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蓬莱客
他的责任结束了。
这一生,再不欠谁人什么。该还的,还了。该做的,也都做了。
无忧无愁,寻仙问道,朝游北海,暮宿苍梧。
他的余生,将得解脱。
他如此告诉自己。
在离开京都的前一夜,他悄然去了皇陵。
他不知自己为何要去那里。
或是为了和少年时那个曾在此幽居过三年的自己最后道别。或者,也是为了看一眼她最后死去的地方,为她插上三柱清香。
毕竟,从前她曾放过自己。
他到她的陵前,拜祭过后,出来,待要飘然远去,遇到了一个为她守陵的老宫人。
宫人认出了他,看着如今一身道装的他,泣不成声。
那个时候,他方知道,原来当日城破前夕,她曾派人去向自己求助。然而他打马而过,纵然曾经回首,依然还是未曾为她停下那前行的马蹄。
也是那个时候,他方知道,最后一夜,她独自登上古原,坐在那块巨石之旁,泣了一夜。第二日,她便被沈旸所掳,死于马下。
他惊呆了,待回过神,竟然心痛如绞,潸然泪下。
他在她的陵前枯坐三夜,最后向她下跪,郑重叩首过后,他起身,出陵而去,从此,青灯黄卷,白石风雨,他云游天下,修道练心。
芥子须弥,弹指万年。
这只是一瞬之间。然而,李玄度却清清楚楚地感觉,他仿佛已经过了一生,过了那个似是自己,却又不是自己的人的漫长一生。
在他留给自己的记忆里,最后一幕,是多年之后,有一日,他孤身一人,道衣芒鞋,如他当年离开之时那般,回到了出发的地方。
他已不再年轻了,皓首苍颜,但却如许多年前他还是少年时那般,登上古原,最后坐于石上,面向着她陵墓的方向,静静地坐了一夜。
第二日,守陵官发现,被封道君大帝的他,驾鹤东去,溘然辞世。
夕阳渐渐下沉,耳边,宿鸟昏鸦,飞舞不绝,声愈发聒噪。
李玄度彻底地明白了。
原来那一夜,在霜氏庄园后的崖上,她告诉自己的梦是真的。
她一直都记的那一生里曾发生过的一切。
他也明白了,为何刚开始的时候,她宁可做回太子妃,也不愿接近他。
在她的心里,他是一个在她最无助最需要他的时刻,弃她于不顾的无心之人。
他又想起她说,在梦里,她最后等到了自己去救她。一切都很完美。
然而,实情却是她一直瞒着他,不让他知道,他曾因为她,得以活下去,而她在绝望中等待他向他伸出求助之手的时候,他却没有接。
他望着她此刻坐在原头石旁的身影,仿佛看到了前世,那个等着自己到来,然而等到死,也未曾等到他的女子。
他一时心如刀绞,呼吸凝滞。见她还那样面带微笑地朝着自己伸出手,再也忍不住,奔到她的面前,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指相扣,随即将她一把拥入怀中,紧紧抱住。
菩珠哪里知他方才那一刻的回忆,还道他收到这边的消息后赶来,此刻还在担心着自己。
她微微仰头,美眸望着他,安慰道:“你莫担心,事情都解决了,我一点儿事都没有,凭空又叫你挂心了……”
李玄度摇头,打断了她的话。
“姝姝,你真的太傻……”
他稍稍松开她,红着眼角,低头凝视着她,哽声道:“我知道了,那夜在霜氏坞堡的后头,你和我说的所谓的梦,是真的。你还撒了谎,骗我说我去救你了……”
“我李玄度这辈子,实是不配你如此待我……”
菩珠起先愣怔,突然,若有所悟。
听他这口吻,难道是他想起来了吗?
他终于想起来了?
她心跳倏然加快,望着他,一时百感交集,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你不止骗我,你还错想了我。”
他继续道。
“你错想了我。真的,你错得厉害。后来我没有登基为帝,我更未曾娶李檀芳。我做了道士,云游天下,我想把你忘记。然而,在老死之前,我却又回了你我此刻所在的这地。”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
“修行了半生,那个叫李玄度的道士,他终究还是忘不了一生和他只有过五面之缘的女子。大限将至,他不愿成仙,唯一所愿,是她芳魂永继,来世不绝,若再相遇,许他相报。”
菩珠双眸睁得滚圆,定定地望着他,突然呜咽了一声,扑进他的怀里,眼泪流了出来。
她哭得泪汹涌不绝,不可遏制。
他低下头,爱怜地吻她面颊上的泪珠,最后吻她的唇,深深地吻,久久不放。
第139章
夕阳落下古原, 宿鸟渐渐归巢。一轮玉盘似的皎洁山月,爬上了晴朗的夜空,悄悄听着那依然相互依偎在原顶石畔的一双有情人的私语。
李玄度低声问她:“姝姝, 当日在西苑, 你为何放过了我?对此我曾经百思不解。在那之前, 你我甚至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菩珠靠在他的胸膛里,闭目, 聆听着他稳健而有力的心跳之声, 轻声说:“在那之前, 我确实连句话也未曾和你说过。我对你的所有印象,都来自别人对你的议论。从我回京都的第一天起, 我便不断听有人在背后提及关于你的各种事情。他们说你野心勃勃, 薄凉无情, 为了权势,不惜背叛了一向最宠爱你的父皇, 令他伤心过世。我觉着你是个心机深沉的可怕之人。”
“我第一次看到你, 是在皇祖母的千秋寿日上。当时你安静地站在太皇太后的身后,太皇太后忽然叫你,好似命你代她应酬, 你俯身,靠到她的耳畔应她的话,然后扬眉,笑了起来。当时我……”
她睁开眼睛, 从李玄度的怀里抬起脸,凝视着他, 感到自己的耳朵悄悄地热了起来。
“当时你怎么了?”
他正倾听着,见她忽地停住了, 微笑着催促了一句。
当时她的心跳便有些加快了,也有些疑惑。
一个样貌犹如谪仙,笑容如此温柔,令人望之好似清风拂面之人,他竟做出了众人口中所言的那种大逆不道之事?
“当时我有些困惑。”
她咬了咬唇,继续说道。
“虽然在见到你真人的样子后,我实在没法将你和众人口中那个为了权力不惜背叛你父皇的秦王联系起来,但我对自己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既然人人都那么说了,自是不会错的。再后来,没多久,我得知我被择为太子妃,你也回你的封地去了,渐渐我就忘了你,一心想要做好我的太子妃。”
“我再一次见到你,是在皇祖母的丧礼上。那时我已是太子妃,你奔丧而归,跪在太皇太后灵前,久久不起。”
“灵宫之中,那么多的人,我心里很是清楚,每一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悲痛,但人人都在假装,装给别人看的。只有你,当时我望着你的背影,竟仿佛感同身受,我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你的孤独和悲伤。”
她叹了口气,将头再次轻轻靠在了李玄度的怀里,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和这辈子刚开始我处心积虑想做太子妃不同,那时我做了太子妃,完全没有准备。于我而言,是个意外罢了。那一生,我有太多的遗憾。在河西时,和我相依为命的阿姆累死在了水井边,就在她死后没几日,我得知祖父罪名平反,我被召入京了。你说,这于我而言,是不是一个讽刺?做了太子妃后,我也感觉不到半点安心。我百般争宠,靠男人的宠爱而活,就那样一路跌跌撞撞地过来,固然得了宠,却也失去了很多,甚至还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我也不知,那样的宠爱能维持多久,我对将来没有半点信心。我感到孤独、迷茫,也有些惶恐,但我只能继续朝前走,走到哪里,便算哪里。所以后来,当我在西苑遇到你,看着你受了重伤的样子,想起你当日在丧礼上给我的感觉,我便心软了,不想插手,我便装作没看见,悄悄离开了。”
李玄度听完,将她拥入怀中,深深地嗅了一口她发间的芬芳,随即附耳告诉她,那时,他其实人是清醒的,知她放过了他。
菩珠一愣,出神了片刻,突然从他怀中挣脱,坐直了身子。
“你让我猜一下!”
她神色欢喜,一双美眸闪闪发亮。
“后来你之所以没有来救我,并不是你不管我的死活,而是那时,你未曾收到我的求救,是不是?”
那曾是她这辈子深深埋在心底的不能为人所知的怨念,后来虽自己消解了,但想起来,终究是有几分意难平。
而此刻,她终于可以如此问出来了。
他望着她睁大眼眸一眨不眨望着自己的模样,点头。
“是。当日我行军在城外道上,隐隐听到有人唤我,但秩序混乱,道旁挤满了逃难的人,我回头,见不到人,便问当时在我近旁的……”
他一顿。
“近旁的人。那人亦说未曾听到。”
“姝姝,倘我当日收到了你的求救,莫说我知我欠你一命,便是没有西苑之事,凭了你的祖父和父亲,我也不会弃你不顾。在我入京之后,我获悉你已没了,云游之前,我来了一趟这里,偶遇一个你从前的宫人,我方知,原来当日你曾向我求救,而我竟那样错过了原本可以救你的机会。后来我那一生,无论我如何苦修,想修成心中无物,然而我心不宁,如何致道?所以到了最后,我又回到了最初出发的这个地方。”
“姝姝,莫说那一生了,便是此刻,我想到你曾在绝境中等我,却一直等不到,我还是无法原谅我自己——”
菩珠立刻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你再也不要如此想了!我承认我从前我确实气过你,在心中暗暗怨你,但如今再想,倘若那时,你真的救了我,我那一生,也再无任何欢乐可言。我的亲人全都没了,阿姆也早早地走了,我最多不过顶着一个尊贵的封号,无儿无女,一个人在深宫之中,孤独终老罢了,如何比得过现世?上天待我其实不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这辈子能和你走到今日,我极是感恩。”
李玄度没再开口了,和她在这原顶静静地相拥。
月渐高,星辰隐。他忽仰头,望着头顶这片似曾相识的夜空,说:“姝姝,我早年为先父在此守陵,曾有一夜,心中郁结难解,就在你我此刻所在的这地方,露宿到了天明。那时我以为,我这一生,除了责任,再无任何活着的生趣。”
他牵着她的手,将她从地上带了起来。
“走吧,陪我去看望皇祖母。虽然她在天之灵定知道我如今一切都是极好,但我还是想亲口和她说一声。”
菩珠点头。两人手牵着手下来,到了奉安殿。
这一夜,李玄度在奉安殿陪伴祖母。第二天,他见过了闻讯赶来的端王等人,便放下别事,先亲自送菩珠回河西。到了后,见到已是六七个月大的儿子,欣喜之情,莫可言状。
他原本有些担心,儿子不让自己亲近,没想到抱着逗弄他,说自己是他阿爹之时,他睁大一双圆溜溜的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望了他片刻,很快,发出一阵欢喜的咯咯笑声。
李玄度顿时兴奋不已,转头对菩珠说:“他听懂了!他知道我是他阿爹!”
秦王自己都这么说了,一旁的王姆等人自然附和,便说小世子和他父子天性,一见面,果然和别人大不一样。
李玄度更是心花怒放。
他在儿子刚满月的时候就走了,半年后才见面,鸾儿怎么可能知道他是谁?
不过是胆子大,不怕陌生人罢了。
菩珠见李玄度这么高兴,也就不戳破,含笑不语,让他自己偷着乐去。
晚上,李玄度继续陪儿子玩耍,哄儿子在他身上爬来爬去。小家伙虽然劲头很足,但被当爹的这么哄着来回地爬个不停,加上这个白天也没好好睡觉,很快就累了。菩珠端了碗调好的乳羹进来,让李玄度不要和儿子玩了,他便抱着儿子让她喂,没喂几口,睡了过去。
李玄度小心翼翼地怀里那睡着的小人儿轻轻地放在床上,替他盖好被,自己一下就瘫在了床边,叹气:“好累……比打仗还要累……”
菩珠忍着笑,没理他,端着碗起身,没想到他突然从床上一跃而下,从后搂住了她的腰身。
菩珠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碗没拿住,脱手而出,被他敏捷地一把接住,轻轻放到了桌上。
菩珠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回头看了眼床上的儿子,忍不住低声埋怨。
上一篇:穿成绿茶女配后我出道了
下一篇:穿成年代文里的小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