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元真羽
姜虞拄着拐杖走过去, 奇道:“空空如也小师父, 你这是做什么?”
小和尚掀眸瞧了她一眼,额上渗出细汗,憋着股劲道:“虞施主, 我在……我在与金钵中的怨魂交流。我想渡化他们,金钵中的怨魂却百般拒绝,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姜虞听完, 摇头笑了,将拐杖往门边一靠, 坐下来, 瞧着空空如也,笑问道:“空空如也小师父, 若是我现在劝你别做和尚了,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空空如也瞪大双眼,吃惊道:“小僧一心皈依我佛,从未起过任何背离我佛的念想,虞施主缘何有此一问?”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小僧是断断不可能不作和尚的。”
姜虞问道:“为什么呢?谁规定你一辈子都得当和尚?”
空空如也被问得一愣:“这……无人规定,可是……”
“那么是在红尘中摸爬滚打,作个逍遥自在的凡夫俗子不好么?瞧你当了和尚,酒喝不得,肉吃不得,男女之情,更是连想一想都要自我谴责半天,这样的日子有意思吗?”
空空如也听到“男女之情”四字,羞得满脸通红。
“可是,皈依我佛是为了渡己渡人,并不是为了贪图享乐,不可用‘有没有意思’来衡量啊。”
姜虞摸了摸下巴,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颤动了几下,眸如星子,清亮透澈。
她狡黠地笑道:“然而对我这种俗人而言,选择做一件事,必然是先奔着对我有没有好处,我做这件事是否开心去的呀。我可没有小师父你那样‘度己度人’的大誓愿。”
空空如也愕然道:“仙门弟子,难道不该以锄强扶弱,扫荡天下罪恶为己任吗?”
姜虞啧啧有声,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道:“小师父,这便是你的误解了。对于大部分俗人而言,‘做好人’还是‘做坏人’,往往只在一念之间,而这一念,便是利益。”
“利益?”
“简单来说就是,比方说这次在游仙村中,你和江少主还有叶师兄,都被魔眼所惑。若是当时你失了理智跑来杀,抑或我必须杀了你才能活着离开游仙村,那我少不得只能狠下心来当个坏人,将你杀了。”
“什么?!”
空空如也大惊失色,吓得身子微微后倾,结巴道:“你你你……你要杀我?”
姜虞瞧他这模样颇为可爱,忍不住抬手摸了摸他的小光头,忍俊不禁道:“我都说了是比如,比如呀。”
“哦。”
空空如也长呼出一口气,心有余悸道:“虞施主你这比如太吓人了。”
“那如果是小师兄要杀你,你也会为了求生杀他吗?”空空如也忽似想起什么,反问道。
姜虞被他问得一怔,一时竟没能回答上来。
空空如也细观姜虞神色,说道:“果然你是舍不得杀小师兄的。这代表虞施主你在做选择时,并非完全为‘利益’所左右,动摇你的,还有你对小师兄的感情。”
姜虞被空空如也说得呆住。
她对江玄的感情……
若是江玄真要杀她,她难道就会舍了性命,甘心作他刀下亡魂吗?
她真地不舍得杀江玄吗?
空空如也看到姜虞桃腮飞霞,似乎起了些小女儿家的忸怩之态,才霍然惊觉自己说了什么。
他一个四大皆空的佛家弟子,居然对一位未出阁的女施主说什么“感情不感情”的话,实在是阿弥陀佛,失礼失礼。
他忙道:“啊,小僧一时失言,还请虞施主勿要见怪。”
姜虞被一言惊回神,发现自己刚刚差点被他带到沟里。
“咳咳”,她清咳一声,道,“总之,我要说的是,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比如你的志向是渡化苍生,我的志向就是当个逍遥自在的富贵散人。因此,你若想要别人遵循你的意愿办事,你首先就得先‘尊重’他们。”
“尊重他们?”
“对呀。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跟那些怨魂交流的?”
空空如也念了句佛号,道:“我劝他们弃恶从善,放弃执念,可是他们根本不听。”
“你是怎么劝他们弃恶从善的?”
“我说,一念从善,佛缘自得。此生结下善果,来世必有善缘。”
姜虞道:“难怪你劝不动他们了,我要是他们,也不听你啰嗦。”
空空如也不解道:“这是为何?”
“很简单呀。你想想,那些死后化为怨魂,滞留世间不愿离去的人,是为什么?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相信你这套,他们相信的是,公道要靠自己来讨。心中怨恨一日不得消解,他们就一日不愿被渡化。”
空空如也若有所思:“如此说来,我若要渡化他们,先得替他们达成心愿?”
“错!”
“错?”
姜虞点头道:“根本不用那么麻烦。你只要装得凶神恶煞一点,告诉他们,若不肯接受渡化,别说怨魂做不得,来世也不要再妄想了。他们受奸人利用,作恶多端,你今天就要替天行道,叫他们一个一个,全都灰飞烟灭!”
空空如也悚然:“这这这……这如何使得?”
姜虞啧道:“怎么那么死脑筋呢,我不是叫你真地一掌把他们拍得灰飞烟灭,我是叫你吓唬吓唬他们。有道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对付坏人,规劝是没有用的,要以恶镇恶。”
空空如也瞪大双眼,半晌无言。
他感觉,今日一席话,让自己过往十来年所修的佛法受到了不小的震撼,整个三观都差点被颠覆了。
等到姜虞进屋关上门,他才堪堪回过神来,喃喃自语道:“难怪师兄总说梵天净土外的天地太可怕。虞施主这么可怕,小师兄知道吗?”
空空如也愁眉苦脸的,不知不觉为江玄忧心了起来。
檐角下,有一只木雕的竹蜻蜓展翅飞起,越过院墙,穿街过巷,一路飞回江家祖宅,最后撞入一座古朴清净的小院中,落入那铁骨铮铮,傲然如竹的少年手中。
少年拈起竹蜻蜓,侧耳倾听了一会,淡漠的面容上忍不住浮起一丝笑容。
“真舍不得杀我么?”
呵,少骗人了。
在魍魉道那次,她背刺他的时候,下手可是没有一丝犹豫。
虽是这般想着,但少年的眉梢眼角里的笑意却是藏都藏不住。
……
姜虞回房躺了一会,忽然想起那夜花衣僧所说的话。
花衣僧说,原身之母茱萸是被姜冲姐弟联手所杀。
诚然他的话未必可信,但他既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就代表绝不是空穴来风。姜虞想起之前她在黑水城的万里湖水牢中,也曾问过西门闻香原身父母之事,西门闻香避而不谈,似欲遮掩其中隐情。
她马上就要回冬藏仙府了,若原身母亲之死真与问雪夫人有关,原身丢失一魄也是出自问雪夫人之手,那她到底该以怎样的态度面对问雪夫人呢?
问雪夫人真地是位可以信任,可以倚靠的长辈么?
姜虞想到此处,起身设了个通灵阵,可是等了许久,都未能连通她留给西门闻香的传讯玉牒。
此后一连两日,姜虞都连无法与西门闻香取得联系。
她不禁担忧起来,不知是传讯玉牒出了故障,还是西门闻香那边遇上了什么事端。她有心想请江玄帮忙打探,到了江家祖宅,却被告知少主出了远门,不知去了何处。
姜虞满怀忧思,又过了两日,诸人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连伤得最重的西门独秀都能出门走动几步,江家秘境的斗宿道场上就又多了几个人。
这日清晨,姜虞来到道场,练了运炁吐息,忽然听到眉山夫人那班女弟子中响起高高低低的吸气之声。
“快看快看呀。”
“那是……那是秋思仙府七名锋之首,漱雪剑叶应许吗?”
有两个女弟子跑到姜虞身边,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转身看看。
“那位便是传说中的漱雪剑叶应许吗?”
姜虞看到叶应许白衣胜雪,挟一身冰霜之气步入道场中,脸上一贯没有什么表情,略一错目,似是在人群里发现了她,便朝她点了点头。
道场很大,他也不和任何女弟子打招呼说笑,径直走到一边开始练习剑招。
剑招都是最基础的招式,明明单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到了他手中,便如秋风飒飒,竟使出了长虹贯日、大江东流的气势。
众女弟子齐声喝彩,姜虞也只好跟着人云亦云地叫了几声好。
忽然,她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呼唤,如一抹淡烟般从她耳边飘过。
“表妹,救救我……”
姜虞整个人像是被雷轰了一下,僵立当场,一时以为自己是幻听了。等她回过神来,再去听时,却发现再无声音。
姜虞这才想起自己原先本有心打探紫霄剑中的秘密,却又因为种种事情耽搁了。
真是罪过,若非今日再听到求救,她险些将这件事情忘了。
等叶应许练完功,收了剑打算离开,姜虞赶紧迎上去拦住他,装作闲聊似地问道:“叶师兄怎么会到斗宿道场来。”
叶应许面色一沉,扫了一眼众女弟子们,道:“江家人说外姓弟子,只能来斗宿道场。”
“哦。”
姜虞又闲扯了几句,终于将话题拉回正道:“叶师兄,我能看看这口紫霄宝剑吗?”
叶应许不答,垂目看她双手。
姜虞赶紧抽出一条手帕来擦了擦手,道:“我擦过手了,很干净的。”
叶应许才道:“本来就是你们家的剑,你当然可以看。”
说着满脸不舍地把剑交给了她。
姜虞接过剑来,轻抚剑身,细细查看,没有发现任何异状,又抽出剑来,细看剑茎,可那奇怪的求救声却是再未响起。
姜虞一心查探剑中秘密,没留意到叶应许越站越近,像是害怕她一不小心摔了剑,或者把这宝贝剑磕着碰着,越挨越近,脑袋几乎都快跟她贴到一起。
二人身影相挨,从远处看,极为暧昧。
“喵呜!”
姜虞忽然听到一声惨叫,如平地惊雷炸响。
她辨认出那正是十三郎的叫声,不禁收剑回鞘,转过身朝声源处望去。
“十三郎!”
斗宿道场入口,那“失踪”了数日的少年一身玄黄法衣,头戴纱笠,怀中抱着一只黄白条纹的大胖猫,浑身气息冷如冰霜,弄得整个斗宿道场的温度都好似陡然降低了许多。
第67章 你心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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