即将出阁,不可能和一个妹妹计较太多。莫氏自己有了儿子,也不会太难为一个小娘子,反正碍不着他儿子的地位和前程。”
杨太傅老泪纵横,“姝娘,你说的都对,但我心里还是难过。我自己的儿子,却没养过他一天。”
晋国公也劝他,“老杨,如今他是你女婿了,你想怎么疼爱他都行。他一进京城,就和他媳妇好上了,这何尝不是你们父子之间的缘分。老杨,到了咱们这个岁数,还有什么事看不开的,要那个父子虚名作什么。”
杨太傅哭了好久,李氏怕他伤了身子,“杨大哥还要保重身子,等两个孩子成亲,你还要回去呢。炜哥儿才过了府试,以后科举路长的很,需要你多指点。”
杨太傅渐渐没了声音,沉默了下来,“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李氏轻声道,“大姐姐知道,至于圣上知道不知道,我们就不得知了。我家里孩子一个都不知道,杨大哥要不要告诉孩子,由你自己决定。”
杨太傅想起那个朝气蓬勃笑容灿烂的孩子,顿时眼泪又下来了,“多谢你们,替我把儿子养的这么好。”
晋国公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老杨,别矫情了。你是配享太庙的人,你的人生注定和别人不一样,要承受更多的风雨。如今都过去了,孩子大了,和他媳妇很好,以后科举做官,一辈子和和美美。你虽然没养大儿子,亲手养大了儿媳妇,也是缘分。”
杨太傅沉默了片刻,“你们去吧,让我歇一歇。”
夫妻二人相互看了一眼,一起走了。出去后,李氏让人叫了大夫来给杨太傅诊治。
回屋后,李氏问晋国公,“官人,怎么忽然告诉杨大哥真相?”
晋国公回道,“他为了大姐姐和圣上,命都要丢了,也该知道了。”
李氏有些担忧,“炜哥儿要是知道了,会不会难过?”
晋国公拉着她的手,“这些年,咱们对他,和亲生的一样。孩子又不傻,谁真心疼他,他能感受到。他也大了,有权力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管是咱们,还是大姐姐和老杨,哪一个都疼他,就算刚开始有些难以接受,慢慢就好了。”
李氏叹了一口气,“但愿两个孩子能好好的。”
杨太傅在赵家养了许久的伤,等他大安了之后,外面的事情也已经尘埃落定了。景仁帝杀的差不多了,各处的缺位也补上了,魏大人升了吏部尚书,杨家还在守孝。
孔翰林自从杨太傅死了之后,经常打发儿子上门来问候陈氏,和杨家兄弟一起做学问,赵传炜暗地里也一直关注杨家的动静,有时候家里得了什么好东西,还会往杨家那里送一些。
京城的天,说冷就冷了。
太后一直带着宝娘住在明盛园,难得的是,这回京城居然没有一句闲话。
等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这一日,又是大朝会。
一辆马车停在了宫门口,上来下来个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子。
侍卫们一看他的脸,顿时都目瞪口呆,老天爷,见鬼啦!
一个胆大些的炸着胆子问,“请问这位大官人,您是哪位?”
杨太傅对着宫门拱手,“臣杨镇,求见圣上。”
我的娘,那侍卫一屁股坐到地上,立刻连滚带爬去禀报。
南平郡王见有人慌慌张张跑进来,立刻大喝,“护驾!”
那侍卫扑通跪下了,“圣上,圣上,外头有个人,自称是杨太傅,和杨太傅长得一模一样。”
景仁帝含着脸问,“你莫不是没睡醒?”
那侍卫急了,“卑职没有撒谎,真的,好多人看到了。”
景仁帝看向旁边的张内侍,“你去看看。”
张内侍立刻去了,到了大门口,他惊的眼珠子都要掉了,围着杨太傅转了两圈,“您,您真的是杨太傅。”
杨太傅冷眼看着他,“张内侍平日不是胆子大的很,假传圣旨的事儿都敢干。”
张内侍立刻一拍大腿,“我的娘诶,我的杨大人诶,您没死啊。哎哟,这可真是的,我白流一缸眼泪。”
杨太傅摸了摸胡须,“不急,等我以后真死的时候,你不用再哭了。”
张内侍呸呸两声,“杨大人既然回来了,快跟我去吧。”
有张内侍带路,二人一起到了金銮殿。
杨太傅进殿后先跪下行大礼,“臣杨镇,见过圣上。”
景仁帝脸上一点表情没有,从杨太傅进来的那一刻起,他就确认,这个是真的。
他沉默了许久,忽然道,“御前侍卫统领,罚俸三年,思过十日。”
杨太傅又磕了个头,“臣有罪。”
景仁帝声音很平静,“先生这些日子哪里去了?京城里人人为先生悲痛。”
杨太傅的声音清亮,“臣当日被匪徒一刀穿透,剩下一口气,被晋国公派人救下。臣想着匪徒们一击不中,定然会再次重来,索性炸死,让俞大人带回账册,臣也算不辱使命了。”
景仁帝笑了,“好个不辱使命,爱卿成了英雄,朕把皇子都派过去给那个死人祭奠了。”
杨太傅又请罪,“臣有罪,请圣上责罚。”
魏大人顶替了杨太傅的位置,立刻出来帮着说话,“圣上,杨大人身负重伤,侥幸逃脱一命,虽诈死骗了众人,也是不得已为之。”
旁边贾尚书跟着打圆场,“圣上,歹徒凶狠,杨大人若不诈死,对方怕是不会罢休。好在俞大人平安将账册带了回来,杨大人也算不辱使命。”
景仁帝沉默了许久,长长出了一口气,然后走下了龙椅。
到了杨太傅面前,他伸手扶起了他,摸了摸他的胸口,“先生真是命大,被人穿了透心凉,还能活着回来。”
杨太傅被景仁帝摸到了伤口,浑身僵硬,“多谢圣上关心,都是臣的本分。”
景仁帝忽然哈哈笑了,“好,好,先生此去,九死一生,总算回来了。今年各省税收大涨,是先生的功劳。先生先回去歇着,朕命太医去给先生诊治。”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杨太傅死的时候,景仁帝在宫门口哭了半天,他忽然又活了,这等于是戏弄君王,治他的罪也不为过。
杨太傅鞠躬,“臣多谢圣上恩典。”
景仁帝挥手,让人送他回去。
等杨太傅一出金銮殿,魏大人立刻上奏,“圣上,杨大人不在,臣代为掌管吏部,如今杨大人归来,臣请圣上仍旧让杨大人做吏部尚书。”
景仁帝唔了一声,“此事暂不议。”
那边厢,杨太傅坐着马车回了家。到了大门口,他看到挂着的白色灯笼,皱了皱眉头。
门房一看到他,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哭了,“老爷,老爷饶命。”
杨太傅一甩袖子往里走,“把这些东西都给我拆了,墨竹,墨竹!”
莫大管事以为自己睡迷糊了,他站起来一听,是熟悉的声音。等他出来一看,立刻老泪纵横,“老爷,老爷您还有什么心愿,我去给您完成。二娘子住在明盛园,老太太大病了一场,又好了。家里如今还算太平,没有人敢来欺负。”
杨太傅笑骂,“混账,快去给我备水洗漱,我赶了上千里路回来的。”
莫大管事呆了,慢腾腾走了过来,拉过杨太傅的手摸了摸,又大着胆子,把头靠近他的胸口,听见咚咚的心跳声,没错,是活的。
杨太傅劈手对着他的头拍了一下,“老爷我没死,快把家里这些东西都拆了。”
说完,他抬脚就往后院去。
莫大管事顿时狂喜,“老爷没死,老爷没死。”
说完,他又一把拉住了杨太傅,“老爷,老太太年纪大了,经不住这样惊吓。”
杨太傅看看了看天,“青天白日的,就算有鬼,也不用怕。”
陈氏正默默坐在屋子里念经,自从儿子死了,陈氏一下子老了许多,精神头一天比一天差,她本来就年纪不小了,经过这场事情,她开始吃斋念佛,还让莫氏跟她一起吃斋。
莫氏这么多年虽然不得杨太傅欢心,在杨家却是吃的好穿的好,忽然间要吃斋,她很是受不住,但婆母有令,她也不敢不从。
杨太傅静悄悄地进来了,听见老母亲在念经,他没有吱声,就静静地站在那里。
陈氏要喝茶,莫氏转身去给婆婆倒茶,一眼就看见站在门口的杨太傅。她立刻吓得捂住了嘴,莫氏虽然是个聋子,但她小时候其实是会说话的,后来因为尊严问题,才闭口不言。
这会子吓狠了,吱吱乱叫了起来,陈氏气得骂她,“鬼叫什么。”
莫氏急得去拉陈氏的袖子,指了指门口。
陈氏一抬头,呆住了。
她手里的东西掉了,然后缓缓走到门口,“镇儿,你进来,莫要站在太阳底下。”陈氏知道鬼魂怕阳光,若晒狠了,会魂飞魄散。
杨太傅进了屋,站在那里不说话。
陈氏的眼泪往下掉,“我儿,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阿娘拼着这条老命,也替你完成。”
杨太傅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阿娘还好吗。”
陈氏忽然痛哭了起来,她想去摸儿子,又怕自己身上的阳气伤着了他,“都是阿娘的错,阿娘嫌贫爱富、阿娘背信弃义,让你一辈子郁郁寡欢。阿娘从此吃斋念佛,阿娘准备把私房钱都捐出去,接济穷人,做些好事。你告诉你阿爹,我对不起他。等你两个儿子长大一些,阿娘就能放心地死了。”
杨太傅问,“阿娘这辈子过的欢心吗?做了一品诰命。”
陈氏继续哭,“都是阿娘的错,前儿娘娘来的时候,我给她磕头认错了。她还说了,这辈子无缘,下辈子要和你做夫妻。镇儿你听见了吗,她心里也是想着你的。阿娘是个罪人,眼里只有富贵。如今我儿去了,阿娘觉得这满眼富贵都在打我的脸。”
杨太傅轻声回答,“儿子不孝,让阿娘受苦了。”
陈氏摇头,“我儿,你安心的去吧。你放心,阿娘临死前,一定把几个孩子的亲事都定好,聘礼和嫁妆都备好。我儿下辈子投胎,找个好人家,父母双全,夫妻恩爱,一家子和和美美。”
杨太傅定定地看着陈氏,“阿娘,儿子舍不得死呢。”
陈氏又哭了,“我儿要是不想走,只要地府不催,就在阿娘这屋里住下,阿娘每日让孩子们轮流来给你上香。”
杨太傅眼神平和地看着陈氏,见她满头白发,一脸褶子,满面悲伤,想摸他又不敢摸。过了好久,他拉起了陈氏的手,陈氏挣扎,杨太傅把老母亲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阿娘,儿子侥幸逃脱一命,藏了这么久才敢回来,让阿娘担心了。”
陈氏感受着手底下的温度,又仔细摸了摸儿子,捏了捏他的手腕脉搏,确定这是活的之后,立刻嚎啕大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把家里所有人都吸引来了。几个孩子们惊吓过后,经莫大管事一说,都高兴地过来拉着杨太傅哭。
杨太傅轮着摸了摸几个孩子的头,问杨默娘,“你二姐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