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江府
第462章 归宿
天地一家春,正殿中。
依云跪在地上,半扶半撑着碧雪,旁边七喜不住给她拍着背。
碧雪一身的重量全放在了依云身上,她对着吉灵红着眼眶就道:“……病来得急,突然的事情,谁也没曾料到,年头里家书还说一切都好……”
吉灵亲手把她给扶起来了,道:“你坐下说。”
小芬子在旁边帮忙,待得扶到了一旁的椅子上,碧雪还记着自己奴才的身份,并不敢坐下。
依云这时候机灵起来,眼睛在正殿里转了一圈,寻了张平日里一等宫女做针线的绣墩,搬过来了,往碧雪膝盖弯处一塞。
小达子也知道了这事儿,从膳房里赶过来,在殿门口一脸愁容地瞧着碧雪,犹豫地搓搓手,不知该不该进来。
他和小芬子、七喜、碧雪四个人是打从景阳宫就一路过来的情分,他虽然平日里不善言辞,但从来心里都早把七喜、碧雪就当成了自家人一般看待。
吉灵转头就对七喜点了点头。
七喜会意,将碧雪推到依云怀里,这才站起身,转身向暖阁内走去,不多时,已经捧了一只荷包回来,交到吉灵手中。
吉灵掂了掂那沉甸甸的荷包,亲手交给碧雪。
她还依稀记得:之前听七喜说过,碧雪原先家里境况还好,后来父亲惹上了一门冤枉官司,一来二去竟然把命在大牢里送了,只留下她母亲,家境自此也每况日下。
若真是如此,碧雪现在的境况便真是惨了。
她等碧雪擦了擦眼泪,才问道:“你家中,如今还有什么常走动的亲戚?”
碧雪擦了一把眼泪道:“奴才谢主子恩典!奴才家里如今只剩下个姨母,这封信也是姨母找了人写的,姨母眼睛不大好,我姨夫又是个不管事儿的,成日里只在外面闲逛,我姨母拘不住他……”
宫里稍有些体面,伺候主子们的宫女,基本上都是旗人,但旗人里面,照旧也有不少生活清苦的——要知道,当初吉灵穿越的这具身体的原主,也就只是个小小常在。
真正上三旗包衣里面,有些门路的人家,若是女儿进宫来做宫女,早就塞到皇后、妃子、公主身边去了,再不济也得跟个嫔位的娘娘。
那跟着常在的,可不就是没有门路人家的女儿么。
吉灵点头道:“这是个零头,你先拿着,别担心,我自然会让人好生张罗着,帮你母亲体体面面地把后事办了,也叫你这个做女儿的,心里不至于太难过。”
碧雪眼泪扑簌簌地流了下来,连连在地毯上磕头道:“奴才谢过主子恩典!谢主子大恩!”
吉灵赶紧让七喜把她拽起来,又道:“多年主仆,不用说这些,原也是我该帮你主张的。”
碧雪只是默默流眼泪。
吉灵叹了一口气,想这姑娘家中突遭变故,丧母之痛,何其深重,便挥手道:“七喜,你送她回去先休息着,且缓一缓,待得晚上再来说话不迟。”
碧雪被七喜扶着起来,向门口走了几步,待得到了殿门口,忽然回转了身子,跪下对吉灵道:“主子,奴才的姨母身子一向多病,原先已是勉力支撑,现在年纪大了,只怕只是更难,再加上姨夫又那副模样……”
吉灵心里隐隐有了些预感,抬起头看着碧雪。
果然碧雪跪下,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心一横的样子,仰头道:“主子,奴才有一事,如今却是不得不禀报了,奴才的年纪也到了该出宫的时候,如今主子身边不缺伺候的人手,奴才……奴才恳请出宫。”
这话一出,七喜和小芬子面色都变了。
小达子距离最远,还没听清楚碧雪说了什么,但看小芬子一张脸几乎变得惨白。
吉灵下意识就站起身,脱口而出道:“出宫?你出宫了往哪儿去?去投奔你那姨母?”
碧雪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道:“姨母还会替人做些针线,若是加上我,总是能勉力维持的。”
吉灵蹙起眉头道:“你就打算靠针线来维持生计?”
碧雪垂头道:“奴才能过得了苦日子,奴才手脚勤快,再加上姨母,养活三张嘴还是不难。奴才入宫这些年,多亏主子照拂,奴才感激不尽!”
吉灵听她这话说的,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听着这话音就知道碧雪大概早就有了出宫的念头,只是因为各种原因迟迟没有舍下,大抵现在她母亲的事情让她真正想回到家中,与亲人在一起了。
瞬时间,吉灵心里转过了好几个念头:紫禁城里,年纪大的宫女出宫,无非只有嫁人这一条路。
但说起来简单,真正要找个合适的人却不容易。原因有三:一是因为这时候女子都在十几岁的年纪嫁人,二十岁就算是晚的了,而宫女出宫已经二十五岁了;二是因为紫禁城乃是天下最尊贵之处,处处金玉锦绣地看了十年,许多宫女乍然间出去,尤其是嫁到了寻常人家的,难免会有失落之感;三是因为宫女长期在紫禁城中伺候,又要负担各种活计,又要看主子的脸色行事,常年小心翼翼,时间久了,难免气血两虚,这也不利于日后的生育。
吉灵一时间心中已经拿定了主意,要让胤禛指个合适的人选来,碧雪是她的人,跟了她这么多年,从她院子里出去,怎么也不能委屈了碧雪。
再者毕竟碧雪如今已经是贵妃娘娘身边的一等宫女,便是这一层身份,也不可能随随便便找个人嫁了。
碧雪低头红着眼眶道:“主子疼奴才,奴才何尝不知,主子的恩典,奴才便是出了去,以后也是要天天对着紫禁城方向,早上香,晚上香,祝福主子和六阿哥、三公主万福金安,万事大吉!”
吉灵抬手阻道:“这话先吞回去,我只当没听见!好歹跟了我将近十年,你就这么包裹一卷出了圆明园,我怎么放心?回头我给皇上说一说,看看怎么替你寻个稳妥的归宿。”
她这话一出口,小芬子脸色立即就变白了,怡泉垂手侍立在台阶上,听见了也只是不出声,半晌抬眼觑了小芬子一眼。
宫女不得出宫,若是出了,便是驱离之时,宸贵妃吩咐下去,下面自有人立即去了碧雪那姨母家,又是银子又是各色赏赐物具,张罗着直将碧雪母亲的后事办得周全圆转。
第463章 去找她
晚上,吉灵坐在暖阁里写字,胤禛倒是让人往这儿搬了一堆字帖,可她更喜欢照着《悦心集》直接抄写。
可今儿晚上,她明显是心不在焉了,写不了几个字便停下发一会儿。
连笔尖上好大一滴墨汁滴落下来,在纸上泅湿开都不知道。
七喜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旁边,一边兜着针线筐子做绣活一边陪着她,时不时抬眼看她一眼。
想到碧雪后面没准儿哪日便要出宫,虽说都在京城,可宫墙高高,从此相隔便是一生一世了,七喜忍不住就轻轻叹了一口气。
夜渐渐深了,吉灵终于放下了笔不写了,七喜过去收拾,就见那张纸前半张还是歪七扭八的大字,后半张就变成了画花、画小狗,还有画小人。
小人穿着旗装,手里拿着一封书信,似乎画的是个小宫女,
七喜盯着看了一会儿,认出来是碧雪。
毕竟将近十年主仆,主子她心里……也很舍不得吧。
七喜苦笑了一下,假装没细看,将那张画纸收了起来,这才去门口吩咐依云去叫热水洗浴。
不多时候,几大桶热水已经送了进来,七喜伺候着吉灵洗了,待得换上了干净的里衣,扶着她躺下,七喜动作熟练地将床帐子放下,这才轻手轻脚在外间的小榻上和衣坐了下来。
紫禁城里,能留在寝殿里给主子守彻夜的,都是主子最喜欢、最亲近,最信任的宫女。
对奴才们来说:这是活计,也是荣光。
天地一家春的院子里,幽幽的月光如水银一般倾斜了下来,遮去了白日里雕梁画檐的华丽,平添了几分清幽。
小芬子背着手,在院子中来回走来走去。
事情其实很简单——碧雪要出宫。
但是对他来说,就是一件天大的事了。
小芬子焦躁地忽然站定了,低头注视着自己的足尖。
心中仿佛有一个小人,不断地探头探脑,一遍遍锤着他的心房,尖声大叫着:“去找她!去找她!”
宫女值房的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小芬子下意识就上前了一步。
月光之下,他看得清清楚楚,依云夹着一只小小铜盆在腰间,打了个哈欠,向院角的水缸走去。
小芬子心头一动,下意识就迈出了一步,道:“依云!”
依云本来就打着瞌睡,小芬子冷不丁蹿出来,她唬了一跳,待得看清来人的脸,才拍着心口道:“芬公公。”
小芬子道:“碧雪睡下了么?”
一提到碧雪,依云眉眼就耷拉下来了,向屋内指了指,低声道:“哪能啊!这两天……一到晚上,碧雪姐都哭着呢。”
小芬子听了,心里更是难受,沉默了一瞬,略带了些紧张道:“你碧雪姐就要走了,我有几句送行的话对她说。”
依云毫不怀疑,见那铜盆舀满了水,一边回转身,一边点头道:“我替芬公公去喊碧雪姐。”
小芬子眼睁睁见着依云进了宫女值房里去,不一会儿,那值房里灯火明灭了一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慢慢走了出来。
小芬子握住了拳,握紧又放开,上前低声喊了一句:“碧雪!”
碧雪没抬头,径直往前走,走到了膳房旁边的长廊隐蔽之处,才停了下来。
她没说话,只是低着头,一脸的忧伤,眉眼哀婉地向下弯了一个弧度,是难得见到的柔顺,再不复平日里对着小芬子的冷硬。
小芬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碧雪。
他喉头动了动,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来,伸手在怀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了一样物事递给碧雪。
碧雪看了一眼,却没有立刻接过来,只是木然地问道:“这是什么?”
小芬子低声道:“打开。”
碧雪接了过来,动作不甚利索地打开,看了一眼,神色一变,推给小芬子道:“我不用!”
是银票,而且是面额相当可观的银票。
至少,对一个宫女来说,相当可观了。
小芬子忽然攥起碧雪的手腕,将那东西塞进她手里,压着嗓子快速道:“你收着,只当给你母亲的,剩下的,你自己买铺买地都随你。”
碧雪转过头,没看小芬子,只把他的胳膊往外推,哑声道:“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主子已经将我母亲的事料理得周全,还又往我姨母家里送了许多,这些我真的用不到!我知道以你如今的位置,虽说巴结你的人多,但要这个数目……你也攒了不少时间罢?加上咱们如今就靠在九洲清晏殿旁边,逢年过节的,往上的牛鬼蛇神,哪处不要维系?”
她终于转了头回来,深深看着小芬子,道:“我有手有脚,自己养的活自己,这些积蓄你留着——你同我不一样,还要伺候主子许多年,将来老了,总得为自己留份打算。”
小芬子摇了摇头,忽然便露出了一个苦涩无比的笑容,道:“你走了,我还有什么打算!”
碧雪听了这话,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两个人离得极近,近到几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小芬子只觉得一颗心在胸腔中砰砰直跳,几乎快窜了出来,耳中似乎有一个小人打着鼓点。
方才那声音又钻了出来——那小人仿佛又趴在他耳边尖叫道:“留住她!留住她!”
他几乎就要开口了,那长廊后的柴火旁,忽然簌簌一声响动,一个黑影走了出来。
碧雪和小芬子都没料到旁边有人,俱是一惊,下意识地便往后退了一步。
来人是小达子。
待得看清楚他的脸,碧雪松下一口气来,但是想到方才那句“你走了,我还有什么打算!”,必然被小达子听了清清楚楚去。
她的脸红了起来。
小达子半身的面粉,半身的柴灰,伸手掸了掸袖子,道:“我原在这儿挑拣明早的柴火。”
他顿了顿,向小芬子看了一眼,微微摇了摇头,道:“芬子,都这种时候了,你还不跟人家挑明?”
小芬子终于抬眼,深深看着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