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元真羽
在众多传言版本中,最广为流传的便是,沈危靠着俊美的皮相将时任城主付东流的独生女迷得神魂颠倒,死活闹着要嫁给一个马奴。付东流溺爱女儿,百般无奈之下终于同意让沈危入赘。
沈危入赘之后,很快得到付东流的倾心栽培,加上他天资高,人又聪明,短短几年便脱胎换骨,从一个大字不识的马奴一跃成为付东流身边四大护卫之一。
在付家未被推翻之前,沈危一直韬光养晦,从来没有暴露过一丝狼子野心。
他对付家大小姐温柔细致,体贴入微,完全是当祖宗一般供奉着;对岳父付东流忠心耿耿,出生入死,悍然不惧。
他数年如一日的坚持,终于取得付氏父女的完全信任,后来天督城中战事起,沈危和各家里应外合,一举击杀了付东流,屠付家上下千余口人。
局势稳定之后,城主之争又是一番龙争虎斗,沈危凭借过人的手段和智谋最终将城主之位收入囊中。
这段历史,既为老人们所诟病,又常令少年人听之心潮澎湃,神往不已。
江玄是十分敬佩沈危的,为他的智计和手段所折服。他和沈危是同类人,信奉的都是手段没有高尚卑劣之分,只有能不能成事的区别而已。
天水一色,一只沙鸥从湖面上掠过,发出清越的鸣叫。
湖心茅庐中茶香袅袅,沈危与远道而来的少年隔桌对坐,用竹镊捡起一只暗褐色的茶饼丢进了茶碗里。
“想不到灵州匆匆一别,才过了数日,眉山夫人竟病重至此,唉。”
江玄自觉地接过茶碗来,帮沈危捣碎茶饼。
“母亲思念父亲,多年来一直郁郁不乐,想是我终于接任家主之位,母亲陡然感觉身上卸下重担,又恰逢渡劫在即,两项并重,竟一下病来如山倒。”
沈危道:“你此来天督城,莫不是有事需要沈叔叔相帮?”
江玄道:“母亲此病,乃是心病,有道是心病仍需心药医,我想或许家里添些喜事,能令母亲的病情有所好转。”
“你所言的喜事是指……”
少年睫羽低垂,缓声道:“我本欲今年便与阿虞完婚,之前已经挑好了良辰吉日,只是还未前往冬藏仙府商议迎亲过礼等事。但母亲一病,我心中着实烦忧。我思虑再三,希望请沈叔叔出面帮我筹划婚事,我想早点娶阿虞过门。”
沈危点头道:“你与那姜虞那小丫头在太阴宫中呆了半年,一起经历了生死,想来情分深厚,也好,早些把人娶回来,你也可以早些成个家。”
红泥小炉上的铜壶发出“嘟噜噜”的声响,水烧开了,沈危提起壶子,细长的壶嘴凑到茶碗上,沸水滚滚流出,茶碗中水波翻涌,茶叶的碎末随之上下起伏,汤水渐渐生出绿意。
茶汤既成,沈危端起茶碗轻轻放到少年手边。
“来,尝尝我这道早春的新茶。”
筹划婚事是件冗杂费神的事情,这婚事虽然办得急,但江玄还是勿求礼节到位,要办得隆重盛大。如此来,自是有许多细节要和沈危这边商议,他便暂时在天督城中住了下来。
自二十五年前扳倒付家之后,其余各家便陆续迁出了天督城,移居到天督城外围的七十二洞天福地中,偌大的天督城中只剩下沈危和他手底下的门徒弟子,入夜之后,便显得格外冷清。
城主的行宫分明修建得宏伟华丽,可沈危却从来没有在行宫中住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夜夜都歇在湖心那简陋的靖庐中。
他也不要人伺候,分明是一城之主,却过着苦行僧一般清心寡欲的生活。
夜里山林中忽然传来鹧鸪的叫声,那叫声凄凉入脾,一声声的,好似戏台上的青衣垂泪泣吟:“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啊,哥哥。”
沈危被惊醒之后便再也睡不着,他翻身坐起,打开床前的窗子,看着窗外的湖光月色,眸光深沉。
忽然,他起身走出茅庐,一扬袖,湖中忽然波涛涌动,湖水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拨到两边,露出一条白色的阶梯,一直连接到茅庐前。
沈危举步跨上石阶,沿着蜿蜒的阶梯走入湖底。
不多时,他的身影就没入黑暗中,两侧湖水一收,重新掩盖了石阶的行迹。
付家掌权之时,喜欢饲养龙女作为家族弟子练功的炉鼎,但这事说来有违人伦,并不光彩,因此付家饲养龙女的龙宫大都修建得极为隐蔽,而沈危所居的湖心茅庐底下,恰恰就有这么一座。
沈危沿着石阶走到底,推开沉重的水晶石门,悄然走入大殿。
大殿中央,修建了一座广阔的池子,池水乃是从湖里引来的活水,水波微碧,穹顶的夜明珠发出幽微的光,落入池中,恰似星河满天。
碧池中央,一条白龙蜷于其中,龙尾被三条粗壮的铁索锁着。
那白龙将头靠在池沿边上,闭眼假寐,听见脚步声,画扇似的白色睫毛轻轻颤动,倏然睁开双眼。
它那一双眼睛却是血红色的,宛如在血中浸过一般。它凝视着来人,一瞬不眨,眸中红光大盛,忽然用力一挣,便要朝来人扑去。
铁索疾响,几道紫色电流忽然顺着铁索蹿到白龙身上,电得白龙身子一软,颓然跌入水中。
沈危在池边蹲下,伸出手,爱怜地摸了摸白龙的犄角,叹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认不得我么?”
“吼——”
白龙张开大嘴,须发戟张,愤怒地朝他嘶吼。
“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你为什么还是不肯回来?”
“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当初不肯救你?”
“我为你报仇了,付家当初害过你的人,一个一个,全都被我杀了。”
沈危语声轻缓,自言自语地说了许多,然而池中的白龙全无反应,只是用一种仇恨的目光盯着他。
沈危抬手抹了把脸,黯然道:“太阴炼形,呵呵,果然只能炼得了‘形’,炼不了‘神’。我救回一具躯壳又有何意义?”
沈危说完,又留恋地看了白龙几眼,起身朝龙宫深处走去,不多时,来到一座重门深锁的宫殿前,解开外头的封印法阵,推开宫门走了进去。
这宫殿中幔帐飘飞,尤如鬼宫,一路走来,恶臭冲天,沈危却面色不变,仿若根本没有闻到一般。
走到宫殿最深处,跨过门槛,便踩了一脚泥泞。
沈危嫌恶地缩回脚,靴子踩在门槛上头,用力地蹭了两下。
刚刚被他踩到的那泡黄泥忽似活了一般,“嗖”地一下沿着光滑的金砖地面游到一座屏风前。
那屏风下坐着一个女人,披头散发的,怀里抱了只布缝的小马驹,轻声唱道:“月光光,照地堂……”
那泡黄泥从地上立起来,温柔地凑到女人脚边蹭了蹭,被女人一脚踹开了。
沈危迈入殿中,走到女人身前,俯身从她手中拿走了那只马驹布偶,温声道:“芳菲,我来看你了。” !
第119章 马奴和小姐
如果有外人在此, 势必会为沈危刚刚那一声“芳菲”所震惊。
原因无它。
付芳菲正是前任天督城城主付东流的独生女,沈危的妻子。
女人一头乱发毛躁枯黄,瘦得双颊微微凹陷, 脸色也很憔悴, 只有一双眼睛明亮通透,昭示着女人昔日的容貌。
付芳菲确实算不上是大美人,但细看她五官眉目,便会发现有种格外平易近人的古典之美, 她是属于那种越看越好看的长相,哪怕憔悴至斯, 也还保留了三分娴雅的风韵。
沈危把那只马驹布偶放到一边,半跪到付芳菲身旁, 抬手替她将散落在脸颊边的乱发拨到脑后, 双手捧起她的脸,温情脉脉地凝视着她。
“芳菲, 你和我说句话好不好?”
女人半仰着头, 定定地回望着,浅褐色的瞳眸上好似蒙上了一层水雾,懵懂无知, 清澈单纯。
她像在看沈危,又像是透过沈危看到了别的东西。
地上那滩黄色的泥巴忽然人立而起, 慢慢凝成一个短腿短手的火柴人模样, 滑到付芳菲身边,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袖。
付芳菲像是猛然惊醒, “啊”地大叫一声, 手脚并用,用力推开沈危, 抱着小泥巴怪从地上爬起来,躲到屏风后头,从镂空的雕花里偷觑,瑟瑟发抖道:“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沈危方才顺着付芳菲的力道,被推得一个趔趄仰倒在地。他倒也不显狼狈,起身后朝屏风那边跨出一步,就听到女人惊声尖叫。
“啊——我叫你别过来!你走——你走啊!”
沈危站住不动,眸光微沉。
当年付家被屠门,付东流遭不归寺的寂照禅真,现太阴宫大护法怒佛尊者枭首后,沈危本是有意要留付芳菲一命的。
他虽不爱她,但她至少当过他几年妻子,没有爱,那么多年朝夕相处,多少也生出了一点情分。
他最初虽是被迫娶的付芳菲,但付芳菲全心全意的爱恋曾经给过他一点点温暖和动容,他确实舍不得对她下手。
其实当年沈危年纪尚轻,也没有摸清楚自己心里头的想法。
天督城几乎每过数百年便会发生暴/乱,城主易位,改替乾坤。
在付家之前,坐在城主位上的家族姓沈,沈危便是昔年被付家推翻的沈氏一支。
付家杀沈家而夺位,屠尽沈家嫡脉满门后,其余旁支皆充为付氏门下奴仆,如无例外,这奴仆的身份将世代相传。
也许是数百年流转而过,付家的气数也到了。
沈姓的奴仆中出了个沈危,付家的女儿中出了个死心眼的痴心种子。
付芳菲从小丧母,父亲付东流又终日忙于家族事务,对她关心不足,她也没个兄弟姊妹,旁支的姊妹看她体虚病弱,担心和她靠得太近,若是出了事便要背锅,也都同她不甚亲近。
故而付芳菲一直觉得活得很孤独,直到那个有着一身反骨,眼神倔强的小马奴闯入,付芳菲枯燥的生活终于染上一点绚丽的色彩。
小马奴沈危不怕她,也不把她当成高高在上的付家大小姐。
他会给她编草蝈蝈,教她吹叶子笛,带她到山林里骑小红马,和她一起帮小红马接生,从天督城外偷偷给她带糖葫芦和冰粉。
他会当面嘲笑她愚笨,平地走路都会摔跤,也会在她扭伤脚后,默默背她走上十几里山路,在教养嬷嬷发现之前将她送回房。
小马奴沈危为她挡过剑,受过伤,流过血,可付芳菲心里明白,这少年并不爱她。
少年喜欢的是她父亲房中豢养的那只白龙女,从二人初见时,沈危那惊艳到挪不开眼的目光中,付芳菲便明白了。
虽然她身为天督城城主的掌上明珠,有着很多人难以企及的,高高在上的地位,可在这份情窦初开的爱恋中,她是自卑的。
她羡慕沈危,拥有健康的身体,不像她这样先天患有心疾,天天都要喝药,从小就被医士断定活不长久。
她更羡慕白龙女的美貌,若是她不再病容憔悴,若是她也能拥有白龙女那样艳冠群芳的容貌,是不是就能让心上人多看自己一眼?
少女情怀总是酸涩如诗。
十六岁那年,在预感到自己命不久矣之后,付芳菲终于做了一件生平以来最大胆的事情——她把父亲的炉鼎,那个名为“小白”的白龙女偷偷放跑了。
白龙女逃出天督城的那晚,暴雨如瀑,她撑着伞,顶着风雨来到马厩旁的小屋中,推开小马奴沈危的房门,双眸晶亮,微笑着告诉他:“我把小白放走了,等她逃得远远,等父亲忘记了她,我再送你出天督城。”
少年捂着肩上的剑伤,呆愣愣地看着她,说:“你、你说什么?”
付芳菲收起雨伞,步入屋中,走到少年面前,怀着临终前最后一点疯狂,鼓起勇气,张开双臂,环住少年劲瘦的腰身,轻轻将脸贴到他胸前,哽咽道:“小马奴,我日子不多了,作为朋友,我想最后为你做一点能让你高兴的事情。”
“小马奴,你知不知道,我、我喜……”
欢你呀。
这句喜欢还来不及说完,她便觉心头巨痛,心脏沉沉地跳动着,眼前忽明忽暗,忽而心神一驰,彻底陷入黑暗中。
等付芳菲再度清醒过来,才发现父亲因为炉鼎走失一事震怒异常,派出无数暗卫缉捕出逃的白龙女。
父亲怀疑白龙女出逃与沈危有关,但顾念她对沈危的感情,只是将人打个半死,投入水牢。
那时付芳菲的心疾已经到了无法救治的地步,她昏昏沉沉,不知日夜,偶尔清醒过来片刻,也虚弱得连话都说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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