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江府
胤禛脸色淡漠,望向乌拉那拉氏,声音不高不低地道:“后宫之事,皇后原该料理清楚,何况这等小事。”。
皇后面色一紧,立即起身:“皇上教训的是,臣妾……臣妾也是想着由她们分辨清楚了,再行定夺。”。
胤禛并没回答,只是皱着眉扫了一眼海贵人,口中道:“懋嫔起来。”,又望了一眼宁妃,随意道:“你也起来。”。
却独独没叫起来海贵人。
懋嫔被茉莉扶着起来,飞快道:“谢皇上。”。低着头退到了后边,便再也不发一言。
宁妃此时也收敛了许多,只袖手站在一边,只听胤禛不耐烦地道:“传太医。”。
殿里的气氛瞬时间紧张了起来,皇后看得出来,胤禛有些不大愉快了。
这种不愉快可能是因为后宫嫔妃争宠,扰得皇上不得清净,也可能是胤禛在无声地责备皇后——责备她身为后宫之首,不能干脆果断地料理此事。
太医很快便来了,是个须发花白的老者。
看了海贵人的脖颈,太医又将木案上呈上的证物——那一小罐润肤香膏查验过后,叩拜在地:“回皇上,据臣查验,此香膏不过是平常的上好润肤油脂,中有冰片、杏仁油、丁香、土瓜根、商陆、寮香、桅子花、鹅脂八样,并无毒液。至于海贵人的肌肤……如此红藓,倒像是碰了芦荟的症状。”。
吉灵心中一跳:难道真的是芦荟过敏?
太医朗声道:“《本草出新》有云:芦荟,出波斯国,木脂也,味苦色绿者,肌肤触之易生红溃。臣推测,许是看管此香膏的宫女不经意间接触了此等植物,可再细细查问。”。
小鼠听了,忽然眸中一闪,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大声道:“奴才想起来了!回皇后娘娘!奴才想起来了!”。
众人都神色一凛。
小鼠叩了个头,才道:“今日傍晚,奴才在庭中打水之时,见懋嫔娘娘养的几盆芦荟放在井旁,雪后寒冷,那几盆芦荟被浮雪所覆,奴才便顺手拂去了积雪,将它们抱到了景阳宫正殿屋檐下。随后听银菊召唤,说贵人洗浴过了,要用香膏,奴才便赶紧送了香膏去。想必这芦荟汁液就是这时候沾染上了香膏,才会让贵人肌肤红肿。”。
许太医叩首道:“回皇上,皇后娘娘,海贵人脖颈上症状,的的确确是像芦荟汁液沾染所诱发。若是景阳宫中有此植物,那便说得通了。”,又道:“贵人不必忧心,此等症状看着凶险,只要缓缓等上几日,内服一些清热中平的药剂,此外不可抓挠,慢慢也就褪去了,并无大碍。”
皇后暗暗出了一口气,偷觑了一眼胤禛的脸色,正色道:“既然无大碍……”。
却听海贵人冷笑一声,回身瞪着小鼠道:“吃里扒外的奴才!既已是本贵人院里人,又巴巴地去替懋嫔搬什么芦荟?你编出这套说辞,以为能骗得了谁?”。
小鼠仰头看着她,低低道:“贵人,懋嫔娘娘正殿屋檐下东南角确实有数盆芦荟,奴才没有乱说,贵人让人去一查看便知!”。
海贵人微微挑了挑眉道:“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是经过你的手。”。
小鼠毫不犹豫,道:“奴才搬运花盆时,曾遇见西侧房吉常在的贴身宫女七喜,当时,她还提着一个很沉重的膳盒,应该是从长春宫膳房回来。对了,七喜姐姐还给了奴才一块糕饼。”
七喜一下子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胤禛也在这时候看见了吉灵。只见她穿了一身臃肿不堪的深绿色袍子,别人都是珠光宝气,活色生香,只有她,活像一个绿色的大水桶,头上也没什么像样的珠钗,就那样佝偻着肩膀,低着头站在众妃嫔的最后。
七喜虽是西侧房的掌事宫女,兼着吉常在的贴身奴才,但毕竟主子被人忽视,她跟着也就习惯了这样灰扑扑缩在一隅天地的日子。
骤然成了这么多目光的焦点,其中还有皇上和皇后,七喜只觉得腿脚都不会迈了。
她看了一眼吉灵,吉灵低着头,根本看不见什么表情。
于是七喜只好战战兢兢地站了出来,又战战兢兢地跪下来道:“回皇上、回皇后娘娘,奴才……奴才确实看见……看见小鼠抱了几盆芦荟送去正殿屋檐下……”,说到这儿,她已经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第9章 小可怜
海贵人转向皇后,还想开口,皇后不易察觉地递了个眼色给她。
宁妃此时忽然开口道:“皇上,海贵人恃宠生娇,对懋嫔多加顶撞,不但肆意诬陷,还出手伤人,嫔妾实在看不过去,才为懋嫔仗义执言,还请皇上,皇后娘娘对海贵人施以惩戒,还懋嫔一个公道!”。
海贵人咬着一口银牙,怒极反笑,虽然皇后多次向她递眼色,她终究没有按捺住,仗着得宠,起身指着宁妃道:“宁妃娘娘怕是眼红妾身承宠,才这般咬着妾身不放!”。
“放肆!海贵人还不退下!”,皇后娘娘一拍桌案,厉声道。
宁妃一昂头,只是快速道:“皇上,皇后娘娘,景阳宫西侧房的吉常在素日卧病在床,不与懋嫔娘娘、海贵人多加来往。今日之事,皇上皇后若是不相信今日海贵人跋扈撒泼之事,大可以问一问吉常在这个第三人。”
她一边说,一边望向吉灵。
胤禛一抬头,眼光不经意地落在角落里的吉常在身上,就看见她低着头,瑟缩在众人后面,低着头似乎若有所思。
如果不是今天这件事,他甚至都忘了宫里还有这么一个吉常在。
去年选秀女,似乎是有一个姓吉的官女子在秀女之列,相貌平常,只是看着还算清爽。
但是他喜欢这个“吉”字,吉祥的吉,吉利的吉,方正端庄,字形雍容华贵。
于是顺手一指就把她给留牌子了。
吉灵的脑海里,忽然也浮现出了原主的记忆:明黄色的身影坐在上端,下面的秀女们一个个带着期望与羞怯的目光偷偷望着这位九五之尊。
有胆子大的,甚至在轮到自己的时候,敢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子向皇上暗送秋波。
但绝大部分少女都是像她这样,紧紧握着衣袖站在原地,紧张地等待着接下来的命运,也许,一生就此不同。
眼见着前面一排排的秀女走过,能被留下牌子的,十个里面都难有一个。
她不敢抬眼,眼睛只望着自己绣花的鞋尖,淡淡藕色的底衬上,绣的是桃花浅浅,鸳鸯戏水的图案,那是母亲请了苏州最好的绣娘,花了好久的功夫为她做的,取得是鸳鸯交颈,恩爱缠绵的好兆头。
至于桃花,则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母亲希望她能被选中呢,因为那个家里实在已经待不下去了。
耳听到小太监终于喊到了自己的名字,原主走了出来。站在一列秀女前。只觉得胸腔里一颗心几乎要扑通通跳出来。
就听见上面那个男子清朗的声音带了几分惫懒道:“姓吉?名字好,留。”。
她瞬间呆住了。
在无数秀女艳羡的目光中,司礼太监高声唱道:“留牌子!”。
再后来,便是九重宫阙,深宫波诡云谲,虽是被封了常在,住进了景阳宫,可是转瞬间一年过去了,除了刚刚封为常在的时候,众秀女去坤宁宫拜谢,远远地又见了一次那个明黄色的身影。
此外便再也没有了。
古人说:“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原主小时候念诗看到这两句的时候,一直不明白其中的深意,现在才明白,对于深宫女子,一个机会没有抓住,也许黯淡的就是一生的时光。
后来她就渐渐悟出来了:皇上喜欢的就是她的名字,不,就是她的姓而已。他要的,就是后宫妃嫔里,一眼看过去,有个吉祥的吉字而已。
吉灵收回了原主的记忆,带着对原主的同情,小步上前,脑海里回忆着方才各位妃嫔行礼的样子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
“妾身吉氏,见过皇上、皇后娘娘。”。
皇后微微笑,声音温柔可亲:“瞧着这吉常在,虽然脸色还不大好,但是精神比前阵子好多了,身体可有起色了?”。
吉灵抬头,让自己笑得尽量讨喜又自然一点:“回皇后娘娘的话,妾身谢皇后娘娘关心,妾身喝了太医院最近开的方子,已经好多了。”。
胤禛没说话,只是坐在一边淡淡打量着这个吉常在。
方才远远地见她,只觉得她身上的旗装臃肿怪异,这会靠得近了,才看出来原来这小常在身上穿了两件衣服。
硬是套在一起的,能不臃肿吗?
胤禛心下微微动了动,不知从哪儿生出了一丝怜悯之情。
风雪连日,这是京城最冷的时节。放眼看去,别的妃嫔都是毛裘加身,富贵手炉,只有这个小常在寒酸地在自己面前瑟缩着。
胤禛忽然就想起了自己年幼时候,那时候生母德妃不过是个出身于内务府的包衣奴才,身份卑微,没有资格抚养胤禛,康熙就把他交给了当时的贵妃抚养,也就是后来的孝懿仁皇后佟佳氏。
佟佳氏不但美貌,家世好,而且颇为温柔体贴,也是康熙十分喜欢的一位贵妃。
因为中宫久虚,所以佟佳氏实际上是以副后身份统摄后宫,位份尊贵,在后宫风头无二。
佟佳氏生过一个女儿,但是没养多久就夭折了,后来就再也没有孩子了,胤禛刚刚满月就被抱了过去,因此佟佳氏基本上就是把胤禛视同亲儿子看待。
佟佳氏对他很好很好,给予了他无限的母爱,他记得有一次也是这样的冬雪天,自己在贵妃宫前射箭,居然从枝头上吓下了一只冻得半死的小麻雀。
那只小鸟应该还是雏鸟,胖乎乎的,毛绒绒的,趴在他手心,毛色灰乎乎的,还拼命张着两只小小的翅膀,装出一副一点不怕人的样子,很是狼狈。
胤禛无端端地把当年那只小麻雀和眼前的吉常在联系在了一起。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奇怪的联想。
虽然从来没侍寝过,但怎么说也是自己后宫的人呢。
他坐在上方,俯视下去,就看见这吉常在跪在下面,小脸虽然蜡黄,但是肌肤细腻有如瓷器一般,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盖在她的眼睑上。除了方才回答皇后话语的时候,满脸堆笑,不说话的时候,又是一脸畏缩胆小的样子。
实在是个小可怜。
第10章 第十场 圆场
就听皇后娘娘和颜悦色地道:“吉常在,你不必害怕,就照宁妃所言,把景阳宫今晚的情形一五一十告诉皇上吧,天子面前,不可有一字妄言。”。
吉灵微微抬头,就看见乌拉那拉氏虽然脸上挂着笑容,可是眼睛里却是幽深浩瀚的冷漠。
这种冷漠有如星宇中的黑洞,和海贵人的跋扈截然不同,因为看不尽看不透,所以更加让人心生警意。
吉灵双手交叠,恭恭敬敬叩下头去,随即抬头愁眉苦脸回答道:“请皇上、皇后娘娘恕罪!妾身今晚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此言一出,皇后先是一怔,随后眉头不易察觉地松弛了一些。
海贵人止住了哭哭啼啼,用帕子擤了鼻涕,瞪大了眼向吉灵这边看来。
众人注视下,宁妃上下打量了吉灵一下,才狐疑地道:“吉常在,你不必因害怕海贵人而隐瞒实情,需知皇后娘娘方才也说了‘天子面前,不可又一字妄言’,有皇上在此,自会为你做主,你若真是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却又不肯说出来,那便是欺君!”。
吉灵转身,赔笑道:“宁妃娘娘教训的是,皇上面前,妾身断断不敢说假话。实在是妾身今日刚用完晚膳便早早躺下就寝了。”。
宁妃不屑地一挑眉道:“吉常在口口声声说睡得早,可是景阳宫人人都听见了,吉常在院里的小太监去膳房提了夜宵,巴巴地送回来,是也不是?”。
这个宁妃真是好执着哦……,吉灵想。
她赔笑:“宁妃娘娘所言不错。不过那夜宵是为了配着夜里妾身起来喝药的,良药苦口,需要润口,都是些蜜枣、甜汤,甜糕点之类。宁妃娘娘若是不信,差人问一问长春宫膳房便知。”。
说完,她不等宁妃再开口,立即抢着道:“禀皇后娘娘!妾身还有一件奇事闷在心里,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后这次是真的和颜悦色了:“但说无妨。”,又添了一句:“起来回话。”。
“是,妾身谢皇后娘娘。”,吉灵答应着,七喜立即上前扶起了她,满含担忧与不安地看了她一眼。
吉灵安慰地捏了捏七喜的手,随即咽了口唾沫,吞吞吐吐道:“其实今晚妾身睡得沉,是因为……因为做了个梦。”。
众人还以为她要说出什么事情来,没想到憋了半天竟是这么一句,一时间海贵人险些冷笑出声来。
胤禛微微眯眼,注视着吉灵。
皇后诧异,身体向前倾斜了几分,问道:“什么梦?”。
吉灵朗声道:“妾身睡得早,迷迷糊糊中好像来到了一处神仙居处,还迎面撞见了个极端严的女子,妾身看着眼熟,像是小时候庙堂里见过的哪一路女神仙,手里持了一朵花。”。
皇后还未发话,一直没作声的懋嫔忽然插话道:“你可看清那花是什么颜色?可是金色?”。
吉灵与她眸光一接,只见懋嫔眼中有一丝狡黠,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