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江府
胤禛用温热的手掌反握住她的手,眼神注视着远处,淡淡道:“皇额娘当时身体还很好,朕记得,她抚摸着朕的额头,对朕道:‘胤禛啊,你一味进取,自然是好的,但心里却不可无分寸。要知道天下诸事,总逃不过“分寸”两个字!譬如你学骑射,纵马驰骋,弯弓射箭,自然是我满洲男儿的本色,但若是一味放纵天性,任由着性子胡来,需知谙达因你身份,不敢违抗,但这若是落在你皇阿玛眼中,那也不成!’”。
他终于将眼神落回到吉灵身上,微微一笑,语气里带了些苦涩,又有些无奈,缓缓道:“从那时起,朕便收敛了性子,凡事都知道要克制些,谁知渐渐也就成了朕的性子,这一‘克制’便克制了几十年。”。
吉灵微微瞪了大眼,她没想到胤禛会和自己说这些心窝里的话,心里就有些热乎乎的。
胤禛抬头看她,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虽没说话,却都觉得有股脉脉温情在彼此之间流动。
吉灵蹲下身子,将下巴搁在胤禛御椅旁边,一只手拽住了住他的袖子,在手心里摩挲了几下,想着要宽慰胤禛,便低声道:“皇上,您如今已经是万人之上了,不必太苦着自己。”。
胤禛温柔地看着她,大指指腹在她的手背上摩挲了几下,不置可否地道:“谁说朕苦了自己?朕与你说这些,是想让你懂得:尺度之内,方有自由,但若是一味地拘着尺度,做人也未必太没意趣了些!”。
吉灵侧头,转了转眼珠子,“嗯”了一声,笑嘻嘻地道:“妾身受教,妾身谨遵皇上教诲!”。
胤禛向后一仰,瞥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道:“你受了什么教?说给朕听听!”。
吉灵翘着嘴角,道:“皇上的意思,是让妾身不用太束手束脚,若是有什么想法,只要不是触犯了宫规人情,都可以大胆地对皇上您说。”。
胤禛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吉灵也看着他。
两人对视了一瞬,胤禛伸手揉了揉她后脑勺,一翘嘴角笑斥道:“笨的时候是真笨!聪明的时候也是真玲珑,朕的心意,你能领会,这很好。”。
这很好……
很好……
得到了皇上的夸奖,吉灵喜滋滋的,不自觉地脸上就神采飞扬起来。
她一进来时候挺紧张,因为不知道胤禛为什么板着脸,只以为自己是什么地方犯了错。一颗心拎着了半天。
现在整个人一松懈下来,就有点忘乎所以,吉灵笑嘻嘻地得意一扬脑袋,道:“并不是妾身能听得懂皇上的心意,是皇上也偏袒着妾身呀!”。
这句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自我感觉太良好了吧!真自恋……
吉灵瞬间有点想找个地洞钻下去,她讪讪地搓了搓手,却见胤禛愣了一瞬,竟然忍无可忍地哈哈大笑起来,似乎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好笑笑话,又似乎是极愉快的样子。
吉灵一拧眉毛,都快哭了:……!
胤禛笑了半晌,终于停下来,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道:“你说的没错,朕就是偏袒你!”。
他起身,一伸手,就把吉灵用力地揽进了怀里,低头笑盈盈地盯着她的眸子,语音低沉地在她耳边问道:“你喜欢朕怎么偏袒你?”。
……四爷!
你竟然是这样的四爷!
……
吉灵又变成了一只煮熟的龙虾,脸热得要原地爆炸。胤禛看她乖乖地站在原地,老老实实地揪着两只手,把衣袖缠成了麻花,身子也不敢动一下。
他爱怜地握住她的手,把她的衣袖从她手里解救下来,就看这小可怜两只眼珠子转来转去,四下里飘忽不定,就是不敢看自己。
他更加凑近了她,暧昧地问她:“怕朕?”。
吉灵摇头,轻轻地用气音,乖乖地摇头道:“不怕。”。
胤禛抵住她的额头。
他自认自己是埋首政事,不解风月柔情的人,却在吉灵面前都无师自通了。
……
养心殿在西六宫最南边,与乾清宫一墙之隔,从雍正二年以来,胤禛虽在心中酝酿着军机处,却并未告知于人,所以朝会听政,仍然在乾清宫举行。
第二日早上,吉灵在养心殿后殿中醒来的时候,胤禛已经上早朝去了。
她一开始睁开眼,睡得迷迷糊糊,还以为是在自己东侧院里呢,愣了一下,想着昨晚胤禛的拥抱,是那样熨帖又温暖……
然后吉灵才反应过来!她一个激灵,立刻从床上爬下来了。
妃嫔侍寝后,往往不能伴天子同眠。
若是受宠的妃嫔,皇帝离不开的,则可以留宿在养心殿,但按照规矩,也是该另择一处,不能睡在皇上的龙床上。
而自己居然能在这张床上一觉睡到大天亮!
动动脑子,吉灵就想明白了:是胤禛下了旨意,让宫人们不许吵醒她,让她尽情睡。
贴心四爷……
七喜等在外面,这时候被内殿的宫女叫进去,伺候着吉灵在后殿中漱洗了,毕竟不是自己的地盘,主仆两人都难免拘束得很。
宫人们端上细巧的早上糕点。
养心殿的糕点自然不是景阳宫、长春宫能比,吉灵咽了口唾沫,虽然很馋,也不敢久留,更不敢放开肚皮撒欢吃。
她挑拣了几块细巧的,不容易洒屑的,匆匆咽了下去,又喝两杯牛乳,便脚底抹油,准备溜之大吉了
苏培盛一路陪护着,那养心殿的内进门处是一座朱红油饰贴金的屏门,平日是关闭的,只有皇帝才能从此门进入,此时太监们打开了旁边的侧小门,苏培盛又打发了小陈子去送吉灵,直送到了快过了永和宫,方才止步。
第64章 出宫
胭脂是在梦里听见雨声的。
她被人从坤宁宫带出来之后,便和其他戴罪的奴才被看置在一处角门旁的暗屋,这一场变故让她又惊又怕,心力交瘁到了极致,加上周身寒冷,腹中饥饿,窗外风声厉厉,从窗户缝里穿梭进来,打在人身上。
胭脂虽然强打精神撑着,竟然也不自觉地昏睡了过去。
康熙十六年,先帝爷定下规矩:宫女年过三十岁者便可出宫。
到了本朝雍正元年,改成了宫女年过二十五岁便都让出宫。
宫女们出宫的时候,是能能到一笔赏银的,如果是侍候皇太后、皇后、皇贵妃、贵妃、妃、嫔位的宫女,这笔银子便是她们的主子给,数目不定,全看主子的心意,若是主子倚重、喜欢的奴才,几百两的赏银也并不是罕见的事情。
如果是跟着贵人、常在、答应的宫女,这笔银子就由内务府来出:进宫十五年以上的赏银三十两,十五年以下的赏银二十两,十年以下的赏银十两。
但这些都是针对于正常到了年纪要出宫的宫女,像胭脂这样,因为犯了错而被赶出去的宫女,则是一分钱赏银都没有的。
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哩!
胭脂听了那雨声许久,终于辨认出了其中夹杂着的人声,是看守这间屋子的太监们在聊天。
只听其中一个笑嘻嘻道:“口口声声夸里面那个好容貌,莫非有人动了什么心思……”。
另一个便啐了他一口,低声骂道:“都是断子绝孙的家伙,胡说些什么!”。
两人静了一会儿,只听见开头说话的那个太监复又叹了口气,道:“可惜了!”
胭脂抬手,默默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侧脸,触手的肌肤柔滑细腻。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可惜了,咬着一口细碎的银牙,只是沉默,并不说话。
旁边那个戴罪的小宫女这时候凑过来,低低向胭脂询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
胭脂扫了她一眼,见她年纪应该还小,不过十三四岁,应是哭了一夜,眼圈红肿得像两只透明的桃子。
胭脂扯了扯嘴角,并不回答,只是将话反问回去,道:“你又是哪个宫里的?”。
那小宫女缩回脖子,将两只瘦弱的手腕向后,团团抱住自己芦柴一般的肩膀,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是“永和宫”。
胭脂听了,微有惊讶,问道:“你是跟着宁妃娘娘的?”,那小宫女听了,重重点了点头。
胭脂老成地道:“那可是个好差事,宁妃娘娘未曾生养,却能封妃,是很有些分量的。”,这话她原是从年妃与珠玉对话中听到的,这时候便学了过来。
胭脂又疑惑道:“听闻永和宫对待宫人,还算是宽厚的。”。
那小宫女细声细气道:“姐姐有所不知,这名声其实都是从永和宫侧位张贵人那儿传出去的,张贵人那才叫菩萨主子,至于宁妃娘娘……”,她说到这儿,渐渐低下头去,无声地叹了口气。
胭脂眼珠子转了转,问她:“你犯了什么过错?”,那小宫女听见她问话,又把头抬起来,道:“我把娘娘喜欢的一件衣裳洗破了一处。”。
胭脂听了,不再说话,仰着头倚靠在墙上,抱着膝盖,半晌才道:“总之你年纪小,便是出了宫也是有着落,横竖不似我。”。
那小宫女听了这话,嗫嚅了一下,没说出话来,却抬手用手背擦着从眼睛里不断涌出的眼泪,啜泣着,胸口一起一伏道:“我家里早就没人了,我被赶出宫,便是无家可归了。”。
胭脂听她哭哭啼啼,心里更加烦躁惶恐,便对那小宫女不耐烦斥道:“别哭了!仔细给外面听见!”,那小宫女毕竟还是半大孩子,被她一唬,顿时不敢再哭出声,只是捂着口唇不住抽泣。
胭脂心中烦闷,向后仰了仰头,拢了拢鬓发,心里只安慰自己:便是被赶出了宫,自己也不是没有富贵荣华的归宿的。
还有个“他”!
给“他”做个妾,前程也是一片锦绣,何况“他”又是个会疼人的。
雨下得大了,噼里啪啦地落在紫禁城的地上,胭脂只听见背后的门呼啦一声被拉开,她背着光,看不清来人,伸手下意识地用手去挡住眼睛。
只见那人收了伞,口中骂骂咧咧,低声道:“这老天!一到有差事便这般天气!”,他骂完,看向屋中两人,一扬下巴,不耐烦地道:“到时候了!”。
胭脂用手撑地,站了起来,只觉得心里一片茫然。她跟着那人出了屋,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脸上,身上、鞋子上,然后在地上腾起白色的水雾,那小宫女更加瑟缩地躲在她身旁,两人无言地跟着那举伞太监,只是麻木地走着。
不知走过了几道宫墙,过了几道宫门,渐渐地终于出了内宫,到了外宫,已能看见侍卫服色。
那打伞太监继续带着她们走了几道宫门,当最后一道小门打开的时候,胭脂抬起眼,终于见到了紫禁城外的景象。
出宫了。
那小宫女这时候便抱着包袱,低声道:“这位姐姐,我便走了,你多保重。”,说着将包裹背上左肩,转身向西边长街走去。
胭脂方才觉得她哭哭啼啼厌烦,这时候身边骤然一个人也没有,忽然便生出伶仃惶恐之感来。
紫禁城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上,胭脂咬了咬牙,抬脚走过了一条街巷,却听见后边有车马声急切地追上来,有人撩起帘子,轻声喊她道:“胭脂!等一等!”。
胭脂猛地回头,见马车里竟是年妃宫里的小伟子,那小伟子常常出宫采办,平时并不怎么跟着年妃在人前露脸,因此也并不惹人注意。
自己与翊坤宫传递消息都是靠他,此时胭脂见他来了,不由得心头一阵惊喜,抓住他衣袖便迫切地问道:“可是年主子变了心意?”。
小伟子默默摇了摇头,满脸惋惜之色,低不可闻地道:“坤宁宫那位既要下手,年主子也阻挡不了,胭脂,好歹主仆一场,主子让我好好送你一程。”,他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身边座位,催促道:“你快上车!。”。
男女同车,本是不宜,只是小伟子是太监,两人又同是奴才,胭脂扶着那车架,又拉住小伟子的胳膊,便钻进车厢来。
第65章 赶工(二更)
车里极是暖和,胭脂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寒颤出来,才觉得暖意熨帖到了周身,极是舒服。
小伟子看了她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块粗布帕子包着的糕点给她。胭脂饿了一天一夜,早就眼前金星直冒,抢过来便用手拿了,飞快地塞进口中。
小伟子见她吃得狼吞虎咽,便缄口不言,待得她吞下了最后一口糕点,才开口问她道:“胭脂,你如今有什么打算?”。
胭脂咽了口唾沫,抬手用手背擦了擦嘴,听着帘外的马车声辘辘,雨声潺潺,颓然道:“我这般光景,还能有什么打算!”。
小伟子常年在宫外行走,是极灵光的人,此时听胭脂这样说,便知她不肯在人前泄露自己的真实打算。他也不勉强,向旁边坐了坐,抬头默默从车帘的缝隙看着外面的街景,见路过京城里有名的食肆——瑞景斋,便转头看着胭脂,怜悯地道:“都出了宫了,好歹也松快些,你有什么想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