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江府
乌拉那拉氏扶着身边宫女的手,仪态端庄的给皇上请安,行礼。
养心殿正殿阔大,皇后刚进来时尚未看清,待得她站起身来,才看清楚宸妃也在皇帝身边
而且两人还共用着一张小膳桌——两个人的座位也亲亲热热地挨在一起。
旁边本该用来伺候皇帝用膳的膳桌,却全无规矩,推得乱七八糟在一旁。
乌拉那拉氏呼吸便是一滞,袖子里的手也微微捉住了衣襟。
吉灵见皇后进来,便上前去,福下请安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乌拉那拉氏抿了抿嘴,挤出个寡淡得跟白水一样的笑容,声音不高不低地道:“不知道宸妃也在这儿,臣妾倒是来的不巧。”
她顿了顿,半认真地笑着就道:“皇上不会怪罪臣妾罢?”
胤禛听她半天都没切入正题,便直接了当地问道:“皇后前来,所为何事?”
乌拉那拉氏欲言又止,扫了一眼吉灵。
吉灵识趣地道:“皇上,臣妾还得回去照看着六阿哥和三公主。”
她说完,就准备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胤禛飞快瞥了皇后一眼,眼里掠过一丝不耐,只点头道:“你先回去,朕得空便去看你。”
这句话自然是对吉灵说的。皇后听在耳中,脸上的神色一时没掩饰住,又酸了几分。
吉灵赶紧向胤禛行了礼,又对皇后福了身子,这才走了出来,待得走到养心殿殿门槛时,便听胤禛在背后问道:“来时可有肩舆?”
她转头就道:“皇上放心,有肩舆。便是没有,这才几步路?走一走也到了。”
胤禛一笑,道:“去吧。”
乌拉那拉氏在旁边听着,只觉两人对话熟稔亲昵,宛如家常,自有一段插不进去的默契,她这个中宫皇后,在旁边站着,倒像是外人了。
吉灵下了台阶,苏培盛一直送到肩舆旁边,眼见着她被宫女扶着上了肩舆,坐稳当了,这才亲自唱道:“宸妃娘娘——起驾!”
肩舆被稳稳地抬了起来,吉灵本来用过膳就有点困,一路上被肩舆晃晃悠悠地抬着,简直跟坐了个摇篮似的,晃得她更想睡觉了。
回了承乾宫,去前殿东西暖阁分别看了一对儿女——两个孩子都睡得香喷喷的。
她压着嗓子跟陈嬷嬷道:“不能让他们睡得久,最多半个时辰就得叫醒,不然晚上就睡不着了。”
陈嬷嬷连连点头,道:“娘娘放心,奴才晓得,六阿哥这是刚刚喝了奶,才困下的,三公主是陪着六阿哥玩,看六阿哥睡了,也跟着睡的——两个孩子刚刚睡下没多久,也就是和娘娘前后脚的光景。”
吉灵点了点头,向后殿走去,七喜早将暖阁里熏香,又烘得极暖和。
她一进去,七喜上前来帮她解了披风,便道:“主子,在养心殿用膳了么?”
吉灵点了点头,七喜却捧出来一屉笼玲珑肉包、一碟虾饺、一笼干蒸烧卖,钻进来给她看,笑着道:“怕主子饿着,奴才这儿还备着了,既然主子用过膳了,奴才送回膳房温着——主子中午睡一觉,待得起来了正好肚子饿,当做下午点心。”
吉灵一看那玲珑肉包,眼睛就亮了,连忙伸手拦住七喜:“把这肉包子留下!”
玲珑肉包的名字听着可爱,吃起来口味其实很像叉烧包——外面是柔韧的发酵面团,捏成雀笼形,面皮厚厚的,自有一股麦香味,里面的肉馅裹上了甜蜜汁,甜甜的很合吉灵心意。
个头一个个做的小小巧巧,白糯糯地排在屉笼里,看着都觉得十分可爱。
七喜看主子一会儿工夫,就把半碟玲珑肉包都解决了,不由得心道:难道主子在养心殿陪着皇上,居然还没吃饱?
养心殿。
胤禛已经屏退左右。
乌拉那拉氏站在胤禛面前,腰板挺得笔直,声音却是压得低低地道:“和惠一贯是个敢想敢做的性子,这倒也不稀奇——可是再胆大的孩子,也总得有个谱,她居然敢去给那侍卫送药!亏得皇上提醒过本宫,嘱了人手跟着,才给拦了下来,否则……”
她说着,便双手交握,眉尖紧皱道:“别说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了,便是寻常人家,未出阁的女儿家,这般私相授受……”
胤禛抬起眼,皱眉瞧了她一眼。
皇后见他神色,立即识趣地结束了这话题。
胤禛搁下手中的茶盏,伸手揉了揉眉间。
皇后见他半晌没开口,便又小心翼翼地道:“和惠这孩子,臣妾从小看到大,一时意气是有的,可是婚姻大事,怎能凭一时意气,一时心中所向?她到底年纪小,察人识人都不会——小儿女初尝情爱滋味,自然难以割舍。臣妾现在便想着,着人多盯着她,若是两个孩子不再相见,自然慢慢地也能淡下来,否则照和惠这性子——一旦嫁到蒙古,小夫妻有个拌嘴,可真保不准她说出什么惊人之语来!”
两人正相对而坐,头疼说着的时候,便听得殿外微微传来喧哗,又有苏培盛的声音忽高忽地地拦着,胤禛一皱眉,便喝道:“苏培盛!”
殿门被打开一条缝,苏培盛忙不低地先伸了个脑袋,又钻了进来。
胤禛问道:“何人在外?”
苏培盛面上显出为难之色,结巴了一下,才道:“回皇上的话,是……是御前侍卫洛尔汉,前来给皇上请罪。”
第393章 无憾
胤禛一怔,淡淡道:“朕还没找他,他倒先来请罪,也好。”
他瞧了皇后一眼,便沉吟道:“让他进来!”
苏培盛闻言立即出去了,不多时,果然便引了一名长身玉立的少年走了进来。
洛尔汉是御前侍卫,样貌身量胤禛自然熟悉,乌拉那拉氏却不同——虽说“洛尔汉”这三个字,这些天早已耳熟,却也只是听下面人来报,未曾见过真人。
今儿个总算是见到了。
她抬头一打量,便见这少年侍卫身材修长,周身一股勃勃的英气,眉眼间还带着干净的稚嫩,一身侍卫服饰被他穿得分外利落潇洒,倒是几乎比阿哥们还显得挺拔。
的确是个出众的孩子。
皇后微微一怔,心道,这也就不奇怪和惠为何如此倾心了。
胤禛瞧着洛尔汉,沉声道:“好小子!你既有这胆量——主动来同朕请罪,便说说,你罪在何处?”
洛尔汉跪下道:“总之都是奴才的错——奴才僭越,万般情由,都与公主全无关系!还请皇上,皇后娘娘,切勿怪罪公主。公主金枝玉叶,宅心仁厚,见奴才护主有功,这才给奴才拿了药膏。”
他说时,以手撑地,皇后的眼光向他手上打量去,果然见着他手背上裹着纱布。
是用过药膏了。
洛尔汉这时候离得近,胤禛便隐隐约约闻到一股药香飘了过来,乃是御膳房秘制的剔红枫叶秋虫七宝膏,活血化瘀最为有效。
他一个小小侍卫,哪来如此秘制药膏?加上皇后方才所言——自然是和惠公主拿给他的无疑。
胤禛眼光缓缓扫过洛尔汉伤口,刚要说话,却听外面传来和惠熟悉的声音,哀求道:“皇阿玛!儿臣求见!”
听着声音,大约是苏培盛在外面快要拦不住了,连声道:“公主!公主!奴才可求求您了!哎呦……”
话音刚落,殿门已经猛地被推开,苏培盛原是背靠在殿门上挡着的,这时候骤然失立,站立不稳,险些向后踉跄着坐下来,幸亏被旁边的小陈子一把眼疾手快给捞住了。
和惠穿了一身淡杏色的旗装,鬓边两朵黄色的小小珠花,脸上薄薄的用了脂粉,衬的她整个人也像一株小小的含苞待放的迎春花,清新娇嫩。
胤禛不怒反笑,平平静静地道:“和惠,你如今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乌拉那拉氏在旁边,见着情形不对,连忙上前去拦在胤禛与和惠公主之间,一边转头对和惠施着眼色,一边就厉声道:“和惠,不得放肆!”
苏培盛见着殿中这般尴尬情形,早就将殿门飞快推上了,又向前走了几步,抬手将周遭的宫人们都遣散开去。
有几人走了几步,停了下来,苏培盛唯恐他们离得不够远,又将人赶鸭子一般,用拂尘轰了开去。
养心殿中。
和惠公主胸口不住起伏,红着眼圈道:“皇额娘!儿臣并不是有意要顶撞皇阿玛,只是听闻皇阿玛要将洛尔汉治罪,儿臣恐皇阿玛伤了无辜之人,这才急着赶过来!”
胤禛听她如此说,只是冷冷道:“朕若是要治他的罪,他有一百个,一千个脑袋也不够!皇阿玛在你心中,便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酷厉无情的糊涂之人么?”
他说着,扫了一眼洛尔汉。
乌拉那拉氏连忙捉紧了和惠公主的手臂,道:“是这侍卫自个儿过来要给你皇阿玛请罪,和惠,你怎能算到你皇阿玛头上?真真是小女儿家的胡闹。”
胤禛对着洛尔汉,道:“起来!”
洛尔汉依言站了起来,他不向和惠公主脸上望去,只是垂手站在一旁。
胤禛冷声道:“苏培盛都知道将殿门关上!枉朕与怡亲王从小诸般疼爱你,宫里的礼仪嬷嬷也花了不知多少心血,你倒好,金尊玉贵地养着,如今倒是越发的率性而为了,一番浇灌,便是换来让朕看今日这般场面么?”
乌拉那拉氏上前便扶住胤禛胳膊,急声道:“皇上莫着急,莫着急,保重龙体要紧!和惠又不是那不通情理,不知心疼长辈的糊涂孩子!且慢慢说,总能听得进去的。”
和惠公主上前一步,颤声道:“皇阿玛,皇额娘这话说的没错,儿臣并非不识道理,不知羞耻,只是儿臣既然早已有了心意所属,那便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嫁去蒙古的了!”
乌拉那拉氏转头瞪着她,便厉声道:“和惠,嫁蒙古乃是大事,不得多言!”
和惠公主将脖子一仰,一脸豁出去的样子,决然含泪道:“这番话上一次皇阿玛让宸妃娘娘来探看儿臣时,儿臣便也已经说过了!
儿臣在皇阿玛和皇额娘面前,既然已经是不知羞了,那今日索性‘不知羞’到底,将儿臣的心里话都说出来!皇阿玛口口声声道给儿臣找了个好额驸,又将那蒙古王子夸的天上有,地上无——儿臣不是不知道那蒙古王子身份尊贵,可儿臣也是金枝玉叶,打从生下来便没缺过什么,短过什么,儿臣才不稀罕那些富贵尊荣呢!儿臣只想和自个儿中意的人,好好守着过日子!”
她一口气说完了这些,殿中顿时一片死寂。
乌拉那拉氏站在旁边,只是默默无语,便见洛尔汉脸上神情动荡,两只手紧紧握起,虽然还努力克制着,而眼光已经情难自抑地投向和惠公主,几乎移不开视线去。
胤禛倒是沉默了下来,眼光凝视着和惠公主,神情似若有所思。
乌拉那拉氏站在旁边半晌,忽然便抬头对着和惠公主,幽幽轻叹道:“孩子,你是中意了,怎知旁人的心意便如你一般坚定?”
和惠公主紧紧咬着嘴唇,忽然就涨红了脸,转身到洛尔汉面前,拽着他的袖子,将他推到胤禛面前,这才豁出去道:“洛尔汉!你告诉皇阿玛,你喜不喜欢我?”
洛尔汉沉默了一晌,和惠公主推着他的袖子便催促道:“说呀!”
胤禛的眼光沉沉地扫了过来,盯着和惠便道:“够了。”
他将眼光转到洛尔汉身上。
洛尔汉低着头,沉默了一瞬,缓缓跪下,目光注视着那一片明黄色的流云衣角,一字一字,艰涩地道:“洛尔汉自知不配,今日听闻公主此语,洛尔汉已然此生无憾。”
这话虽是什么都没说,却等于什么都说了。
乌拉那拉氏在旁边抬起头来,又有些出乎意料地扫了洛尔汉一眼。
第394章 指婚
胤禛移回目光,落在和惠身上,半晌才平静地道:“和惠,是朕与怡亲王太纵容你了。”
和惠听他已经不再口称“皇阿玛”,而是“朕”,便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皇上。
胤禛瞧了一眼洛尔汉,忽然微微冷笑,道:“洛尔汉,你父亲前阵子松江府办差甚好,前几日又在朕面前漏过与戴家的意思——他想着两家世代交好,结成儿女亲家也是一桩美谈。他有意想求朕,将戴菉涯家的女儿指婚与你。”
洛尔汉面色一变,只觉得耳边轰然一阵巨响,竟然身子都快立不住,只是望着胤禛,嘴唇颤动了几下,说不出话来。
和惠公主也是面无血色,膝行上前,便不可置信地痛声喊道:“皇阿玛!”
这一声里已经有了十分哀求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